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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妙手] Zeig dir mein ganzes Innere全文完 [打印本页]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19 04:50 AM     标题: Zeig dir mein ganzes Innere全文完

已奖励1000魔法币by jasmine







“......小王子爱上了一个好远好远的星球上的一支小花。可是她好麻烦噢,又好骄傲,小王子被她缠得很无奈,于是来到了地球上的一片沙漠。

“后来,经过了好多人的开导,小王子终于明白了自已的心意。他一直很牵挂,很在乎,又拿她很没有办法的那朵小花,原来,是他生命中,唯一的玫瑰呢。......”


这个温存的声音很熟悉。他缓缓地,轻声慢语地叙述着。原来,一把声音也都可以好似一波一波的暖流,只要伸手出来,就可以摸得到......一种类似体温的亲切感,明明就抓在手里,好像抚摸着小王子金色柔软的头发......可是,尝试着更加努力一点,这个若有似无的温度,竟然无法把握。

在明亮的光线里试探着睁开眼睛,手心里空空如也,气息却仿佛还在。小王子的故事还没讲完,那个环绕的声音袅袅不绝,声音的来源,却是一片寂寞。

“唐姿礼小姐。”

顺着这个明确的呼唤转过头去,姿礼看到光晕笼罩下一个非常清洁的影子。陌生,但是并不可怕。

“你叫我吗?我叫......唐姿礼?”

接下来她听见一声淡淡的叹息。那个朦胧中的身影犹豫向她走来,渐渐地从温柔的金色光线中,幻化出一个年轻可爱的面孔。

“你都忘记了哦。你叫Jackie,原本是我的好朋友嘛。我呢,原本叫做Gil,是个年轻有为的医生,也是你的同事。”

他有趣的眼睛在镜片之后闪闪的,望着她的时候,带着一点点的期待。

“噢......都好啊。我没意见。”姿礼也好,Jackie也好, Gil也好,这里,似乎不是生存的状态。异度空间吗?所以阻隔掉了那个声音?也就是说,自己和那个萦绕在脑海中的声音,并不处在一个频率之下。一旦头脑当中的那个印象慢慢消散,那个不知道是谁,不知道在那里的人,就从此和自己永无瓜葛。想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一点点怅然。若有所失,大概是这个意思?

“你记不住他了?”Gil 的脸突然在她视线之中无限放大,他突然栖近身体,几乎把她吓了一大跳。惊魂未定地脱口问道:“他?谁啊?”

Gil缓缓地直起了身,久久地,温柔地注视着她。那样探寻的目光,仿佛有些惆怅,仿佛有些盼望,仿佛轻轻浅浅地向她提问,更好像是在仔细地询问自己。

姿礼被这样的表情打动了。Gil是谁?她并不十分记得,但是隐约中的亲近感觉令她几乎想把手臂搭在他肩头,就仿佛多年的姐弟一样。

“Gil,他是谁?我应该记得他?他是不是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Gil几乎迅速地摇头,却充满期待地望着Jackie,目光晶亮亮的。

“好。那你告诉我啊,他在哪里,我到哪里可以看见他?”

Gil紧张地站在原地,双手背在身后,仿佛一个乖乖的小学生。

“Gil?......你能让我看到他......是不是?”

Gil 倒吸一口冷气,苦笑着咧开嘴巴。

“这么说,他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人,是不是?”

“......”

“我和他失散了,是不是?”

“......”

“我忘记了他,可是我不应该忘记他,是不是?”

“......”

“因为,他还没忘记我。”

话说到这里,Gil很清晰地看到,Jackie越来越明白的焦虑和怒气。和刚才从遥远的迷梦中醒来的那个女孩截然不同,甚至和这里其他醒来的人都不同,她竟然充满着特殊的活力和斗志,充满着冲动的情绪和渴望,她似乎,又已经完全回到他认识的那个唐姿礼医生了,而不是漂流在这片安静的乐土中的,一道美丽的灵魂。她轻盈的重量,完全摆脱了身体的重力,然而,她和他们都不同的是,她竟然,似乎,还拥有一颗没有停止跳动的心。

于是,这个有些生气了的女孩向他轻盈地靠近过来,带着不可抗拒的神情,却用着非常恳切的声音轻轻开口说:“Gil,请你,让我看到他。”

Gil于是释然地微笑了。他从背后伸出双手,缓缓地在Jackie眼前划出一道弧线,仿佛彩虹一样弯弯的,缓缓地散漫出洁白的光线,渐渐扩散,渐渐清晰,仿佛看电影一般地,Jackie慢慢睁大了眼睛。

她看到他的背影。有点单薄的,整整齐齐的。他的手自然地插在口袋里。他斜斜地靠在汽车车头。他似乎在眺望远处没有尽头的云海,又似乎已经看透了云海的尽头。

好奇怪,不过是看到他一道很安静很安静的背影,她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寒冷。

应该是一处很高很高的地方,他周身上下吹过一些风,隐约地听得见凛冽的声音。

她几乎把脸凑到了跟前,侧耳倾听。

她听见,一声几乎听不到的叹息。

于是,从左边胸部的位置,一种类似抽筋一样的酸楚漫延开来,一直上升到喉咙,沿着肩膀,揪痛到手心。

天似乎光亮起来。他站起身,转回头,打开车门,坐定,绑上安全带,启动。

他每一个动作都很安静,很迅速。他戴着斯文的近视眼镜,双手灵活而敏捷。

他启动汽车的时候,她惊跳着伸出手去拉,然而指尖碰触在白色屏幕的刹那,画面消失殆尽。

Gil轻轻地打量着她。她目光里竟然充满了寂寞。

半晌她抬头,茫然问他:“是我把他弄丢了,是吗?”

Gil 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说:“你看出什么?”

她却约略地摇着头,做梦一样说:“我没有看出什么......可是,他叹气的时候,我明明听见他说:Jackie。”

Gil默默。

因为她当然会继续自言自语下去:“我的眼睛不认得他。可是我的耳朵记得他的声音。而且,我的......这里,”她轻轻地用手指的指尖滑过左胸的位置,“......也认得他。”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8-2 06:46 AM 编辑 ]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19 04:50 AM



天上人间。

仁爱医院里的程至美医生选择去英国进修。

After five 的好朋友们,又缺少了一个。他经常坐下的那个位子,被若有若无地留着,虽然大家都很清楚,即便不离开,他也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

甚至,他也没有跟大家话别。

实际上,也并没有人期待他出现在公众的场合,他们并不敢去骚扰他眼下近乎疯狂的心境,虽然,他安静地递上进修的申请,然后迅速地整理了行装,在做完两周之内所有既定的手术之后,他返回那间房,拿了皮箱,又拎起了原本放下的公事包,之后在身后把门轻轻地锁上。

离开的时候,是一个漆黑的夜,飞机启程,在清晨的时分。

家门的钥匙,竟然扔在Annie和Henry的信箱里,用一只雪白的信封收藏着,没有封口,也没有任何只字片语的注解。

这样决绝的离开,简直就好像是一种永别。

远行的人,难道不应该把房间里的桌椅家具都用白色的布单遮盖起来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显示主人暂时无法打理这个居住的环境。

然而程医生的住处很整洁,书桌还放在哪里,桌上的书还摆在那里,书旁边的照片还竖在那里,碗橱拉开,她蓝白相间的咖啡杯好好的扣在那里,衣柜打开,她习惯穿的那间旧睡袍还挂在那里。

甚至,没喝完的半包咖啡粉,也还放在那里。

仿佛,他急需出差离开片刻,而她,随时都会下班回来。

Annie在这个房间里呆了一阵。她想原来Paul这个家伙很傻。如果她回来,发现一切照旧,只是不见了你,你打算,让她怎样?!

Henry陪着她,坐在沙发上发呆。他想果然Paul这个家伙很傻。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留着她的痕迹,因为你没办法打扫,所以只好逃离。

Annie走到窗边,习惯似的抬头看看黄昏时分的光线,仿佛自语一样问道:“你说,Jackie会不会也还在怀念Paul?”

Henry走过来,同样习惯似地拍拍她的肩膀,一边轻声道:“傻瓜,Jackie去的地方,Paul都还没有去过,所以,那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令她想起Paul。”

Annie 却继续问下去:“那么,Paul去了英国之后,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想起Jackie了?”

Henry 安慰似地向她微笑,片刻说:“那个傻瓜,他大概是这么想的。”

Annie似乎思索了很久,终于没有开口提问。她一直不能知道,那一天,在急诊室里,当Paul一头冲进来,用力把猩红色的隔离帘扯开的那个刹那,当他看见Henry身后,急救床上,那个被烟尘污浊成灰色的单薄身体的那个刹那,曾经是什么样子。

她不敢提问。也不敢想象。那个也曾经温情脉脉地,在昏黄路灯底下注视着自己的男人,在面对生离死别之前,是否也体会过冥冥中不详的预感。

或者他可以彻底忘记, 或者他可以清楚记住。两者,一样艰难。

倘若,他在那个遥远的欧洲岛国,某个清晨醒来,突然忘记了Jackie头发的分印,是在左侧,还是在右侧?在那个片刻,他又会不会惊慌?


Paul走的匆促,让这班相交甚笃的朋友都没有来得及说一声珍重。大概他是在抱怨,因为,在Jackie离开的时候,也同样没有跟他道别。

葬礼上的她,美丽仿佛初生,异常的清洁柔软。仿佛他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探到她略带温度的,均匀的呼吸。没有人知道Paul在前夜陪着她都做了些什么。他一向很少提要求,但一旦决定的事情,也不容拒绝。

当然,没有人拒绝让他陪伴Jackie,因为没有人敢。没有人看到过程医生那样的脸色,那样苍白的颜色,那样漆黑的眼睛,到仿佛,死去的一个,是他自己。

于是,他轻声细语地给她讲述小王子的故事。那本书还躺在家里的床头,她太任性太匆忙,搞得他没有防备,不知道要把书带在身上。这本书是带着魔法的呢,曾经,他反复念它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

然而,现在,书不在手上,魔法消失了。他漫漫地回忆着整个故事,意识到玫瑰花去了一个陌生的星球,非常遥远。

他最初不愿相信,于是伸出手去,碰一碰她的睡脸,触手之处,竟然很是冰凉。

他给她开脑,他等她醒来,他准备了给两个人生活的房间,他定做了美丽的一对戒指。一切的安排都详细而周到,他曾经在两年的时间里谨小慎微地随时准备着,而那个婚礼,到头来,竟然仍旧是不切实际。

这一段彻夜的陪伴,原来是他的终极权利。

告别式之后,他站在晴朗的天幕底下,遥遥远远地眺望着,公路上急速飞驰过一两红色的摩托车。

这个时候,Jackie的爸爸妈妈带着一个小小的箱子离去。片刻之后,妈妈返回身来,温柔地看他,无奈又伤感,真诚又客气。她说:“Paul,谢谢你照顾Jackie。”

他两手空空如也。虽然明明知道,Jackie并不在那只玲珑的小箱子里,他仍然有一种冲动,想伸手臂去拥抱它。如果,你已经成为程医生的太太,或者,这个小箱子的所有者,可以是我。

最好的朋友也一样可以猜错。他并不想遗忘,他非常想......拥有。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19 04:51 AM



程至美医生的人生,一直规矩而顺利,因此,当他说,他要去往这里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要去往另外一个方向。

然而,岁月中上帝经常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这样突如其来的神来之笔,绝对可以令红尘中的凡人崩溃疯狂。

飞往伦敦的班机上,当夜色终于逐渐剥离,熬过了无限黑暗,又终于再也熬不过黑暗的Paul,偷偷地打开了一线手边的舷窗,试图呼吸一点点光线。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几乎震惊地看到一种神奇的景象。

在宇宙的边际上,在无法判断方向的,云海和苍穹的分界线上,此刻正幻化着瑰丽的色彩。那样浓烈,那样夺目,那样多变,那样壮丽。这海市蜃楼般的光线,植根在无垠的云海,拔地而起,连向天横,飞越起嚣张的弧线,化作一道跨越天际的七彩桥。

传说,在高加索平原的无边黑夜中,会出现瑰丽的彩虹。这是一种宇宙的奇迹。

他从来没有期待过黑夜中令人迷乱的霓虹,那中不太逻辑的期待,更像是一个传说,似乎,并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甚至觉得,或许芬兰严寒中的极夜,还比较合适他倒霉的气质。

然而,这座彩虹异常强烈地说服了他。他几乎把面孔贴在了舷窗上,呼吸出的热气,氤氲了视线。更加令他惊跳的是,他的飞机,竟然朝着和彩虹相反的方向越行越远,直到它从视线中飞快地消失不见。这个发现令他几乎战栗。他的异常表情甚至惊动了空乘人员,当那个温柔的小姐轻声细语地问他要什么帮助的时候,他迅速地指着与飞行相反的方向,急切地问道:“那个方向,是哪里?”

空乘小姐略微惊诧地思索了一下,柔声回答说:“先生,我们正从欧洲大陆上空经过,飞向伦敦。”

伦敦。没错,一个提供给他密集的课业无数的Project然后用每天二十个小时的工作占据他所有空间的地方。脑外科医生。面对忙碌的血肉模糊和生离死别。

......“对你最重要的人,应该是你的病人。”......

曾经有两年的时间里,你成为我最重要的人。之后,你健康了。

......“因为最重要的事,往往是看不见的。”......

于是,你消失不见了。为了告诉我知道你多重要,你不再回来。

......“那天我听说自己可能有病的时候,我突然想,如果要我现在死去,我一定好不甘心,因为,我没有用一些时间,去做一些自己喜爱的事情。”......

现在,我喜爱的做的事情,是思念。无论它带来的感觉,是温柔幸福,还是痛不欲生。而这架飞机即将降落下去的那个地方,它太拥挤,太忙碌。就算黑夜有一天十二个小时,也仍然,不够用。

......“只要有你在,就有奇迹。”......

那么,奇迹丢失了。

......“我今天要试验一下,把自己交给感觉。”......

Paul漫漫地冷静了头脑。他向空乘小姐道了多谢,然后做了一个奇妙的决定。这一趟飞行,他并没有在英国落脚,而是转回头,走进了平坦的欧洲大陆。
作者: 木之    时间: 2007-6-19 04:19 PM

我兴奋得语无伦次了,germanistik同学的文笔让我看到了她驾驭文字的能力,又一个文才斐然的小孩……

还没看文章时看到germanistik这个ID,竟然希望是个男生,来调节一下天使的男女比例,而且也让我们知道,喜欢HH的不都是女孩子。但看完如此感性的文字后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个想法似乎不太实际……

一上来的三篇东西就让我的心情象是坐了升降梯,体会了上上下下的感觉。

顺着这个明确的呼唤转过头去,姿礼看到光晕笼罩下一个非常清洁的影子。陌生,但是并不可怕。


接下来她听见一声淡淡的叹息。那个朦胧中的身影犹豫向她走来,渐渐地从温柔的金色光线中,幻化出一个年轻可爱的面孔。


本以为那个会是p啊,一个j失忆的故事。心想,故事的过程无论多么的坎坷,至少,她在他的身边,有他的照顾。

可是,才继续往下看了两行,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g的出现似乎就是预示什么。看下去后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天使在天堂里生活的一个小小的片段。

阴阳两隔的故事,她还不记得他了,怎么看都是前途万分艰难的样子。但一定是完美结局吧!

期待germanistik同学后面的故事

[ 本帖最后由 木之 于 2007-6-19 04:22 PM 编辑 ]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0 04:17 AM



“其实呢......我都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让你看到刚才那个情景......”始作俑者Gil望着Jackie无限神伤的样子假装无辜。然后便清楚地被Jackie眼中射来的一道凶光封住了口,刚才想到要说的话突然消失不见,不知所踪。

还好,Jackie虽然没有了记忆,脾气却似乎没有大的修改。片刻之后,她恢复了豪迈的样子,一伸手臂就搭住了Gil的肩膀,神采飞扬:“喂,你搞出这些事来,对我的心灵伤害好大的你知道不知道?所以呢,你都要对我负责任......”

Gil目光中警惕之色愈深。

“我是说呢......你一定有办法,让我想起他来。”

Gil听见她这样讲,终于呼出一口长气。

Jackie却开始奇怪:“怎么?很容易就能做到啊?那你抓紧时间咯!”

Gil静静地注视住Jackie的眼睛,良久之后说:“Jackie。让你想起他来,是很容易的事。我只是担心你。一旦你知道了,你们两个曾经相遇又曾经错过的那些岁月,我担心你忍受不住这里的寂寞,想返回头去找他。”

Jackie看着他。他关切地目光里有不可解释的一种体贴和牵挂。这样的一种神情,让她瞬间动容。或者,这个可爱的男孩子,也曾经,在他口中叙述的“那些岁月”里和她相遇和错过?这个设想,好像根本都不需要质疑。她的心情认识他。所以,他出现,他讲话,他望着她,他关心她的时候,她觉得安宁而平静。然而,她的心并不认识他。她看到他的时候,左胸前那个精确的位置,并没有出现那种揪心的酸楚,那种酸楚,似乎又叫做......温柔。

于是她微笑了起来,轻声开口说:“Gil,从我睁开眼睛道现在,你搞这么多的事情出来,不就是希望我返回头去找他。”

Gil隐约地脸红起来,仿佛小朋友似的有一点被拆穿了阴谋的羞涩。Jackie笑起来的样子仍然非常好看,带着一种令生命焕发的活力。这个样子的她,也只有这个样子的她吧,还有足够的力量和气魄,去挽救那个疲惫不堪死气沉沉的妙手医生。

于是,Gil拉着Jackie,轻轻地坐在一团沙发一般柔软的云朵上,下定决心一般地对她说:“Jackie,其实呢,我们活着的时候,你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你说,假如我不是同性恋,假如我喜欢的是女生,那个女生就一定是你。”

Jackie笑起来。不出声地。

“你说得其实没有错。只不过你一直不知道,我其实,自从认识你之后,就慢慢地开始喜欢女生了。”

Jackie眼睛睁大了起来,笑容中带着惊讶,又似乎也带着惊喜。

Gil仿佛怕她不信似的朝她点头,片刻继续道:“所以,其实,你要来这里的时候,我似乎,有一点点开心......但是,当我阅读了你们之间所有的过往之后,我很震惊......我震惊原来那些神告诉我的事情是真的,有的时候,人的生命,是一道周而复始的曲线......无论在那一个地方,在那一个年代,我们都要面对同样的轨迹......虽然,我们都很努力。”

Jackie有些迷惘地听着,难道,Gil是在告诉她,她其实是不止一次地把他弄丢了?她离开那个充满着温度,重量和气息的地方,返回乐土,然后抛弃他独自一个,在茫茫的天地里,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寻找她......?

“你想得没错。”Gil没有看她就已经很肯定地点头。“我因为不想忘记你,所以好奇地察看你的身世......我看到过一个奇妙的年代,很美丽,很纷乱,仿佛永远都是漆黑的夜色和飘荡在空气里的萨克斯风......那是一个曾经战乱的年代。你和他,站在夜风中的桥头。”

在Gil舒缓动听的叙述中,银幕一样的雪白色光线再度笼罩了Jackie。Gil说得没错,那个年代的黑夜,异常的清冷,异常的迷人。她表情绝望,凭栏望着滚滚的黄埔江水。它也同天幕一样的黑暗,令人无从分辨它的深不可测,令人怀疑脚下的大地和它究竟有什么分别。或者,一步踏在江水冰冷的怀抱当中,所有的绝望和盼望,就可以一起,消失殆尽。

她缓缓地摘下圆顶的深蓝色帽子,显露出妩媚的,波浪般撒落在肩膀上的发。她踩上桥边的铁栏,脚上穿着华丽的高跟皮鞋。

就在她伸手把那顶美丽的帽子迎风一抛出手的时候,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非常敏捷地捉住了她的手臂。

“太早了。”那个手的主人开了口。声音那样熟悉。低沉地,带着一点仿佛睡意的鼻音。

“太早了,”他说,“而且......太冷,也太黑。”

他不容推辞地递给她一根白色的香烟,然后点燃火柴。暗夜里,红色的一点暖意闪烁了一个短促的瞬间。而Jackie和她一样,在这一个瞬间,看到了他。

没错。是他。虽然他穿着另外一个年代的黑色长风衣,并且用一顶压低的黑色礼帽遮住了迷蒙的眼神,Jackie还是立刻认出了他。他抽烟。这个动作令他显得疲惫而厌倦。除此之外,他神色冷静得几乎不尽人情......但是他明明救了她。他手中提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Jackie默默地,仔细地打量它,觉得异常的眼熟。

“在这个车水马龙的都市里,你们来往,好像这里许多许多的人一样......或者,所有的人,在这样战火频繁的年代里,都不能安静地去爱,又格外需要去爱吧......两个肉体,为了能够彼此印证还在生存,于是在黑夜当中温存,哪怕他们其实,什么都不做......”随着老式放映机一样的画面交错,Gil讲述的声音仿佛留声机里播放的老情歌,在叙事,在感慨。

“越是不想爱,越是不敢爱,越是逃避爱,越是为了仇恨而舍弃爱......就越是陷进爱里。”

Gil说的没错。她那样饥渴地在清晨和黄昏盼望他,他却那样冷淡地推开她。她用身体幻化成他安慰自己的烈酒,他却越喝越清醒。他仍然是一个出色的医生......在一个又一个地下的小医院里操刀救人。这仿佛是一个不断死亡的年代,然而他救人的速度却是惊人的。他沉默着对冰冷的尸体视而不见,对恐怖的嚎叫无动于衷。他握着酒杯的手显得苍白而敏感,他握着手术刀的手却永远敏捷而稳定。

他对她说:“我的生活没有什么目的。所以,无所谓清醒不清醒,饥饿不饥饿,快活不快活。”

他那样放逐自己在暗夜里奔波,在酒精里清醒,却在面对他人死亡的时候,永不放弃。

原来,他这样隐忍地熬过漫长的岁月,是在追查害死他爱妻的真凶。而她,就是那个逃犯。

“其实你都不必要自责......那样的一个年月,没有什么事情是出于人的本意。死还是活,谁能说了算?在倒转的命运面前,爱还是不爱,显得很荒唐。所以他转过头去,以为放弃你就可以安定自己的心神......其实这想法真是很渺茫......因为承认爱意,就算不能抓住未来,也至少,有片刻的安慰。”Gil平静地说着。用一种仿佛忧伤的语调。

没错。他坚决地凶猛地抛弃她。在那个年代的她,无从知道他这个行为的原因和结果。他不要她,她无法挽救。然而,此刻,在一个跳出空间之外的地点,Jackie清楚地看见,暴雨如注的黑夜里,她寓所小窗里亮着一点昏黄微弱的灯光,而他,长久而无言地站在她的楼下,周身湿透的程度,和跳下黄浦江没有分别。

“其实,只要有过感情的交错,对于自己的心意,都不算亏欠了吧......”

Gil说的没错。爱,是一种交错。那个年代的她,苦于捕捉不到这种交错。直到她频临死亡的那个时候,他那样坚定地用手臂接住她落下的身体,如同对待他的每一个病人一样温存。

他说:“不要怕,我救你。”

然而她却只想不再吃更多的苦楚。Jackie听见她微弱的声音说:“不要白费力气啦......不会再有奇迹出现。”

他用手托住她的脸,用一种几乎任性的态度说:“有!一定有。”

她零落地散漫地看他,用一种做梦一样的声音说:“难道......你爱我吗?”

他迅速地搂紧她,瘦削的脸颊非常紧密地贴住她的头发。他说是的。当然。我爱。


“我听到了吗?”Jackie用同样几乎发梦一样的声音问道。她的问题飘到Gil的耳朵里,引得他微笑了。

他说:“有分别吗?就算你当日没有听到,现在也听到了。”

Jackie恍然地抬头看他。然后突然抓住Gil的肩膀,说我要知道我来这里之前所有的事情,我要我的记忆,立刻,马上。

Gil耸耸肩膀,说好啊我都没有意见。只不过这里会多一个同我一样心碎的天使。

Jackie却摇摇头。她说Gil你不明白......其实我自己都不明白。其实,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他之前,我都觉得胸腔里面是一片的沉闷......我不怕一颗破碎的心。我不要一颗死去的心。

Gil眼睛亮晶晶的,他说:“Jackie,你和这里所有的天使都不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听到你的心跳......”

Jackie愣了片刻,仿佛想要倾听自己的胸腔。之后她问:“怎么,难道天使都是没有心的吗?”

Gil歪着头想了一下,说人死的时候,心跳自然会停止。你的心脏虽然停止了工作,然而你的心事......躲在心里面的那件事,却和他的心跳在同一个频率......它很倔强。

“它”?心里面的心事?它是什么?“它”是“爱”吗?

“你说呢?”Gil看她,仿佛她是玻璃做的。他说你要知道所有的记忆是吗,那闭上眼睛咯,就像人类睡眠中做梦一样。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2:19 AM 编辑 ]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0 04:17 AM



是不是人生命的轨迹,就好像是一条反复上下成波浪状向前奔波的曲线?无论怎么挣扎,都没办法沿着切线的方向,摆脱出去?

程医生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几乎在苦笑。鹿特丹,海牙,丹麦。一路都很顺利。谁知道德意志的火车非常喜欢在周末的时候误点,而车站上又突然出现了一个晕倒的小姑娘。

他救她仿佛一种本能,之后被滞留在了这家大学医院的院长办公室里。

“......原来您是Dr.Cheng......就是突然从伦敦医学院逃学的那个中国神医......Dr.Cheng,这个项目需要你......Dr.Cheng,您不知道这个项目其实是我们大学和伦敦医学院合作的项目吧......Dr.Cheng,偶尔逃学的行为我们都非常理解呢......不过您可能不了解,欧洲的时间,其实是很漫长的......”

没错。毕竟,学术交流不同于仁爱医院的脑外科。或许是做惯了一个香港人吗?总以为只要在工作,精神和身体就都必须都是透支的。然而这里不同。实验室的钥匙放在白色医生袍的口袋里,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走,没有一个嘀嗒作响的时钟替你计算。咖啡时间竟然可以是午后。在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阳光里,眯缝起眼睛,面前无垠的绿色草坪上,散漫地开放着白色的野菊花。

那样纤巧的一种花,却骄傲地,在几乎进入暮秋的季节里,无忧无虑地开着。

咖啡很热。这个时间,不是Paul所熟悉的咖啡时间。他的咖啡时间是在午夜。从电脑桌前摊开的辞海一样的资料堆里抬起头来,顺着咖啡的味道,就可以看见Jackie的笑容。

所以,仿佛一种条件反射似的,闻到水洗摩卡味道的时候,她好像就应该出现。

没关系。只要活着的人不忘记,死去的人就永远不会死。

虽然,回忆,可能有点寂寞。

德意志。这是个什么地方?这应该是欧洲大陆的核心。传说中的童话之国。然而小王子的故事不在这里。小王子诞生的时候,这个国家的军队正凶猛地不断吞噬着整片欧洲大陆......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讽刺的无数,和逻辑的几乎没有几件。活着,只有降落在沙漠中的小王子,才真正拥有自由的空气和灵魂。然而他不要这样的自由......他要牵挂。

虽然,牵挂,可能有点遥远。

人,大概真的都是这样,期待着另外一个冥冥中的安慰,然后,建立一种相互依存的频率。即便是生死相隔,即便是咫尺天涯,即便牵挂的尽头已经消失在无穷的星空里,人们也仍然执著地抬起头,寻找星星。

傻瓜。你一定在猜想,你的气息消散了,你的背影遥远了,我的人生就会变得很悲惨,是吗?

你会不会担心,我喝到很醉,在人行天桥上睡着?

或者,我会重新吸烟。像当年和Henry一起混迹医学院的那些日子一样,放浪形骸给寂寞的时光?

傻瓜。我已经忘了。我忘记了你的死亡。你一直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但是你最好不要乱操心,不要乱焦急,不要乱难过。你恐怕不知道,你着急的时候就像一个喷气的火车头一样呼呼冒火,横冲直撞。如果你这样暴走,我恐怕我左边胸腔里,那个很精密的地方,会被你风驰电掣的摩托车撞出一个洞来。

抬手看看手表。午休的时间过去。Paul站起身来,抖一抖雪白的医生袍,返身向着医学院的大楼走去。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0 03:53 PM

他住在了这个傍山而建,因此地势起起伏伏的大学城里。他于是开始徒步行走。医学院的Clinic座落在山的顶端。他的住所在半山腰上。清晨攀登的过程里,抬起头就看见天幕上弥漫的繁星。暮秋的欧洲,天亮的时间开始无限地延迟。于是,在每天接近八点半钟的那个片刻,只要他迎风伫立在Clinic大楼的楼顶,便可以看到仿佛飞鹅山上同样的一种日出。

并且,在此之前,他还可以从自动贩卖机上接一纸杯浓黑色的咖啡。于是,手心里传达出来的温度,便和第一缕红色的日光一起,流转过他的前胸,令他胸腔中那个异常冷清的位置,缓缓地暖了起来。

这个宁静的片刻,是一种享受。

他曾经在她消失之后,驱车到飞鹅山顶去等待这种日光照耀出来的温暖。然而竟然十分徒劳。那个死寂的时候,他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声。是非常规律的“咚——咚,咚——咚”。

这个声音,伴随着他坐着狭窄的轮渡漂流过阿姆斯特丹的运河水道。又伴随着他站立在客轮的甲板上,面对着血红色的,从海天交接的地平线上喷薄而出的朝阳,周游到丹麦的海岛上,约会美人鱼的雕像。

直到他无意之间登上这个无人问津的楼顶。

当太阳初升的时候,他竟然如同无法控制一般,被那种光影的莫测吸引着,走向天台的边缘。他伸手抓住冰冷的铁栏,感到突如其来的一阵心悸。没有任何预兆的,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竟然是一种接近于热烈的“扑——通,扑——通”。

他的心,竟然会认识这个地方。

由于这个秘密,他接受了院长的劝说,滞留了下来。这个秘密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个清醒地理由,它不可捉摸得近乎荒唐。然而,在每一个流连忘返在天台的日出时分,这个秘密就异常清晰地重复起来。

而这个安宁的山地小城,变得不再像是一个陌生的异乡。


在Paul逃开伦敦医学院,开始放纵自己去旅行的时候,他并没有存心消失不见。所以,Henry和Annie的信箱里,会三不五十地出现一张表现景色优美的明信片。Paul的字体一向华丽而潦草,这种古怪的,和他并不十分合衬的字迹,经常被Anson取笑,说他倒仿佛是一个写药签的老中医。

然而只要仔细阅读,Paul的沉静和寡言,便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

“Henry,Annie,郁金香的花季是在五月。已经错过了。祝好。Paul。”

“Henry,Annie,美人鱼的雕像是面朝大海的。看不到她的表情。祝好。Paul。”

...... ......

最近的这一张明信片上,甚至连这种吝啬的注解都消失了。Henry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张卡片,批判似地端详着。

照片的基调是一片暗红。乍看之下不好分辨究竟是破晓还是日落。一片平坦无垠的麦田尽头,伫立着孤零零的小山丘。山丘的顶端,座落着红顶白墙的一座小屋。如果不是照片的右下角用华丽的哥特字体印刷着“Kapelle”的字样,从形式上也判断不出,那原来是座小教堂。

Annie从他的背后贴近过来,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怎么?你看出什么来了?”

Henry不置可否:“教堂......很好啊。Paul这小子原本从来不去这种地方。”

Annie仿佛搜索回忆似的思考了片刻,点头承认。

Henry却已经落下手臂,把明信片放置在书桌上,一边不经意似的说:“他有一回说,当人力做不到的时候,就会想一些没有根据的事。”

Annie说你说Jackie吗?Paul在搜索她的灵魂?

Henry鼻孔出气地笑了:“你说呢,会吗?”

Annie撇嘴:“如果是你呢.......你是衣冠禽兽,当然不会。而Paul......他很不浪漫.......但愿......也不会。”

Henry瞪着她半晌,终于无奈地摇头,拉她在沙发上坐下。

Annie揶揄地看他,他拍着她的手背,开口说:“Annie,我不是衣冠禽兽。而Paul......他不是木头。他只是并不像我,纵容自己表达放荡。Paul的爱情有一道顺其自然的界限,可以到达那个地方的女人不多,期待那个地方的女人,却并不缺少。”

Annie有些惊异地望着Henry。Henry是Paul最亲密的朋友,但这样仔细地分析,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Henry看出她探寻的神色,微微地对她笑:“Paul的外表,很斯文,很礼貌。读书的时候我们走在一起,所有调皮捣乱的事情,教授们都以为一定是我做的......Paul没有一般医学院高材生身上那种凌厉的气势,所以即便他在沉默,也没有人怀疑他有古怪的坏脾气......Paul有一种磁场,被他的磁场笼罩着的人,会觉得很安静,很自然,很舒服。Annie,如果Paul是一只爱吃窝边草的兔子,那只兔子一定很胖......起码都比我胖很多。”

Annie认真聆听的表情,在听到胖兔子的比喻时终于松弛了下来。她笑着甩开了Henry的手,揶揄他说:“你这么谦虚,我倒是头一次看到。”

Henry做了一个绝望的表情,继而看着Annie的眼睛,似真似假:“所以我一直觉的,Paul的追逐张弛有度。一旦可能性消失,他并不会纠缠。他有足够的智商和耐心,开始等候下一个被他的磁场吸引的人。”

Annie愣了一个瞬间,逃避开了他的视线。原来,她也被那种磁场吸引过而不自知。然而,那仅仅停留在了一种物理作用,并不能够发生化学变化。

Henry却似乎很了解状况地继续说了下去:“不过,这次似乎不同。”

Annie仿佛叹息一样接着说:“对他来说......可能性还没有消失。”

两个人的目光散漫地停留在书桌上。厚厚的一摞资料上面,横陈着那张小教堂的卡片。隔着这张浪漫的图画,已经在他们眼前消失了一段时日的Paul,幻化出一个执拗而单薄的轮廓。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0 05:52 PM



“......Jackie......?”

Gil呼唤Jackie醒来的时候有一点轻微的担忧。她会不会由于受不了刚才梦境中的生离死别,睁开眼睛就立刻嚎啕大哭?这种假想中的情景令他手足无措。

然而并没有。Jackie安静地睁开漂亮的眼睛。对Gil温柔地注视。

这个反映令Gil也有一点手足无措,难道他搞错了记忆录像,放给她看的是另外的故事?

然而Jackie竟然微笑了,她声音如常。

她说:“Gil,谢谢你。”

Gil在瞬间有一点感动。还有一点点窃喜般的骄傲。他有些羞涩地微笑,问她说:“你都想起来了?”

她说:“每一个片刻都很清楚。”

Gil默默点头。她却沉不住气了:“Gil,我怎么样才能去找他?是不是......进入他的梦里?”

Gil摇头。

Jackie有点糊涂了。灵魂似乎只有默默潜入别人梦乡的可能吧。总不至于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以飞在半空,把所有的路人都吓一个半死。慢着,难道她虽然飞在半空,周围的人却看不到她?!那么......这样的探望,还有什么目的?她离开得太匆促,忘记嘱咐他一些事情......比方眼镜最好不要用领带来擦,比方红酒喝得太迅速会容易醉,比方冬天看日出的时候要躲在车里把暖气打开,比方苏打饼干在楼下的超市里买不到,要开车走两个路口再向左转......

“Jackie,”Gil柔声地叫她,仿佛怕惊吓了她似的,“Jackie,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

她瞬间惊呆。这个话又是玩的什么玄虚?难道,他只是让她想起曾经在人间经历过的悲喜,然后不必做一个糊里糊涂的冤魂?没有错,Gil,他也记得她,记得所有的经过,可是他仍然呆在这里......他没有离开。难道,一旦进入了这个无所不知的环境,就再也不能返回那种在求索中生存的状态?!如果是这样,那她宁愿不问结果。她不需要知道他是否爱,是否痛,是否怀念,是否孤独。她只愿意待在他的身边,为他爱,为他痛,为他怀念,为他孤独。

人,谁不在寻找中经历无数的悲欢离合?尘埃落定之后,天使可以看见一切啼笑的因果。这样清晰的一个结果,几乎令人绝望。

她果然和Gil一样,变成了一个心碎的天使。

“不是,Jackie,你不是。”Gil急促的声音,慌张地试图安抚她。

她却懒得理他。

Gil深呼吸了片刻。终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似的,开口说话。

“Jackie,我说过,你和这里所有的天使都不一样。你的内心,和他的心脏,频率同步地跳跃着。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他在让你分享着他心脏的力量。”

Jackie的目光突然有了焦距。

“Jackie......用人类的判断,你死了。

“......而他的心脏,由于你强烈的牵扯,在迅速衰弱下去......

“我想,只有你可以去救他......我愿意帮助你,还原成人类那样的生命体,然后,把你的一半时间,分给他。

“......你愿意吗?”

Jackie仔细地看着Gil的表情,清晰地问他:“我......一共有多少时间?”

Gil摇头:“Jackie,我会尽最大的努力。”

Jackie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决心一样点头:“没关系。只要我找到他,一切都来得及。”

她曾经在那样漫长的几生几世和他擦肩而过。倘若,人生真的是一种循环状态的往返,那么,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她仍然要和他分离,失散在距离幸福一步之遥的地方,来不及带上他准备下的指环。然后,由于她总也不能变成他的“谁”,他会在剩下的生命中,无依无靠。

Gil靠近她,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Jackie,你......还要有心理准备。”

Jackie镇定地看他:“什么?”

“你......你并不再是Jackie, 你未必记得他是谁,或者还会有小小的缺陷......”

Jackie却突然问他一个另外的问题:“Gil,你怎么会有权利把我送回他身边去?”

Gil面露尴尬,支吾着:“偶尔犯点纪律错误,也蛮有挑战性的......”

“你会受罚?!然后呢?你还可不可以重新进入生命的循环?”她的眼睛开始越瞪越大。

“Jackie......我都说过了,生命的循环真是没有什么惊喜......与其一次又一次地被命运当白痴一样耍......与其一次又一次跟你无谓地相遇又没有交错......我更愿意永远呆在这里,隔三差五地违反点小纪律。”

Gil说这个话的时候,目光里带着顽皮。有点得意地口吻,似乎很满足。

趁着Jackie还没反应过来开始感情泛滥的时候,Gil急忙把话题扯了回去。

他说:“Jackie,就算你认不出他......也毕竟在他的旁边。你......会觉得幸福的。”

没有给她抢着开口的机会,他又说:“相信我。相信Paul。相信奇迹。”

Jackie朦胧看见,云端迷雾般的光线逐渐明亮,漫漫地覆盖了Gil的身体,他的面孔,他的声音......她最后听见的话是:“Jackie,跟着感觉......跟着你的心。”


Jackie,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是成全。世界上最麻烦的事,也是成全。

你一定知道美人鱼的故事,她化成了朝阳中的泡沫。

那么,在化作泡沫之前,我再帮你,最后做一件事。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0 09:17 PM








从Jackie不再回来的那天晚上开始,Paul开始陷入了一种漫长的失眠状态。或者是因为当天的情景令他无法清楚状况,需要一个悠长的夜晚来仔细地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是因为去陪她,总觉得她在上面看着自己的时间应该是在入夜之后。或者是仁爱医院根本不肯放过他,安排的工作密度超高很不能令他精疲力竭,导致他只有在深夜才能动动脑筋,想想她大概走到了什么地方。

据说,人的生理周期决定了,所有的行为习惯和生物钟都会在三个星期之后建立起来。他的生物钟建立得似乎更快一些。很快,他便觉得睡眠已经不再是生活的必需品。

Henry和Annie曾经试图欺骗他的感情,哄他说灵魂都是夜来入梦的。只有他困顿之后进入失觉的状态,才有可能看见她出来。

他被他们两个信誓旦旦弄蒙了头脑,安眠药的作用一点也不爽快,他仿佛密封一样进入了黑暗的地带,那里没有Jackie。她并不生活在一个诡异的三度空间里,她只生活在他清醒地神智当中。他扔掉安眠药的瓶子,那种奇怪的化学制剂,令他不能满怀感情地与心灵对话。

而她,明明就在那里。

即便是疲劳战术之后,Paul也很少有睡眠的渴望。那座明信片上的小教堂,在距离大学城骑车半小时左右的地方。他在干燥的太阳底下徒步找到那处小小的乡村,翻过旺季之后暂时无人打理的葡萄园,又穿过漫长的麦田,最后沿着遍布着毛毛草的山地一直向上攀登,才终于到达了那个乳白色的小教堂。

小教堂竟然并不是天主堂,而是基督堂,他心里觉得都很好。Jackie是个很虔诚的基督徒。他原本对这些事情不甚了了,直到现在才突然发觉,基督堂里简朴的环境中,没有供奉圣母像。这个容貌一向被米开朗基罗塑造得温柔妩媚的女子,在耶稣降生之前,也曾经婚嫁。之后她化身神明,从此离家,在更遥远,更神秘的地方安顿了自己的灵魂。

作为一个外科手术的医生,他每天面对人脑的结构,原本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圣母离开后的故事他并没有兴趣再多阅读,那后面的情景,他并不喜欢。

山地的顶端,太阳直射。季节的关系,光线已经失去了热度。只剩下一片枯叶的黄。小教堂的周遭没有一棵树木的遮挡。小小的一片墓园,竟然也埋了四对的夫妻。他偶然间瞥见碑文上的生卒年月:一九一三到一九五六。再望下看,还有同穴而眠的人:一九一三到......两千零二。这个迟到了很久的丈夫,在漫长的余生里,没有再爱别人。

这在许多人的眼里,或者是一种苦。

然而,经过这里的时候,Paul只觉得无穷的羡慕。

他从墓碑前绕开,顺着土黄色的砂石围墙向下眺望。黄昏到夜幕降临,仿佛就是一个瞬间完成的过程。上一刻还清晰可见的一片湖泊,在日落的最后一缕光线消失的时候,停止了反光。

他感到胸口左侧突如其来的,异常清晰的一种牵扯。Jackie失去呼吸的那个霎那,她的世界,是不是也像此刻的情景一般,坠入无穷的黑暗?!

Jackie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他曾经反复地试图总结一下她的魅力所在。然而徒劳。他记得他小学的时候写过作文,描述一个人或者一件事。他写过诸如“我的爸爸”或者“我的妈妈”之类的文字,但是从来不不认为他本子上面落下的那个人,真的是他所钟爱的那一个。

所以,很多的细节,很多的感觉,根本是没有办法分析的。Annie她们一直以为他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外科医生。其实他并非不懂得体会自己的心灵。正是因为懂得这一点,他才主动放了Rebecca自由,他才微笑离开Annie。

Henry和Annie一直觉得长久的失眠会对人的肌体造成致命的打击。他当然可以理解神经衰弱状态下的焦虑和疲惫。然而他并不焦虑。夜风底下,他敞开心里清晰的记忆的时候,世界变得温情脉脉。如果他并不焦虑,如果他并不强求睡眠,那么,那些因为焦虑,因为失眠而引起的肌体压力,应该也就不存在了吧。

更何况,强求是多苍白的一件事情。

Paul甚至怀疑,他那两年不离不弃的等待,算不算是对命运和对Jackie的强求。他曾经在大雨滂沱的夜里对她说过,他曾经在日落中的飞鹅山上对她说过,他不会给她压力。然而他违背了这个诺言。

而Jackie很是善良,所以她不得不会来见他,以便缓解他偏执的神经。

以生命为前提强求,以爱为前提强求......或者,医生这个职业根本就是自欺欺人。或者,他根本不应该做一个大夫。

...... ......

“你不会这么死脑筋吧,Paul哥。”他竟然靠在客厅的沙发里打盹了?手里抱着沙发上的抱枕......抬头看见从冰箱前面转出来的Gil,手里碰着热乎乎的杯面。

他嗯嗯啊啊地胡乱应着,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Gil却一副天下大势尽收眼底的样子,趟着拖鞋溜达过来,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唠叨的样子一如既往:“我说,Jackie马上回来啦,这次想好没有啊?要不要跟人家讲清楚你自己那点龌龊的小心事......”

他眉头挑起来了,隐约好像觉得Jackie是离开去了什么地方,而自己,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跟她表白。

Gil用筷子高高挑起即食面,一边玩一边说:“干脆点吧Paul哥......这次Jackie可是很辛苦才返回来呢,说不定根本已经把你忘光光了......想追她回来看你够不够聪明咯......”

Paul些须诧异地皱皱眉头,问他说:“我好像已经跟她说得很明白了,不过她都不给我机会么......怎么你说她不记得我了?她在哪边?”

Gil仰头把杯面里的汤也喝个精光,然后晃着肩膀往卧室里溜达过去,一边摇头晃脑地咕哝着:“问问你的感觉啊老大......听听你自己心跳的声音......”


一阵的手机闹铃声。

他豁然睁开眼睛。搞什么飞机?没有安眠药,他竟然坐在窗口旁边的椅子上睡着了?!

来不及思考仔细,他迅速地接起来电话。

“喂?!喂Paul吗?是Henry。线路清楚吗?”

Paul失神了非常短暂的一个片刻。仿佛他和Henry,和Gil一起住在那间公寓房子里的日子又回来了。Gil困不过去睡觉,Henry打电话回家说,他夜游过了头,节目继续到明天早上。

想到这里Paul鼻腔出气地微笑了:“Henry,是我。我听得很清楚。”

看看时钟,清晨六点。仁爱医院里是午休的时间。

“Paul,我问你,”Henry的声音到仿佛很严肃似的,“你家里面有没有遗传的心脏病史?!”

Paul被他没头没脑地问得一愣,这才答道:“你搞什么鬼......我母亲是心脏病去世的嘛,你又不是不知道。”

而此时的仁爱医院里,Henry正异常谨慎地审视着一张X光透视片,口气严肃:“Paul,你出国之前体检的透视片在我手里。”

电话那头的声音遥远得有些不清晰,带着一点点模糊的鼻音:“怎么样呢?有什么问题?”

Henry并不理他,自顾自地问下去:“Paul,你有没有觉得身体有什么异常状态?”

电话那头的人仍然懒洋洋的,口气是好脾气的温和:“没有......你们不用担心,我自己是医生......”

话没来得及说完,Henry的呼机狂轰乱响,急诊室的红灯开始疯狂地闪动起来。

他还没说什么,电话那边的人已经明了状况似的告别道:“你做事吧Henry,我挂了。”

Paul攥着手机,忘着窗外透出一些光亮的天幕,思索了片刻。

Jackie......很辛苦地回来了?!

不可能。肯定是昨天跋涉了很长的路之后非常疲倦,于是睡了过去。然后是由于自己的心意过分强烈,以至于做梦做出了异想天开的好事情。无论是Gil,还是Jackie,毕竟都已经走得很远了。梦境当中,Gil那种生龙活虎的吃面的样子,他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不曾看见。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低头苦笑了一下,然而目光炯炯地锁定在了他从来不用的茶几上。

仿佛被人用榔头敲下来一样,他只觉得头脑和心脏一起颤抖不已。

茶几的一角,静静地立着一只,吃光了的泡面纸杯。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2:32 AM 编辑 ]
作者: ddaisy    时间: 2007-6-21 12:08 AM

我喜欢第四篇和第六篇。
说不上什么原因,我注销了自己的帐号,每天爬上来游客的浏览一下,好像觉得这样躲着比较安全。
选第二外语的时候翘了很多课,依稀记得几个零落的单词,Zeig dir mein ganzes Innere,想把我,唱给你听?或者就是说,这一直是我们内心放不下的故事。
管它呢,反正我看完今日的更新就忍不住冒出来一下。

“他的咖啡时间是在午夜。从电脑桌前摊开的辞海一样的资料堆里抬起头来,顺着咖啡的味道,就可以看见Jackie的笑容。所以,仿佛一种条件反射似的,闻到水洗摩卡味道的时候,她好像就应该出现。
没关系。只要活着的人不忘记,死去的人就永远不会死。”

欧洲大陆,在我心目中,是童话居住的地方。
gil,就算小人鱼化成了泡沫,她还一直是我们心目中的人鱼公主,jas的天作还是迷梦里,小人鱼不是还有另外的结尾?不管哪一种,你总是那么温暖可靠,让人感动。
henry,胖兔子,忍不住笑起来,想起sohu的胖狐狸。

“两个人的目光散漫地停留在书桌上。厚厚的一摞资料上面,横陈着那张小教堂的卡片。隔着这张浪漫的图画,已经在他们眼前消失了一段时日的Paul,幻化出一个执拗而单薄的轮廓。 ”
好有画面感……

教堂墓地里终于在一起的人,永远无法描述的亲爱的人,空的泡面杯……

你们,只不过是相爱而已,我们,也只不过是爱你们而已。

既然爱还在,还怕什么……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1 06:00 PM



午休时间,在被一个悠长的分析报告无限拖延了之后,变成了下午茶时间。

Paul托着咖啡杯从大楼的后门信步走了出来。差不多四点左右的时间,天色已经开始黯淡。

医学院后门出来,是一片广大的草坪。草坪当中,湾着一泓美丽的,常年都有野鸭游泳的湖水,还有一座高大而密封的,白色的住院楼。

住院部对于医生来说,一向是一个每日报到的地方。数一数,Paul从做医学院的学生开始,已经整整入行十五年。然而直到今天,他仍然对住院部感到陌生。

漫漫地走进草坪中间纤细的石子路,他远远地看见,穿着红色裙子Kate在鸭子湖畔朝他招手。


“Dr. Cheng,你每天要吃多少食物?”Kate背后背着一只小巧的背囊,一根透明的细细的氧气管从里面延伸出来,插入鼻孔。

“喔......早饭,中饭和晚饭咯。”Paul席地坐在她的旁边。在风里,她红色的裙子在周身飘荡。这个重度厌食的少女,在最蓬勃的年龄里突然终止了发育。以至于,即便不套在那种普通的,白色宽大的病号服里,她的身体也几乎完全萎缩,消失不见。

而此刻她歪过头,似乎很认真地思索着Paul的回答,之后微笑着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笑起来的表情很天真,又似乎有一点点狡黠。这样妩媚的神色,使她看起来,又像一个妙龄的少女了。

Paul学着她的样子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肯定地点头。

Kate恍然地慢慢点头,仿佛Paul的答案难以置信。她在深切治疗部接受药物的供给以便活命,同时接受着日复一日折磨人的心理辅导。这样一个消瘦到几乎完全没有重量的身体,究竟用哪里存贮了这许多的能量,令她困难地维持着聪明的头脑?

Kate看着Paul手里逐渐冷却的咖啡,柔声问:“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Paul微笑点头。

于是Kate说:“那么,Paul,你请我吃冰淇淋好不好。”

Paul温和地回答说给你买一个冰淇淋当然可以。不过你不能吃。你知道的。

Kate却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又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刚刚提出的要求。她伸出筋骨明显的手,轻轻地,扫过入秋之后逐渐稀疏的草地。她动作轻缓而温柔,仿佛手指划过情人的头发一样。

她说:“我们......我和其他接受心理辅导的病人......每天要检讨自己的行为。你知道吗Paul?我今天又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反省自己的错误。他们叫我耐心地回忆......回忆自己究竟从哪一天开始厌倦了吃饭?又到底是为什么厌倦了吃饭?”

她说着话,深褐色的眼睛渐渐显得迷蒙:“可是厌食症的原因不都是一样的吗?......哪个女孩在开始懂得漂亮的年纪里不希望自己是一个窈窕的美人......?”

她迷惑地看着Paul,仿佛她在提问,提问一个关于别人的事情。

Paul安静地聆听。

Kate低头,羞涩而略带慌张的微笑在脸上稍纵即逝。这几乎是她的招牌表情,好像一个稍微有些自卑的少女。

在她低下头的片刻,Paul听见她用异常轻微的声音说:“我记得......山下有卖一种七彩的冰淇淋,上面堆满了草莓菠萝和甜瓜......”

Paul有些动容,还未来及回答,Kate却又毅然地抬起了头来,柔声而坚决地问:“为什么,我不需要食物的时候,大家都希望我饥饿......我想吃的时候,却又被禁止?!”

Paul突然觉得香港忙碌的仁爱医院其实并不坏。在那个地方,所有的人都忙成一团,无论医生还是病人。在那样一个嘈杂的大环境里,并没有任何一个个体,会格外清晰地注意自己,并且提出无数个为什么。

然而此刻,逐渐黑暗下来的天幕低下,一个非常年轻的,生着病的女孩子向他索要一个色彩鲜艳的冰淇淋,而他,竟然无法满足她。

而Kate却用手撑着地站起身来。她轻轻地拍打着裙角,用安慰的口吻说:“你不用为难哪Paul,我不能吃冰淇淋。我知道的。我只是,突然想起它来,觉得它的颜色很美。”

七彩的冰淇淋。

Paul抬头看她,保证道:“我下山的时候,给你买回来,好不好?”

Kate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欢喜的表情。她只是侧过了脸,轻声说:“你们亚洲的女孩子都好幸运呢。她们都很苗条。”

然后,她便踏着逐渐浓密的暮色,向着白色的,巨大而密封的房子走去。

山下有卖七彩的冰淇淋。Kate住在山上。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一个和七彩的冰淇淋相反的方向里。


Paul慢慢地开始参与医院一些正常的外科手术工作。自己的时间表于是显得略为忙碌了起来。在他终于发现家里实在是弹尽粮绝,不得不下山到超级市场寻求补给的时候,已经是和Kate聊天的一个星期之后。

假如他从山下捧着一个冰淇淋开车回来,即便是在这样的季节里,应该也会融化成一滩水了吧。

Paul虽然很少为生活的细节动脑筋,这样的常识性问题当然也不会不懂。但是他用一种无法解释的兴致开始观察市中心的咖啡座。他会信步走到美丽的小屋前,仔细地注视他们挂在窗外的冰淇淋图片。那些图片都非常可爱和令人满足。但是Kate形容的那种五颜六色又堆满了水果的冰淇淋,在他走遍了中央步行街上的所有七家咖啡馆之后,仍然没有发现。

暮色开始苍茫。在第七家咖啡馆的门口,他有些不甘心,又说不清为什么不甘心地停住脚步。绿色雕花的窗户里,开始亮起了像烛火一样温柔的光。借着舒适的光线,他又一次慢慢地看了一遍挂在门口的冰淇淋招牌,而小店里,非常年轻可爱的那个服务生女孩,看清了他的面孔。

他......长久地滞留。双手插在口袋里。他长时间思考地研究着冰淇淋招牌上琳琅的图片,甚至时而向前探下身体,去阅读图片底下关于配料的小字说明。光线滑过他瘦削的侧面。他目光细致。

终于他直起身来,深呼吸,准备放弃。

就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她看到他星光下笔直的背影。深秋的天气里他不过穿着一件柔软质地的毛衣。这样单薄的装束,让她都几乎觉得有点冷。

他有非常整洁的短发。她突然觉得,她闻到他背上秋天的味道。

他脚步不紧不慢。很快就淡出她的视线。

她突然闭上眼睛,自言自语说:“拼了。”

之后,一头冲出门外,跳到街上。

然而他走了。或者......他已经转了一个弯,消失在不知道哪一条小巷里了。

她怅然若失,这才发现心里像小鹿一样扑腾个不停。

有点不高兴地转回身去,她准备关门打烊。天黑之后的人们都不喜欢咖啡。这件事情令她不是特别理解。如果午夜时分仍然还在工作的那些人,想要一些令人清醒和温暖的人生安慰,要到哪里去找呢?

悻悻地拉开门,小钟铃的声音在头顶上玲珑地响成一串。

然后,在这种奇妙的,音乐一般的声音里,她听见背后有人在呼唤她。

“嗯......小姐?不好意思......”

几乎是雀跃一般地,她“腾”地转过身来,漂亮地大眼睛里跳动着很直接很生动的快活。

然后,他听见她的欢呼声:“你回来啦?!”

她有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短发,穿白色的上衣,系着黑色的围裙。

她生机勃勃地站在绿色的咖啡店门口,年轻得超乎想象。

......谁在说:你回来了......?

“喂,你为什么返回头来啊?是不是看到我的冰特别美味呢?”

她周身焕发着热烈的活力,脸色是柔软而健康的粉红。

她没进屋去,门自己砰然关闭,她头顶上荡过一串欢唱的小钟铃。

......我为什么返回头来?......

“喂,怎么啦?你不是想买冰淇淋吗?”

......

“喂,你听不懂我说话吗?你是不是中国人啊?”

......

“喂,你怎么啦?你发抖啊......你冷啊?”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世界有些空白。Paul并不知道他怎么被她拉进了店里。他靠在椅子里,紧闭着眼睛,觉得身体很疲倦。然而,心情却突然异常地清晰起来。这个时候他闻到面前飘来水洗摩卡的味道,他睁开眼睛,顺着香味抬起头,就看见她的笑容。

“怎么,你脑子清不清醒啊?”她的脸探过来,大眼睛忽闪着,距离自己很近。这样的一种距离,他突然又觉得脑子不太清醒了。

“喝啊,我煮的咖啡真的很美味的!”她把那只蓝白相间的咖啡杯向他推过来。

他低头啜了一口,镜片上蒙上了氤氲的雾气。再抬头的时候看不清她的脸。他有些尴尬,习惯性地摸摸胸前,发现自己没系领带。没有什么顺手拈来的东西擦眼镜。

“喂,你干吗?你喜欢用衣服擦眼镜啊?不行的!镜片会磨损的嘛......”她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他。

镜片上的雾气退去,她温润饱满的面孔清晰起来。比她苏醒过来的时候,还要健康得多。

“好点没有啊......”她声音轻下来的时候显得特别柔和,“你是不是不习惯这里的天气......这里太阳落山之后就好冷的!不能只穿一件毛衣在街上晃......还是你身体不好啊......要不要跟我去看医生啊?!”

她越说越认真,似乎就要起身拉他走。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我就是医生......”

“啊?!”她反映的速度仍然快得要命,“你是医生?这里没有华人的私家诊所喔......你不会是在大学医院吧?!”

他耐心地微微笑着:“我是......刚来不久......”

她不可置信似的靠到椅子背上,晃悠着身体,打量他半天,用讲鬼故事的口气说:“你该不会......是传说中的Dr. Cheng......?!”

他眉毛惊讶地竖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口气问:“你怎么会知道?!”

她探身体上来,双臂交叉趴在桌子上:“他们传说,Dr.Cheng是一个来自东方温文尔雅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大——帅哥。”

他也不由得探身向前:“我不是吗?”

两个人同时“嗤”地一声笑了。他抿着的嘴角由衷地,长久地流露着快活的笑意。眼神温润得有些迷蒙。她无忧无虑地看着他,咧开嘴巴问道:“干吗这么开心呢你?”

他眯起一只眼睛假装思索了一下,然后故作神秘地说:“因为......感觉。”

说完,他笑着看她。她脸上红扑扑的。咖啡的香气里,暖意缓缓地流荡开来。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3:06 AM 编辑 ]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1 09:34 PM



Paul那天晚上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是他医学院的病人。在他开车载她回山上的路途中,她清晰轻松轻快地向他解释她存在在这个城市的原因:

“一个月之前咯......有一天,我睁开眼睛,一下子就看见一个秃顶的老伯伯......他真的好奇怪的,你知不知道那种发型啊?当中很光亮,然后后面的头发留很长,一直披到肩膀上......就好象......嗯,铁臂阿童木里面的茶水博士......

“我断了一只手臂喔!茶水博士还说我运气很好......他说我在山路上学飞车党飙摩托车是不良少年......”

他侧过目光看她神采飞扬的脸。心里突然悸动。她仍然语速飞快,仍然骑摩托车。他回忆起坐在她身后风驰电掣的惊险体验......她的腰很细,他几乎不敢用力去握住她。直到很多时间之后,他终于知道,她的腰围,刚好是他一只手臂的长度。

一种时光终于交错的满足感。

“之后我就好了。不过呢......完全都不记得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咯......茶水博士说帮我去打听我到底是谁从哪边跑过来的。他带我去看那辆摩托车呢......摔到爆喔!都那个样子了,我没办法认识它......而且我总觉得奇怪,我会骑机车的吗?有可能喔......可是我应该不会摔车的,飞车党哎!......”

他的眼睛开始微笑,悠着声音问她说:“那么,你从哪里来的呢?”

她认真地看着他,仿佛非常努力地思索起来。他被她的目光注视得有些晕眩,努力地直视前方。不敢看她,大概是在隐约地期待。

半晌,她突然开口:

“你说,我会不会是意大利来的机车飞贼?!就是那种从行人背后‘嗖’一声把背包抢走的车匪路霸......”

他几乎背过气去。


“你是傻瓜吗?!这个季节啊......深秋你知道不知道啊?哪里还会有哪家冰店卖那种插满水果的冰淇淋啊?那个东西叫缤纷夏天嘛,你不知道啊?你没吃过啊?!”

午休时间,Paul被她一连串夹带着笑声的问题搞到头昏。她向他提问的时候始终眼睛闪亮地望着他,神情颇为诚恳。这种表情令他几乎有点泄气:他一世英名智慧,在曾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令她信服之后,在眼前这个完全当他陌生人的女孩面前,再度毁于一旦。

她似乎,总觉得他不太聪明。

他耐心等她表达完惊讶之后,缓过气来说:“不是我要吃,是住院部的Kate......”

她恍然大悟似的点头,大眼睛转啊转的。

他看她,问道:“怎么?你有好办法吗?”

她摆一个绝望的表情看他,开口说:“要缤纷夏天好简单的嘛。只有你这种傻乎乎的人才跑到山下面去找......只不过......Kate不可以吃东西的,你不知道么?”

不过短短一天时间,Paul已经很了解她的状况。也不知道她是精力过人还是情商过剩,无论医生还是病人,她总能认得个七七八八。她恢复健康,却竟然没有被外科主任,医学院的首席博士导师Prof. Law直接轰出病房送到警察局去,还仁慈心肠地帮她四处打探身世......很显然,她人缘始终很好。

假如......Prof.Law知道她叫他茶水博士......

他思路被她打断了。她看着他瞪大了眼睛:“喂,你为什么出神那?Kate就算不能吃东西,你也可以给她送一个缤纷夏天去,就让她看看也好啊。”

他看她。突然想起她沉睡两年之后醒来的那个午后。Annie兴奋地去给她买红豆冰,并且说,就算不能吃,看看也是好的。

他瞬间有些模糊的伤感。胸腔里面缓缓地揪痛了起来。他几乎想要脱口而出的问她:Jackie,你......爱吃红豆冰么?

就在这个恍惚的片刻,他听见她轻声地,仿佛担忧地呼唤他:

“......Paul......?”

他看她。她笑容隐隐约约地消失在嘴角上,眼神乌溜溜地划过他的面颊。她很认真地打量他的眉头,他的鼻梁,他的嘴唇,最后,停留在他握着咖啡杯的手上。

他听见她轻声仿佛自言自语:“Paul,你的手......”

他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战栗,他几乎要伸手去握住她的手臂。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怎么?我的手......有什么问题?”

她歪着头,思索的时候嘴唇不自觉地微微翘着。她说:“没什么问题吧......可是我觉得它有点眼熟......它好像......应该握着......手术刀。”

他略微有点失望。他的手里,并不仅仅握住过手术刀。虽然,握手术刀这件事情,他显然更擅长。

然而她话音落地之后竟然脸红了。头低低的。这个样子又令他好笑,只能主动开口说:“有什么奇怪吗?我就是外科医生嘛。你不是说有缤纷夏日吗?在哪里?”

她抬起脸来,眼睛还逃开他的视线,哼哼唧唧,语焉不详:“楼上的咖啡间咯......”

楼上的咖啡间,这个他每天都来买咖啡的地方,竟然不仅仅有自动贩卖机和煮espresso的高压咖啡壶。原来这里还有一整冰柜的冰淇淋,横向数过去是七筒,竖向看过来是两排。

而她朝着柜台后面的厨房里直叫:“Karsten......Karsten!”

Paul有点张口结舌,仿佛周围安静喝茶的人都往他这边看过来。

三秒钟后,那个显然是叫Karsten的人出来,笑着问她:“流浪猫,要吃什么?”

她抱着双臂仰头看那个高个子的家伙:“厨房里有水果吗......草莓有没有?桔子呢?”

看到Karsten好脾气地连连点头,她才满意点头,指着Paul说:“我要一个缤纷夏日,他付钱。”

Karsten返身去架上取一个花瓣形状的玻璃高脚杯,她得意地转回头跟Paul说:“这个是我老板......山低下的咖啡馆呢就是他的。打工的小妹妹回家去看妈妈了。现在我给他帮手。不错吧?”

Paul点头认可,只听见Karsten问她说:“要哪几种冰?”

她瞬间愣了一下,然后手指顺着冰柜的玻璃窗横向划过,颐指气使:“这一排,一样一个球。”

Paul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你......”

Karsten笑起来说:“流浪猫,你的钱包在抗议了。”

她转头疑问地看Paul,眼睛瞪得圆圆的,眉毛挑得弯弯的,仿佛说:“太多了吗?”

Paul叹息一样无奈地笑:“没问题,我只是想说......这种黑色的和这种白色的也要吗?”

她看看冰柜,发呆了片刻,问他:“嗯......有什么问题吗?”

Paul语气温和地解释:“Kate说,要七色冰淇淋嘛......那当然是要颜色鲜艳的咯......”

她仍然有些坚持:“黑色和白色不好看吗?”

“哈?”Paul有点不明所以,却突然发现她穿着白色的绒衣,黑色的跑步裤。这才释然地好笑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说:“当然好看。不过你说自己都说,缤纷夏日嘛......七种颜色,是赤橙黄绿青蓝紫。”

她还是有点呆呆地看着他,然后轻声地,乖乖地说:“喔。”

他笑着掏出钱来给Karsten,一边道谢,一边对她说:“你帮我把冰送去给Kate,好不好?午休结束,我要回去做事了......”
作者: ddaisy    时间: 2007-6-21 11:28 PM

彩虹色的冰淇淋,蓝白相间的咖啡杯。
我一直毫不讳言地说我是唐医生家的小孩,可是在这样的傍晚,一间挂着小钟铃的甜品咖啡冰点店的外面,有个表情认真,眼神温柔,举止干净,穿着毛衣的程医生,想来是任谁也忍不住都会动心的吧。
流浪猫,你的钱包在抗议……
这个鲜活热情的女孩子,在无数个故事里,都在等你把她带回家。
就像你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一样,你和她一样都不知道,你也在等她把你带回家。
只不过终有天,穿黑色和白色却喜欢彩虹色的小J,你终有天会知道,不是你的幻想,即使你没有说出来,也总会知道和看到,他的手,除了握过手术刀,还握过你的手,很久很久……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2 03:22 PM



原来,他到底还是有点不够聪明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Paul几乎有点泄气。这一天的晚上,他临时加班,处理两个特别需要小组讨论的病例。延迟之后的下班时间里,他匆忙地整理了公文包,用一种几乎匆忙的脚步一路走下楼梯,走出医学院的办公楼,才突然发现,他并不晓得要去哪里。

抬手看看手表,时间已经是晚上的接近八点。按照欧洲的习惯,咖啡馆应该已经关门了。他竟然忘记了问那只流浪猫,她住在什么地方。即便不去正面问她,哪怕是去问问Prof. Law;甚至Karsten都好啊......至少可以在下班之后的第一时间见到她。就仿佛,在那个很久远的时间里一样。

那个时候,下班回家是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他和Rebecca生活的那几年里,他并不曾体会过这种......什么呢?回归后的绝对轻松和回归途中的热切渴望。

和Jackie在一起的那些时间,他很喜欢下班。他曾经以为,下班对他来说并不一定具有特别的意义。从开始进入医业的那天起,他就很清楚生死的时间并不会由上下班的时间来决定。所以,救人,从来都是不可以耽搁的事情。所以,上下班的时间,对于患者的生命来说,当然不可能是确定的。

然而,从她开始陷入昏迷开始,他开始脑筋混乱,他开始慢慢的怀疑,为什么生死的时间不能人为决定呢?!他其实知道,Annie背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对Jackie说:你醒吧,再不醒的话Paul会发疯的......Henry背着他,跑过其他的医学院咨询了无数的医生......Gil背着他,跟着唐伯伯到大陆去寻找唐伯伯口中那个很神奇的气功师......这个时候,他就会奇妙地相信,Jackie醒过来的时间,或者就是由她自己说了的。

这个信仰,也竟然在之后发生的事实中得到了证明。

某一个月色皎洁的晚上,他们两个人不开灯,他面对着明亮的大窗坐在沙发的一角,而她,就穿着睡衣仰面躺在他的腿上。他看她的脸,突然觉得仿佛看着一个已经同住了几个世纪的亲人。

他于是问Jackie:“那天,你怎么突然就决定醒过来了呢?”

她想也不想地回答:“当然咯,如果再睡下去的话,你就会被Tracy追走了。”

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淡淡的阴影。月光滑过她柔软的脸,她的肌肤如同月色一样温软洁白。她似乎已经有点瞌睡,轻声说话的时候声音动听极了。

他忍不住伸手去摆弄她的下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用每天去叫你。我应该从一开始就叫Tracy去。”

她“嗤”地笑了,把自己的手抬起来,执拗地塞进他的手里,慢悠悠地瞌睡着说:“喔......你幽默感有进步了......”之后翻个身,十分舒服地蜷进他胸前的气息里。

而他,便长时间地握着她的手。

想起这些的时候Paul已经上上下下地在医学院大楼里打了个来回。Prof.Law和Karsten果然都已经下班回家,紧锁的办公室里关了灯。他甚至在彻夜的地下急诊室里转了一圈,幻想着Prof.Law会被什么突如其来的意外阻拦了下来。但是一切平静而安宁。她不知去向。

抱着一点点侥幸心理,Paul仍然发动了汽车,朝山下开去。他竟然开始频繁地期待山脚下喧闹的城市......记得他小的时候读过一部关于德国的故事,Heidi和爷爷一起生活在阿尔卑斯山顶的情景曾经非常深刻地打动了他。他幻想过那种山风清凉的安宁气氛,抬起头来,就看到漫天的星辰。

而现在他竟然来不及去看星星。他终于又开始在下班后忙碌。这个想法转出脑海的时候,他无意间在反光镜里看见自己,他在微笑。

车停在停车场,他脚步几乎匆促地穿过主街,而后转入小巷。他隐约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急促了起来。虽然还是只穿着毛衣,他还是由于赶路而通体温暖。

然而,小巷的尽头到了。对面的那家咖啡屋,黑洞洞的没有灯光。

他仍旧不死心,走到近处,看到一张反转成“closed”字样挂在门口的牌子。抬起头来,牌子上面孤单地荡着一串沉默的小钟铃。

回程的路显得有些长而无趣。他重新踏进来时的小巷,回想起昨天晚上她向他提的问题:

“喂,你为什么返回头来啊?是不是看到我的冰特别美味呢?”

他始终不曾擅长说动人的话。昨天他本来准备离开,谁知道就在转弯进入这条小巷巷口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激烈的心跳。几乎使人失去呼吸。

“问问你的感觉啊老大......听听你自己心跳的声音......”

于是,他在那个瞬间十分迷信地猛然警觉,返身回来,就看见她的背影,站在门灯柔和的光线底下。

这个晚上回到家,Paul竟然伸展了身体,尽量让自己舒服地平躺在了长沙发上。他并没有期待睡眠降临。在很多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十分,他都放纵自己漂流在无穷尽的回忆里。那些时候他总是紧张,担心疏漏下一些细节,导致印象慢慢地磨灭。就仿佛隆重的油画,即便被小心翼翼地珍藏在皇帝的宫殿里,也仍然会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斑驳。然而现在他的回忆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当他开始漂流的时候,竟然不再感到彻骨的寒冷。并且,那些记忆都异常的清晰而连贯,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过去的二十四个小时里。

她惊讶的时候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

她语速飞快地时候声音跳脱,她小声嘀咕的时候嗓音婉转。

她个子高高的,手臂细细的,腿长长的,头发短短的。

原来,有了新的记忆,旧的记忆才会更清晰。

他毫无预计地进入了睡眠。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2 07:21 PM



“......这位太太,不好意思。”

一个显然是来医院准备待产的准妈妈停下脚步,左顾右盼之后,便看见一个消瘦而文雅的中国医生,在柔和的夕阳晚照里,快步向她走过来。

不过是两三步远的距离,他雪白色的医生长袍返折着恬静的阳光。

她停住脚步,扶住肩上的挎包,试图打量一下自己的衣着是否有什么不妥。

而白袍医生已经走近了她的面前,语气温和:“太太,你的鞋带开了。”

她下意识地望下看,却当然看不见自己的鞋子,目光所及之处倒是读出了他胸前小牌牌上写的名字:Dr. Paul Cheng。

他看她弯腰低头,忙伸出手臂去拦她,同时蹲下身去,动作敏捷地给她绑上鞋带。

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没来得及向他道谢,他已经迅速地起身,叮嘱她说:“太太,不要再穿这种需要绑鞋带的鞋了,注意安全,好吗?”

之后,他向她略微点头,便转身,走了开去。

看他背影走进暮色,准妈妈回头继续朝产科走去,才发现自己竟然微微地有些脸红。


“喂,你都很关心别人嘛......”

Paul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骤然扭过头去。看见Jackie就站在距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

她穿着黑色高领粗线的毛衣,黑色厚重材料的及膝裙,双手交叉在胸前,抱着一只几乎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帆布旧画夹。她这个造型,文艺又叛逆,到仿佛整个季节的秋意,都笼罩在她的身上了。

她的短发异常散乱,到好像,她刚刚被一阵旋风卷到了这里,从天而降。

不错,她一向都是从天而降的。就仿佛神明突然施与他的一种福祉。

在秋意盎然中生机勃勃的她,看他朝自己走来的时候就向着他笑,露出灵巧的一排牙齿。

她自己也解释不了原因,只要看见他经过自己面前,她就愿意对他笑。他总是显得清冷,而她的笑容,仿佛是有温度的。只要她面容快乐地待他,他便不再需要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取暖。

再说,他每次看见她,朝她走来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由衷的,略带惊喜,略带感激,安静得有些迷蒙,亲昵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椤N纯谥氨慊崦蚱鹱旖俏⑿Α?

他的笑容非常感人。他是从嘴角开始笑,还是从眼睛?她不清楚。

就在她糊里糊涂地呆看着他走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口问她:“Jackie,你到哪里去了?”

她睁大了眼睛问:“Jackie?你给我取的名字吗?”

他瞬间清醒。

她却不明所以,想了想就开心起来:“很好听哎!”

他无奈地笑起来。很想抬手整理她混乱的短发,却在目光接触到她发迹的时候,震惊地看到他异常熟悉的,已经逐渐暗淡下去的那道......手术留下的痕迹。

她并未察觉他有什么不妥,抬起一只手来拨拉着自己的头发,一边笑着说:“你知不知道,大楼楼顶的风真是好大。”

他眼睛睁大了:“你......跑到楼顶上去......干什么?!”

她神秘地一笑,蹲下身把帆布画夹打开,抽出一张铅笔素描。

Paul弯下腰去看那张画。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画画。素描,似乎是一种细腻和力量的结合。她的笔调直接而自信。

他笑着侧脸看她,问说:“喂,这是日出呢,还是日落?!”

她气呼呼地回过头来瞪着他,仿佛他轻蔑了她的好作品。

他却觉得她生气地样子颇有趣,面不改色地指着她手中的素描图画纸,继续道:“本来嘛......日出呢,太阳就是橘红色,日落呢,就是西瓜瓤那种红色......你这张画嘛,一片黑黑白白的,当然就看不出来咯。”

她眼睛里怒气冲冲的神情突然凝固了。那种生动的样子瞬间在一种怔忡的,发呆的表情里定格。

他目光从画纸上转移到她的脸,有点惊讶地问:“怎么了?你发什么呆?”

她慢慢地眨眨眼睛,探寻地看着他,半晌轻声问道:“那么,只看见黑黑白白的景色,是不是很可惜呢?”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怀疑自己刚才出演莽撞。对着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最没风度的人都应该赞美她的画。

他还没想到如何开口,她却低下了头,有点挫败地轻声自言自语:“幸好喔,画的是太阳呢......如果我画一条没有红橙黄绿青蓝紫的彩虹,看起来一定就向一座很旧的石头桥。”

她叹息的样子很忧愁。这样的表情让他一下子忘记了所有可以用来安慰人的话,只是略微有一点慌乱地看着她,轻声叫她:“......Jackie......?”

他叫她名字的声音很特别。他的嗓音温和,时常带着一点点睡意般性感的鼻音。他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干燥而亲切。

这样的一种呼唤,让她不得不收拾起好心情来回应他。她于是把画往画夹里胡乱塞着,一边无情无绪地说:“我这个时候从楼顶上下来,画的当然是日落。”

他有些抱歉地笑,她却已经忘却了不快活,抬头说:“不过,如果你把日落看成日出,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她的眼睛大大的,乌黑明亮。

他深呼吸,直起身来不敢再去着她漂亮的脸。日出还是日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见你,就看见太阳,它始终挂在看得到的地方。

从那天起,她重新开始叫做作Jackie。


后来的一天里Paul看到Kate。重度厌食症的患者,往往和重度抑郁同时发生,于是带有严重的自杀倾向。Paul和Jackie失散的那天晚上,Jackie曾经捧着那杯倒霉的缤纷夏日等在Kate的深切治疗房外。Kate细得出奇的手腕几乎被她自己割断。这样的力量,真不知道是埋伏在她身体里的什么地方。

她活了回来,却仍然未见得愉快。Jackie终于看见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缤纷夏天,早就融化成了一碗浓稠的液体。

而这天,坐在鸭子湖畔的一张轮椅上的Kate,也并没有主动朝Paul挥手。

他只好自己过去,弯下身向她打招呼。

Kate眯起眼睛看看他,说你找流浪猫吗?她没在我这里她去山下的店里上班去了。

虽然并不是被说中了心事,Paul仍然有稍微的赧然。他微笑地说我经过这里,看见你坐在发闷,过来跟你打个招呼。

Kate不置可否。片刻之后突然问:“Paul,你说,如果我胖起来,好看吗?”

他想想,点头:“当然......会更好看些。”

Kate却突然尖锐地看他说:“你和他们都一样。”

Paul对于病人的心理状态一直研究,可是越是深入地探讨,似乎越是把握不住他们的逻辑。Kate究竟在指责谁?他徒劳地,安慰性地开口:“Kate......”

然而他的话被她迅速地打断了。她已经坦然地看着他的脸安静下来,并且说:“没关系。谢谢你的缤纷夏日。虽然我错过了它。到底是什么决定人的命运呢?我以为我多多少少都可以说了算的。原来不是。”

到底是什么决定人的命运呢?Jackie也曾经在一个接近绝望的时候问过这个问题。他在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情形下鼓励她说:“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Jackie曾经真的相信他说的话吗?还是,出于内心深处对他的渴望和了解,她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了他的手上。

这并无不妥。Jackie靠在他肩膀上的时候做梦一样叹息说,一个人努力这么久会疲惫的,现在有个傻瓜给我依靠,又有什么不好啊?

他愿意相信,Jackie说这话时候的叹息,代表幸福。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7 11:32 PM 编辑 ]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2 07:21 PM

不知道Jackie到底动用了什么手段,Karsten终于同意她把咖啡店的关门时间拖延到了晚上九点。就这样,仿佛一个不需要说明就确立起来的制度似的,咖啡店变成了一个温暖的秘密。在门口的钟铃声里迈步进去,人就立刻脱离了外面寒冷而陌生的空气。然后陷入一个美丽得好像骗局一样的迷离梦里。

一种......约会的甜蜜。

Paul在终于能够头脑清楚地打量这个咖啡店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这里有花纹古旧的沙发,悬垂在桌子上方的,晕黄色的,罩着象牙白色灯罩的吊灯,以及瓶装的科乐那啤酒。不知道是Karsten的品味独特还是Jackie的品味独特,咖啡店里总是播放一些念旧的老式情歌。

然而今天他走进来的时候几乎惊讶得掉了下巴。

所有的桌布的颜色,竟然都变成了一片鲜红。

他简直想找本挂历来看看,圣诞节提前了?!

然而Jackie已经从吧台后面抬起了头来,关掉冲洗着被子的水龙头,她湿着双手跳出来招呼他说:“喂,你来啦,随便坐啊。”

他左右环顾那些桌布,把手臂放在吧台上问她:“Jackie,发生什么事?”

Jackie却不明所以地问他:“什么什么事?!”

Paul“嗯”了一声,说如果Henry在的话呢,肯定会问到你的鼻子上来,说是不是圣诞老公公昨天夜里来给你打工把桌布都换成了他最热爱的颜色。

Jackie眼睛瞪了半晌,终于说你说什么啊,你自己说的嘛,说这里除了桌布什么都好......

他恍然大悟。想起那天的情景。

之前的一个晚上,他手术之后疲惫不堪,突然想要一点酒精的消遣。Jackie给了他红酒,他却在酒精的作用底下无可救药地想起了和她一起吃饭的那些晚上。那个时候,他享受得过了头,无论她在他对面喧哗还是在他对面沉默,他都处之泰然。于是他忽略了她一次又一次的盼望,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甚至,忽略了她即使喧哗,即使沉默,也始终没有停止的,输入到他胸膛深处的,涓涓的温柔。

她看到他垂着眼睛沉思的样子,怀疑他有些不快乐,于是小心地看他,问他说:“你怎么了?不开心么?”

他看她,抿起来那种好看的要命的微笑,然后摇头。

她仍然有些不放心,于是说你今天晚上话好少喔。这里有什么不妥么?

他细长而干净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红酒杯的边缘,目光渐渐迷蒙。店不是那件店,音乐不是那首音乐,红酒也不是那种口味熟悉的红酒。但是她竟然坐在自己的对面。样子没有变,声音没有变,气息没有变,性格也没有变。在这样的情景底下,他却不能肯定,她,还是不是那个Jackie......他专属的Jackie。

她颇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低下眼睛微微咬紧牙关的样子。瞬间有点怀疑,难道这个表情,叫做泫然欲泣?!

太夸张了吧。

她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说话:“喂......这里和你第一天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哎......我穿着发型也没有什么不对啊。难道是今天阴天,导致你心情不佳?!”

他抬头问她:“如果我说,今天,这里,让我想起一个很熟悉的地方呢?”

她一愣,之后恍然大悟一样用一根手指头指着他,点啊点:“你念旧......是不是那个什么熟悉的地方有你亲爱的人那程大医生?”

他毫不犹豫地说:“是。”

这样的态度到令她瞬间有点尴尬。支吾着八卦道:“那......她呢?”

他自顾自地打开另外一瓶红酒,一边给她和自己倒满,一边说:“走了。把我忘了。”

她眨了半天眼睛,还是问他道:“你说真的还是假的......”

他坏笑,却显得有点点的凄凉。他问:“你说呢?”

她语塞。严重发起了呆。她望着他握着红酒杯的手。他的手非常修长,指关节有力,手背上筋络突起,显得干燥而敏捷。

她突然又重新产生那种错觉。他的手里,应该握着......她的手?!

她脸又红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表情变化,局促不安,终于不忍心逗弄她。她不记得他了。那一定是因为,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回来。他想起那辆摔到爆的摩托车,突然万分感慨,难以自持。

胸腔里清晰的痛楚又来了,他闭了一下眼睛,摒住呼吸。

她在百忙之中竟然还没有忘了关心他,匆匆地问:“你到底怎么啦?难道是我有什么不对?我......长得像她?!”

这个假设把她自己惊得呆住了,他明白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不得不扯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店里所有的东西,都和那个地方很像......”

她还是急脾气不改:“那......好还是不好呢?”

他无可奈何:“好......只不过那个地方的桌布是红色的嘛......不像你这里,都是麻布一样的白......”

结果,今天,她就把所有的桌布都换成了耀眼的火红。

他忍俊不禁,又意外地感动。Jackie捉摸不透他是什么意思,期期艾艾地左右看看,小声问说:“又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他控制着自己不住地往上扬起的嘴角,柔声说:“傻瓜......你不用这么做的。”

Jackie笑起来:“我想让你开心点嘛......整天愁眉苦脸老的很快的,当心你很快就没有魅力再去勾引医院里的准妈妈......”

他咬牙切齿:“我是说你笨那傻瓜,那有餐厅用这种红颜色啊......温柔一点的水红色嘛......搞这个样子,吃完饭抬起头来,眼前有一片绿光在闪哪......”

她突然发呆。半晌之后走出吧台,伸手轻轻地去摸那些台布。她的手嫩而柔软,似乎不因该骑机车,不应该拿注射器,也不应该拿着画笔。

他跟在她身后柔声问:“怎么了?”

她没有回头看他,只是问道:“Paul,你......对颜色很重视的吗?”

他想了想,反问说:“也没有什么不对吧?!”

她看他,问道:“颜色到底有什么特别重要呢?”

他“嗯”了一下,说比方说买领带咯......浅蓝色的衬衫就要配深蓝色的领带,白颜色的衬衫就可以配黄颜色的领带,深紫色的衬衫就不可以配一根粉红色的领带咯......

她出奇安静地等他说完。仿佛这个话题很新鲜,又仿佛她对此全无兴趣。

他察觉她似乎有些不快,住口换了个话题:“Jackie,这些桌布......谢谢你。”

这个温存似乎来得格外突然。她不由得惊了一条,低下眼睛不去看他,半晌发现把手底下的桌布揉的发皱,才突然醒悟,大声宣誓说:“我明天重新买过!”

他彻底被她逗笑,突然很想说:“Jackie,你用不用对我这么好啊......? ”然而觉得这话有些肉麻,似乎说不出口。没想到Jackie突然想到了新问题,问到了他的鼻子上来:

“喂,你刚才说的那个Henry......是什么人?!说话那么刻薄......不是没人爱的单身汉就是色狼......!”

Paul无比佩服地频频点头:“Jackie, 你用不用这么了解他啊?!”
作者: ddaisy    时间: 2007-6-23 01:41 AM

我真是很迟钝,看了这么多遍才明白。
gil说的……
好在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彩虹不会只像石头桥的,J,彩虹的颜色,是幸福的颜色,幸福在你心里面,用心就能看见。
作者: 清风舞藤    时间: 2007-6-23 05:34 PM

天使不等路就可以看文的方便造就了我这样的懒人,但是真的是忍不住要登上来回复一下,不然真的对不起作者桐子这么美的文章。

刚才在百度妙手吧闲逛,居然发现这文被发到了哪里去,很是惊喜,因为,我早就以为,百度那个吧,已经是一篇混沌复杂的世界,放不下这样纯净的童话。却原来,还有那么多的孩子们,在努力的开辟(或者说是维护着)自己的一片美丽天空。

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妙续之一了,当然天使家的孩子们,妙手妙笔,妙语满楼,每一篇,都是用心之作,每一篇,都有独特的韵味。

而白袍医生已经走近了她的面前,语气温和:“太太,你的鞋带开了。”
看到这一句时,心中震撼了一下,他对鞋带的情素还是那么深厚,浓的化不开,真让人感动

她慢慢地眨眨眼睛,探寻地看着他,半晌轻声问道:“那么,只看见黑黑白白的景色,是不是很可惜呢?” 我家可怜的姐姐,带着缺陷重返人间。不过我相信,他的爱会弥补一切的缺陷,让她重拾七彩缤纷的世界,和世界上七彩缤纷的爱。

Annie走到窗边,习惯似的抬头看看黄昏时分的光线,仿佛自语一样问道:“你说,Jackie会不会也还在怀念Paul?”

Henry走过来,同样习惯似地拍拍她的肩膀,一边轻声道:“傻瓜,Jackie去的地方,Paul都还没有去过,所以,那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令她想起Paul。”

Annie 却继续问下去:“那么,Paul去了英国之后,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想起Jackie了?”

Henry 安慰似地向她微笑,片刻说:“那个傻瓜,他大概是这么想的。”

小P同学很令人疼惜,可是我觉得小A和H更加令人,心疼,他们对他们朋友的关怀和理解,其实真的让人感叹。想起在病床前,A和H的对话,他们之间的情谊,不是那么轻易叫人读懂的。但,我们每一个,都能明白,他们,是我们的天使

Gil化泡沫了吗?真叫人微微伤心。一直以为,Gil像个小精灵,半边守护在J的身边,不同于P,他给的爱一直是淡淡的,淡到很温和,若隐若现,虽然一直保持者距离,不曾真正亲近过,却在某个范围之内,一抬头就看见。如果不是P,我想我会欣然的将我家J姐姐推向G,我想,虽然可能他们不是彼此的双生天使,但是他们就像天使姐妹花一样(请允许我把他看成女性),相互了解、支持和存在

很干净的语言,一点也不会觉得哀婉,即使是G为了J而牺牲,只有小小的伤心;即使是J经历了千辛万苦最后还是带着缺陷重返时间,我们也是带着满怀憧憬,期待她哪一天看到那一道清澈的彩虹。

谢谢germanistik桐子给我们带来的美文,享受ing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3 07:29 PM

十一

与Paul每天在医院工作的情景不同,Jackie生活的世界仿佛很大。于是,他的业余时间内容丰富了起来。

这里和香港那样不同,一旦日落之后,城市就进入一种温馨的宁静状态。没有汽车,没有脚踏车,甚至没有流光闪烁的路灯,假如想要在街上散步,便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脚步的声音。当初在香港,即便Jackei被其他的事情缠住无法脱身,他身边也还有Henry,Annie,Gil和Joe。但是现在不同。现在他的身边只有Jackie。

他原本以为,对于Jackie来说,应该也是如此。谁知道她的节目仍然一天比一天丰富,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有一次问她:“你每天认得这么多人,要搞这么多事情出来,不觉得太忙了点吗?”

Jackie却不以为然:“喂,你知不知道我失忆啊?!失忆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记得啦!算算看,我忘了二十几年的事情喔......当然现在要努力一点,多制造些新的记忆把脑袋装满咯......”

于是,这一天午休时间,在医学院后门外的鸭子湖畔,他看见她和她的“新记忆”。

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个小朋友。从眉目上看起来,是很明显得先天愚型。然而小朋友穿着非常庄重的黑色小西装,还系了蝴蝶状的领结。

看见Paul向她们走来的时候,Jackie拎起小朋友的手,向他挥舞着。

Paul席地坐下,顺手摸摸那孩子的小脑袋。小朋友表情严肃地一言不发,Jackie却瞪起眼睛警告他说:“不要乱碰我们天才的脑袋喔......你陪不起的知不知道?!”

他想当然地以为她在说笑,低头看见Jackie摊开在地上的画夹才有点惊奇。Jackie一向只画铅笔素描,然而此刻他眼前呈现出来的,是一幅类似水彩绘画的......作品。他并不懂画,很难形容那张图画是抽象还是具象,然而那种暴风骤雨的,深浅相间的,泼墨一般的画面,令他有一种瞬间震惊的感觉。

“厉害不厉害啊?!”Jackie得意的表情,到仿佛那是她自己的杰作。她揽着小朋友的肩膀,郑重其事地介绍说:“Paul,这是大画家Leo......Leo,这是......呃外国来的医生Paul。”

Leo毫无表情地抬头,Paul微笑着伸出手来跟他握了一握。

“Leo......!”遥远的传来呼唤的声音,Paul和Jackie同时看到,一个身材修长,淡茶色头发的中年女士,踩着名贵的细跟凉鞋,远远地走过来。

Leo顺着呼唤的声音回头,之后安静地站起身,离开之前,分别向Jackie和Paul微微地躬身,以示告辞。

他踩着日渐枯黄的草地,四平八稳地走开。小小的,穿着燕尾服的背影,在无边的,白花花的天幕底下,竟然显得异常的茫然。

Paul看到那个女人牵住Leo的手把他带走,突然觉得有些郁闷。这时Jackie轻声说:“那个是Leo的妈妈。”

他了然地点头。有时候,天生残疾的小孩,对父母来说也是一种颇无奈的人生打击。那个显然举止高雅的母亲,想来也出身自中产阶级。带一个这样的孩子,便很难进入社交的场合。或者这孩子还算是幸运,他受到了明显的文明训练,并且打扮高贵。至少,他的妈妈,并没有放弃对他的教导。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问:“Leo是这里的病人?穿得这么正式,庆祝生日么?”

Jackie也似乎有些无缘由的情绪低落。她一边拾起Leo留在草地上的绘画,一边回答说:“Leo好像曾经在这里接受过治疗。不过,他今天在住院部的大厅里开个人画展。”

Paul仍然觉得有些惊讶。这个孩子,恐怕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这样小的时候,要学习非常复杂的行为举止,对普通的孩子来说都算很不容易。而他......还要画画。

于是他忍不住问:“Jackie,你知道Leo的智商大概是多少吗?”

她摇头:“Leo不仅仅是先天愚型。他好像得了一种奇怪的毛病......我叫不上名字,也形容不出来......不过他总算是个绘画天才嘛......要不要去看他的画展?”

Paul抬手看看手表,中午的时间过得格外迅速。他有些遗憾地摇头,Jackie大方地笑了:“没关系......我下午要到山下去做事,不过Leo的画会展览三天的时间,你下班早的话,可以自己去看。”

下午的时间之后,办公室里意外地来了脑科主任医师的拜访者。Paul经过咖啡间归还水杯,便看见一片的言谈甚欢。Prof.Law竟然都在,叫住他说:“喏,Dr. Cheng,这是Stephan,今天大学毕业了。”

Paul微笑着向那个羞涩的少年伸出手去。那个穿着天蓝色T恤和牛仔裤的小伙子,长手长脚地坐在椅子上,带着诚恳可爱的微笑。

就在他和Paul双手交握的瞬间,Stephan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随着叫声,Paul明显地感到,他双臂猛烈地一阵痉挛。

Paul用力握住他的手,迅速地问:“你没事吧?”

所有的人都自然地继续喝茶微笑。Stephan有些抱歉地松开手,解释道:

“我从三岁的时候出现了这种奇怪的症状。就是频繁地抽搐和大喊。我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喊叫,因为下一秒钟的时候我就已经恢复正常。不过,我母亲说,我曾经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长时间的叫喊,以致于丧失了行动的能力......不过,我在这里看了很长时间的病,现在已经好了。”

他亲切而和气。并不因为自己的特别而面露难色。Paul微笑问他:“那么,你读书读了什么专业?是不是也想当个医生?”

Stephan友好地笑了。他说我不是一个特别出色的学生呢,读医学院要很高很高的分数。我读的是植物学。它们不会经常被我的喊叫声吓坏。

医生们都笑起来,Stephan间或发出的叫声,竟然变得好像一种另类的配乐。

然而Paul却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患这种奇怪症状的人,数量非常稀少。但是,曾经有案例表明,在发病状态下,有更少部分的患者,可以爆发出奇异的能量。

他于是低声问Prof.Law:“您知道今天办画展的那个孩子Leo吗?”

Prof.Law眼力流露出一些黯淡的神色,轻声回答他说:“不错,那个孩子也有同样的疾病。”


驱车下山,又迅速地跑到咖啡店的时候,Paul长出一口气。Jackie在漆黑清澈得夜色中,穿着白色的长风衣,正站在咖啡店的门口。

看见她快活地笑起来,他终于觉得一天之后有些疲倦。

她急步跑上来,一边笑咪咪地问他:“我是不是以后应该每天等你来接我下班那?”

他微笑起来;“你今天幸运啊。我差点以为你已经下班走了。”

她和他一起转身,并肩向停车场走过去。干净的石子路面,幽幽地反射着皎洁的月光。

她思索了一会,终于鼓足勇气说:“我本来已经打算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的时候突然决定等一等。”

他温和地微笑。

她又问;“做什么事情拖到这么晚?”

Paul把手插进口袋里,约略思索着说:“刚才,我想去看看Leo的画。结果住院部的大厅里已经熄灯了。隔着玻璃门看进去,里面很暗。”

Jackie哑然道:“你这么晚才去,大家当然都手工回家咯......你还鬼鬼祟祟地隔着玻璃门偷看......不怕被保安当作偷画的贼抓了去么......”

他歪过头去瞪她:“笑什么啊你?!就算偷画,我都是一个风雅的贼......”

然而,玻璃门里面影影憧憧的景象,令他很不舒服。那些大幅的,张贴在墙壁上的黑白色绘画,在阴暗冷清的月影里,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好像压抑的,密布的一团团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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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3 09:20 PM

十二

“Paul,你穿西装的样子......很好看。”Kate看见Paul在Leo的画前踌躇的时候,这样轻声地打断了他的沉思。

Paul终于抽出时间来去看Leo的画展。然而遗憾的是Leo不在场。Leo的妈妈穿着美丽的黑色连衣裙,向Paul的到来表示感谢。Paul注意到画展的主题。画展入口的第一张展示牌上清晰地张贴着Leo的照片和生平。那样详尽而悠长的介绍,令人总有点不祥的感觉。画家这种人,出名,都应该是去世之后的事情。而Leo,他还是那样年幼的一个孩子,对他来说,显然还不是写回忆录的时候。

画展的题目叫:为咆哮而生。

Paul当然承认,从Leo众多的,复杂的作品当中,他看见了那种奔腾而澎湃的爆发力。Leo几乎不像是在用画笔作画。

他在那些弥漫着黑色的阴云和白色的波涛的画面前逗留。突然感受到画面掩盖之下,那种异常汹涌的痛苦。孩子的痛苦。

幸好,在他转开目光的时候,便看见Kate坐在轮椅上,在大厅的角落里,向着他的方向微笑。她仍然穿着火红色的连衣裙。那是一件剪裁细致的,仿佛小礼服一样的连衣裙。它如今仿佛一条毛毯一样盖住Kate的身体,仿佛回忆着它的主人,曾经拥有一副纤巧合度的腰身。

他有点惊异于Kate的行动能力。这个状态下的病人,大都静卧,依靠护理人员的搬动出入房间。他们很轻盈。轻盈到仿佛已经脱离了肉体的重力。

“很出色的画展,是吗Paul?”Kate努力地靠在轮椅的椅背上,显得支离破碎。

他微笑了一下,温和地点点头。

“可是你不喜欢。”Kate说。

他再度温和地点点头。

Kate非常用力地试图对他微笑。表情仿佛是说,太好了,我也不喜欢。

Paul伸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同时绕到她的轮椅背后,柔声说:“我推你到外面走走,好不好。”

他没有等待Kate回答。Leo不在这里,这些画,又有什么意义。

他在Kate的指引下推着她,经过漫长的走廊,去儿童病房旁边的游戏室里,寻找Leo。

“你知道他......会叫喊?”Kate问他。

他点头:“我看了Leo的病历。他可以......在那些时候画画。”

他无法详细地描述Leo画画时的状态。那种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挣扎,他虽然是个医生,也不忍心去设想。

“为什么......他不可以死在画布上?!”Kate沉默良久之后的声音异常轻微而柔软。然而那种语气,听起来仿佛一种愤怒的质疑。

“Kate......”他伸手摸摸她的头,柔声制止她。同时在心里回答她的提问:

“因为......他不甘心。”

Kate感受到他的手,略微温柔地微笑了,飘忽的声音听起来遗憾而伤感:“Paul,Leo现在不叫了。他不能再叫喊,所以也不能再画画了。”

他沉默。一个孩子,先天原本智商不足。由于罹患了一种奇异的疾病,可以在被魔鬼折磨的时间里爆发出绘画的天赋。这哪里是一种疾病,这几乎是一种诅咒。究竟Leo是在无止境的画布上吐露自己的痛苦,还是在无止境的痛苦中印刷出那些沽名钓誉的图画?!这种诅咒原本可以被驱逐。Stephan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然而,是由于什么原因,Leo必须无休止地在炼狱中忍耐,无休止地假扮一个天才?!

现在,天才沉默了。是魔鬼终于放弃了他,还是他的天才在魔鬼的压迫下终于释放殆尽?!

那么,他在默默地忍受苦难么。

像脱口而出一样的,他轻声对Kate说:“Kate,你知道吗?很多事情,是医学不能解决的。”

他在Kate的身后,无从看见她微笑的表情。那个表情仿佛母亲对孩子一般的宽容。就像在说:“Paul,我当然知道。”

Leo独自呆在儿童活动室里。Paul和Kate从落地的玻璃门外就看见了他。他穿着粉红色的儿童病号服,和其他生病的孩子看起来没有不同。

他坐在一张小小的,粉红色的木头椅子上。身后是粉红色的木头桌。桌子上摊开着大幅的白色图画纸,旁边有黑色的墨汁和透明的水。

然而Leo此刻背对着粉红色的桌子和洁白的纸。他面对着电视机,很认真地在看电影。Paul看到他的背影,之后把目光从他的背影转移到电视屏幕上。

5秒钟后,Kate惊呆地看到,Paul迅速地放开推着她轮椅的手,用力地推开儿童活动室的玻璃门,然后两步冲到Leo的身前,俯身挡住Leo的眼睛,并且反手关上了电视机。

之后,她看见他蹲下身体,把手放在那孩子的肩膀上,慢慢地跟他说些什么。他表情温和,像是一个十分专业的儿科医生。半晌之后,他抬手抚摸Leo的头发,眼睛在长久地叹息。

而那孩子乖乖地坐着。凝固地仿佛一座雕像。


“怎么了你?你不开心啊?”

咖啡馆的角落里,他闭着眼睛靠在沙发背上。水洗摩卡的味道和Jackie的声音同时飘荡过来,他睁开眼睛,微笑就不由自主地升腾到目光里。

她坐到他的对面,在崭新的水红色的桌布的映衬下,脸色仿佛水果一样诱人。

“你去看Leo的画展了么?有没有看到Kate?她还好吧?”Jackie的问题总是一串一串出现的。

他点头,然后略微思索了一下,问她:“Jackie,你认识Leo的妈妈么?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呢。”

她微笑的表情有些无可奈何:“Leo的妈妈是贵族。我没有和她深谈过......不过,她总是认为,Leo是个天才。自己的妈妈这样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他沉默。片刻之后她却仿佛自言自语一样继续开了口:“不过,我明白你的感觉。到底,Leo的妈妈是相信Leo是个天才呢,还是......要求他是个天才?!”

他问:“你知不知道一个电影,叫做第八天。”

Jackie翻一个白眼瞪他:“你要不要老是向一个失忆的人问这么尖锐的问题啊?!”

他略微抱歉地向她微笑了一下。

Jackie开始好奇:“这个电影......讲什么故事的?是讲......一个低智商孩子的故事?”

他低下目光,用一种温和的声调开口:

“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第一天,上帝创造了天。第二天,上帝创造了地。第三天他创造了人和动物,第四天他创造了山川和河流......到了第八天,他什么都做完了,于是,他创造了我们。”

她被他动人的声音和基调忧伤的叙述震惊了。

他却抬起目光看她,语气淡定地说:“这个电影,不只是讲述一个低智商孩子的故事。它讲述的,是一个低智商的孩子的一生。”

她更加震惊,不由自主地问他:“那么,故事的结果怎么样?”

他略微思索后,缓慢地描述道:“最后的一天,那个孩子登上城市里最高的摩天大厦顶楼,对着夕阳微笑。之后他吃光了一整盒他最钟爱的巧克力,然后纵身跳入云海里。”

她心惊肉跳,几乎完全丧失了呼吸。

他抬头看见她失魂落魄的表情,下意识地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忽然缓过气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想说什么?!Leo,他出了什么事?!”

他漫漫地摇头:“我不知道。我看见他的妈妈给他看的那张影碟。Leo在看这个电影。”

Jackie无语地看着他。仿佛她完全不认识这个世界。

他说:“今天来这里的路上,我告诉自己说,Leo是一个智商仅仅相当于三岁孩子的小朋友。这样悲凉的内容,他是看不懂的......但是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Jackie,你懂得他的画,你相信他的感受能力,是吗?”

她突然眨动了一下眼睛,仿佛苏醒过来一样。他听见她轻声说:“残疾人,据说总是受到社会的歧视......Leo也许也曾经有同样的经历。而Leo由于无知还在微笑的时候,他的妈妈,可能承受了无尽的痛苦。”

他却几乎任性地摇头:“Jackie,我们在这样想像的时候,Leo在为了拯救他的妈妈而神化他自己......为了神化他自己,他忍受了,可能所有人都无法忍受的事情。”

她想到他的那些画。Leo在咆哮。Leo并非在咆哮中生存。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咆哮。

他同她一起安静了一些时候。之后听见她问:“Leo看见那个电影的结尾了吗?”

他摇摇头,模糊的神色,她看不懂他的意思,究竟是说“没有”,还是说“不知道”。

他们一如既往地沿着那条小巷漫步向停车场,他说Jackie我今天问Leo,你怎么会看这种电影?小朋友应该是看动画片的。Jackie......Leo他......他对我微笑。

夜色很黑。阴沉的天幕上,没有星星。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3 11:36 PM

十三





Sunday is gloomy,                                                                  
my hours are slumberless,
dearest,
the shadows I live with are numberless.
Littel white flowers will never awaken you.

......

Engels have no thoughts
of ever returning you.

Would they be angry if i thought of joining you?

Oh ......
Gloomy Sunday.

Jackie唱歌的嗓音有些飘忽不定,她实在不是一个出色的歌者。这样的声线,就好像KTV里面经常出现的那些家庭主妇,虽然不算走音,但声音一直颤抖不已。

然而她唱的这个曲子,令他在第一瞬间皱起了眉头。

星期天是上帝休息的日子。他创造万物之后,第七天里偷得浮生。或者他就是用了这个时间思考了坏主意。Karsten是个虔诚的教徒。礼拜日的时候他的咖啡店于是绝不开张。然而,就算Jackie当真无所事事,也不至于在星期天日落的这个时分,站在医学院的楼顶上,面对一片的夕阳晚照慷慨高歌。

他实在忍不住,在歌唱家的背后清了清嗓子。

Jackie飞快地扭回头来。她今天穿着白色马海毛的毛衣,白色宽敞的裙,脚上蹬着一双白色长毛的短靴子。她看起来可爱极了,就像一只玩具点里的长毛绒小北极熊。

他于是不得不微笑起来。

而Jackie已经颇为不满地蹬起眼睛来:“你喉咙痛吗?!我唱得很难听啊?!”

他问:“你从哪里学来这首歌?”

她说:“Kate教我的。”

他靠近她,问道:“你知道这个歌唱的什么么?”

她歪着头说:“当然咯。黑色星期天嘛......据说当年听过这首歌的人都死了。不过这个传说显然是假的。你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他几乎被过气去:“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没死......因为你唱得真是很难听,我根本就听不出来你在唱什么歌......”

她凭空向他挥舞了一下拳头,威胁道:“我警告你,虽然我唱歌唱不死你,却可以把你从这里推下去......”

他俯下身体,手肘撑在楼顶冰冷的铁护栏上。静静地望着夕阳落山之后无垠的暗红色云絮。

她有点尴尬了,轻声问喂你干吗你生气啦我开玩笑的嘛我不会把你推下去的。

他好笑地扭头看她,说:“我看起来很容易生气的吗?”

她想了想,瘪瘪嘴巴说:“当然不是......我都知道你脾气很好......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呢,你不笑的时候,总好像不开心的样子。那时候我就总是问自己说,为什么呢,这个又聪明,又有钱,又受人尊重,又长的好看的程大医生,他什么都有了,怎么看起来总是很......寂寞?”

他骤然心恸。Jackie没有变。无论在很久之前,还是在此时此刻,她都清楚地捕捉到他无人陪伴的时刻,并且,想方设法地逗他快乐。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几乎失去了呼吸。他长久地注视她,缓慢地说:“Jackie......你知道这首歌的歌词,唱的什么吗?”

她仿佛在心理重复了一遍歌词,之后小心翼翼地,仿佛回答老师提问一样说:“爱人死去了......无边的阴云罩着他。他想去追她,因为白色的花朵不能唤醒她,长久地等待不能盼回她,因为即便是最善良的天使,也不知道应该把她还给他。”

说完,她偷眼看他,发现他扭转了头去,迷蒙地望着一片已经暗沉下去的天幕。她看到他瘦削的面颊。从侧面看过去,他的下巴尖尖的。夜风静悄悄地吹拂过他前额的头发。这个情景中他侧影的定格,令她突然觉得很熟悉。仿佛在某一个时空交错的时候,她也曾经这样站在他的侧后方,看着他手扶着栏杆,眺望夜色下遥远的地方,表情忧郁。

她突然觉得她自己有义务说话逗他开口,不由自主地去哄他:“喂,我说的不对吗?那不然,你讲给我听咯?”

他回过头来,表情温和地对她微笑。然后,他转回身,习惯性地把手插在口袋里,轻声说:“傻孩子,这样难过的歌......你不用懂的。”

她想问他,那么,你懂吗Paul?然而她没来得及问。Paul的传呼电话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表情开始变得严肃而专业。他一边回答,一边对她点点头以示告别,便迅速地下楼去了。

为什么呢,她突然觉得有点惆怅。


“Dr. Cheng!”

他急步走进诊室走廊的时候,听见有人这样叫他。

他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太太。她向他匆匆地奔跑过来,用一种祈求的神情仰视他的脸,声音里带着抽泣:“Dr.Cheng,请你救救我的孩子......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可是我认识你......请你救他......”

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安慰她道:“太太,您放心,我们所有人都会非常努力。”

她焦虑地点头,仿佛他是她的救命稻草。他突然意识到,大概一个月前,他在后门外的草地上给她系过鞋带......而她已经完全恢复苗条,导致他瞬间没有分辨出她来。

难道生病的是那个初生的婴儿......?!

虽然明明知道,医院这个地方就是把人们不原意接受的事情变成现实。他还是觉得双手冰凉。

那个孩子非常小而红润。闭着眼睛睡觉的时候偶尔踢动一下光着的小脚丫。他嘴巴也很漂亮,想起来的时候还会动一动,流下一点点口水。他还没有被赋予一个正式的名字。属于他的那个标签上写着:宝贝。

这个时候就能发现他生了病,Paul只觉得他憎恨日益先进的医学和医学设备。

这一天,他详细地,长久地翻阅各种他其实已经耳熟能详的资料和病例,希望从字里行间突然发现一线奇迹,或者,灵感也行。

假如初生的婴儿罹患脑癌,他或者可以拼了冒险,采用大剂量的化疗和静脉反输入新生儿自己的骨髓细胞。生死本来就是一场硬仗,愿赌服输。

然而宝贝的大脑很健康。他刚刚降生,一切都理所应当是娇嫩而纯洁的。

宝贝的病理报告上写着:视网膜癌变。

他匆促地翻找着,却在一个小时之后几乎愤怒地把手中的卷宗抛向地面。十分钟之前,Dr.Lauer 打过电话过来,他问Dr.Cheng你有什么发现吗?不要焦急,我们还有时间......

他深呼吸。没错。宝贝还那么小,他们应该还有时间。想到下午会诊时所有在座的那些医生,大概此时此刻都在做跟他同样的事情,他心里稍微安静了一点。然而宝贝妈妈恳求的眼睛又异常清晰地从脑海中转出来。她是个年轻而温柔的女人,似乎不习惯在众人面前崩溃哭泣。她宁肯一一地去谢谢所有的医生,试图拜托每一个可以拜托的人。

他又埋头到山一样的资料堆里去了。

接近午夜的时候他突然觉得灵光闪现,飞快地抬起头来,决定拨电话给Dr,Lauer。然而他刚伸出手去,电话突然响了。异常尖锐的闹铃声。他接起来,听见一个虚弱而焦急的女声:

“Paul......我是Kate。Leo......不见了。他......”

她微弱的声音颤抖个不住,越是焦急,便越是断断续续。

他心里一沉。同时果断地安慰Kate:“你不要惊慌,听话,深呼吸......深呼吸......我这就过来。”

他冲进Kate房间的时候,看见Jackie也正像一个火车头一样哮喘着。Kate抓着Jackie,全身发抖,然而目光却格外的清晰。

她说:“有人看中了Leo的画,他要买一幅新作。我今天去看Leo。他非常可怜。他明明已经可以休息了。他明明已经很久不叫了。”

Jackie握住Kate的手,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Kate,你冷静一点。你是说,Leo今天又画了画?然后呢?他为什么不见了?他妈妈呢?”

Kate似乎突然出离了冷静,她牙齿痉挛地打着架,却非常清楚地说:“Leo挨了打。之后他画了画。我晚上的时候去他的房间看他。他还在。他给我看他的画。然后他睡了。”

Paul和Jackie在Leo的病房里撞见所有值班的医生护士和警察。Leo的妈妈在场。她穿着质地华贵的黑色皮装,却胡乱地套了一双完全不合逻辑的球鞋。

Paul问他:“太太,Leo的画在哪里?”

她递给他一支白色的卷轴。

他反手把它递给Jackie。

而画面的情景,令他们两个都震惊了。

Leo一向画得抽象。他运用大面积的泼墨,涂抹着天地之间不可理喻的那个时空。为此,Jackie还曾经一遍又一遍地指着那些画问他:“Leo,这是哪里?你画的是太阳还是山?Leo,这是云彩吗?这是河流吗?Leo,你喜欢大海是不是?你见过大海吗......”

然而这幅画是异常的具像。画面上有一条河流,河流上面架着一道拱桥。拱桥上站着一个人,他脱掉身上的斗篷,拎在手里,正要把它抛入水中。

Jackie已经脸色发白:“Leo......”

没有等她说完,Paul已经问道:“Jackie,这座桥在哪里?”

她清楚地描述道:“内卡河上,银行大楼低下,鸽子屋的旁边。”

他点头,继续叮嘱Jackie道:“照顾Kate,我立刻到这个地方去。”而后,他视线扫过那些紧密围绕着Leo母亲的警察,“Jackie,可能的话,跟这些人说,到那里去。”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3:18 AM 编辑 ]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4 05:45 AM

十四

那一个异常漆黑的夜里,星星已经落下去。

当警车顶上的旋转灯划破整个城市的上空从山上一路呼啸着飞奔到内卡河边的时候,所有人都正好看见,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国医生,全身湿透,异常苍白地俯身在桥头,用一种专著而娴熟的表情,规律而稳定地按压躺在地上的孩子的前胸,以便帮助他恢复呼吸。

他用脸颊贴上那个小小的胸部,侧耳倾听。

他们的身体下面,湾着一汪冰凉的小水洼。

之后,小小的身体蠕动了起来,半咳嗽着,突然间就开始悲伤地哭泣。

赶来的人用干燥的白色毛毯围住那个可怜的小孩。那个湿冷的中国医生动作敏捷地托住孩子的头颈,异常轻巧地把他放在急救床上,又把氧气面罩递到小朋友的口鼻处。

他动作简洁而温柔。

之后,所有的人都震惊地看见,他毫无预警地倒了下去。


......周身干燥而柔软......Paul慢慢地有了知觉。有一只手......谁的手......缓缓地,轻轻地,有些爱怜地拨弄他前额的头发,来回又来回。

他被弄得有点痒。于是睁开眼睛来。

他觉得光线明亮得刺眼,还来不及努力集中自己的目光,那手的主人却仿佛被吓得惊跳,火烫了一般地把手抽了回去。

他觉得好笑,却发现被呼吸面罩挡住了口鼻。Jackie坐在对面,由于他突然醒来,她很明显的受到了严重惊吓,眼睛瞪着他,突然就红了脸。

直到所有的人都忙碌过后,他笑眯眯地靠在床头看她,她仍然乖乖地坐在原处,还把手坐在屁股底下。

他只好主动开口:“Jackie,你去看过Leo没有。”

她抬起眼皮看他,半晌说:“Leo回来的时候清醒极了。他应该比你会游泳。”

Paul哑然失笑,之后伸手去拿床头的电话。

Jackie有些紧张了起来:“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他开始拨号,笑着说:“我找Dr.Lauer有些事情谈。”


下午的时候他和Dr.Lauer两个人都想破了头。讨论由两个人渐渐扩大到了四个,最后变成了小组会议。然而结果并不明朗。所有的人都觉得方案似乎可行,又同时觉得毫无把握。

这样的情形下,谁来安慰那个期待中的母亲?

工作在略带遗憾的安静当中结束。Dr.Lauer和他一起走出办公室下楼。Paul深呼吸户外的空气,闻到深秋干净的树林味道。

Dr.Lauer停下脚步,和蔼地看他:“Dr.Cheng,其实宝贝的情况,我们都很清楚,是吗?”

Paul点头。他不算是一个特别年轻的医生。对于生生死死的那个定数,他多少已经有所预计。

Dr.Lauer伸手拍拍他的手臂,道过再会,转身向车库走去。

他驻足停留了一会。觉得时间还早。是谁决定了日出日落,四季轮回?人活的每一天,都不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宝贝没有选择。这样一个黑夜漫长过白天的深秋,他匆匆地来,却不能睁开眼睛。他朝着住院的白色大楼走过去,想起来他身边丧失掉的那些人。真是奇怪,他明明是一个医生,却只记得人们会死去。他的病人也好,母亲也好,Gil也好。他曾经救活过多少人,什么人,他却似乎......从来都不记得。

他试图找到Leo和他的妈妈。或者,他应该和那个妈妈谈谈。然而Leo和妈妈都不在这里。儿童病房的走廊里,他意外地碰见Kate。她竟然独自转动着轮椅,静悄悄地经过新生儿的房间。

那样大而明亮的玻璃窗,里面是无数个蔚蓝色的温柔梦。

Paul走过去,看见Kate面颊上的一滴眼泪。

这时候,从玻璃窗的反光里,Kate对他微笑。

他们长久地坐在走廊里的长凳上,开始聊天。

Kate说,Leo出院了。听说,Leo的妈妈在清晨的时候带走了他。我今天去问Leo的主治医生,Leo会死吗?他说,不会。可是我知道Leo会死。他昨天曾经这样尝试过,是吗?

Paul略为思索地点点头。Kate收回散漫的目光,用一种恳切的语气说:“Paul,我听说过,在很久之前的英国,人们用切除前脑半叶的手术来治疗不快乐。Paul,他们把头脑打开,重新拼组,然后那些思觉失调的人就可以恢复平静,友爱地待人。你是脑外科的医生,你会不会这样做?”

他轻轻摇头,语气温和:“Kate,我不能这样做。做了这种手术的人,变得不再是他自己。就好像......一个苹果,一棵菜......Kate,我知道你不太快乐,可是你愿意变成一棵菜吗?”

Kate被逗笑了。她吃力地呼吸,慢慢地说:“我不能吃东西,所以他们说,我的身体是空的。但是我知道不是。Paul,你有没有试过那种感觉......你的心里装满了一样东西,装的很满,几乎就要涨裂开来。所以你觉得很难受,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

他犹豫着无法回答。然而Kate并没有等待,她休息了短暂的片刻,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东方人,相信上帝吗?我相信。上帝说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欲望。我应该忏悔,把这些多余的要求吐露在神父仁慈的脚前。然而我不过是在为难自己......我会在这样一个充满了七彩冰淇淋的城市里活活饿死。Paul,这是一种惩罚。可是Leo的妈妈,她在为难别人......她会受到惩罚吗?”

他在心里低声长久地叹息。Leo承担了父母的罪过。他倔强而忍耐地为他的妈妈还债。Kate,这或者,已经是对他妈妈的惩罚。

Kate温柔地看他,轻声说:“Paul,我听Jackie说,东方人都相信,死了之后的人,可以投胎再重新出生。这是真的吗?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吃到妈妈的乳汁,是不是?我一定要记住它的味道......我会吃饱。长成一个健康的人。”

这样听起来不祥的句子。

医生总是非常困扰。Paul其实永远弄不清楚,他曾经说过的那些鼓励和安慰,对于病人来说,究竟算不算幼稚。或者那是一些善意的欺骗,然而他经常震惊的发现,他的病人们,那些用着无法想象的毅力来忍耐和求生的病人们,无论长幼,都其实,那样淡然地堪破了生死。

于是他说:“Kate,我相信。我相信离开的人们并不会永远的离开。只要他们不舍得,就总会回来。之后,他们会重新拥有父母,爱人,孩子,还有家。”

Kate朦胧地微笑,仿佛被一种梦境般温柔的光芒包围着。她轻轻地,好像幸福一般地叹息,好像进入了初级的睡眠一般:“有父母,爱人,孩子,还有家吗?......我知道了,我割腕之后为什么没有死,Paul,因为我舍不得。”

他送她回去,她看起来不胜疲惫。他打算叫护士来抱她上床,被她制止了。她扭开台灯,坐在昏黄的光线里面,对他摇手告别。他退到门口,听见Kate轻声说:“Paul......我希望,Leo的妈妈......不要受到惩罚。”


离开Kate,他又接到了Dr.Lauer的电话。这一通显然有了新发现,又显然毫无新进展的电话,让他在头脑中把宝贝的问题详细地复习了一遍。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胆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想象,要如何通知那个刚刚获得了宝宝的母亲,她的孩子将经历无穷的苦难并且走向死亡。这个过程......很快?很慢?很短暂?很漫长?!他满足地吃妈妈的乳汁,之后,他视网膜上的肿瘤会和他的身体一起长大,甚至速度更快,就如同一股邪恶的力量......宝贝的眼睛里,会长出来两颗......西兰花......突破眼眶?!

为什么,Leo的妈妈不愿意治疗Leo的怪病,让他摆脱邪恶力量的纠缠,变成一个健康的孩子?!

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心血管部门的值班医生,听声音还很年轻,或者仍然是在读的学生。他礼貌地称呼他Dr.Cheng,请他明天到心血管部门主任的办公室去一趟。

他客气地答应下来。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是个头脑清醒颇有临床经验的医生。Henry之前曾经给他打过电话提醒他的状况。他并非不会游泳,何况,他不过是从水里捞上来一个小朋友,即便再累,也不至于丢脸地晕倒。

月朗星稀的天幕底下,他独自站着。夜风令人呼吸畅快。他突然觉得胸口滞闷地有些疼痛,接着便看见月光下走来的人。那是Jackie,她穿着长长的白色毛线外套踏月而来,仿佛从天而降的一种福祉。他突然发觉她的身影在他的目光中朦胧起来......他在期待她。然后她就来了,并且......对他活泼地笑。


之后......他完全顺从着她的指导,开车下山,跑到欧洲唯一营业到午夜的地方——麦当劳去吃晚餐。他抗拒地拎起一根炸土豆条,充满怀疑地观望,然后,在她威胁的目光中......把它放进嘴里。晚饭之后她给他指着方向,左转右转地弯上了山间倾斜的坡道。她指天发誓说她摔车的那天应该就在这里,据说这边附近几个城市的哈雷飞车党都钟爱在这个地方聚众飙车......然后,在她终于沮丧地发现四野一片寂静的时候住了嘴,钻进他的车里,气呼呼地不再出声。

他看她,发现她正跟整个世界置气,于是只得探过身去,帮她系上安全带。她毫无道谢的表示,继续对他不予理睬。他终于无可奈何,开口劝她:“喂,不要生气啦。还有东西可看。”

她斜眼睛看他,问:“是什么?”

他诚实相告:“看日出,好不好啊?”

她探身去看他的手表:“还有好多时间喔......要做什么呢?”

他温柔地看她,说你可以先睡一觉。

她警惕地上下打量他半晌,嘀咕着说你是不是那种乘人之危侵犯失意少女的色狼。

他哑然失笑:“Jackie,如果你觉得我是色狼,就证明你真是失忆了。”

话一出口他觉得有些不妥。侧过头去看她,发现她已经睡了,头滑落在椅背的一旁,脑门顶在汽车的玻璃窗上。

就在两年多的时间之前,也有这样的一个晚上。他们尚未相爱,却在无限接近的距离里这样相互依偎取暖。她那个时候就对他无比体谅,也是这样纠缠着他度过等待病理报告前的漫漫长夜。唯一不同的是,Jackie,那一次是一场虚惊,而这一次,我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

你这个傻瓜。你何必吃这么多的苦回来看我。说不定,换我去找你,倒还快些。
作者: jasmine    时间: 2007-6-24 01:05 PM

我卑微的愿望是,请你慢慢的写,慢慢的,让跑得不快的我来得及追,
来得及写出一些对这篇文,也是对自己负责的感触,也许是太久没看
妙续会让我有点词不达意,但是那些火花并没冷却,并没有。
我谨慎的怀疑作者是位医生同学,你对心理学和病理学的知识似乎超
越了能从搜索引擎中得到的东西,也许医生才能真正的了解医生,laf。
如果在千思万想后,发现正确的答案并不是唯一,请让我带着惊喜。
好奇、欣赏和包容,慢慢的,接近你所描写的,那一个,那一些人。
可能不会是Happy ending吧,在看过Gil、Kate、Leo,还有宝贝,这
许多个悲剧之后,何况,没有鲜艳颜色的彩虹,是与生俱来的心碎的
标签,不过还是选择看他们在德意志安静的小城里,慢慢走下去。
欧洲的钟表也许比香港走得慢许多。不过,回首时,或长或短的一生,
都只不过是,我和你,曾经深深相爱的一瞬。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4 07:02 PM

十五

从心脏专科的主任办公室出来,他继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上午的时候,宝贝的主治医生约见了宝贝的父母。Paul看见那对父母走进Dr.Lauer的办公室去,背影显得有些无助。Jackie说过,等到结果的那个时间才是最难受的,大概是因为......还期待着希望?!

他推门进屋,把手里装了药的纸包放进抽屉里去,之后站起身来,长久地在百叶窗前伫立。缝隙间透过的光线把窗外的景物合理的分割开来,一种整齐划一的,中规中矩的生活布局。

他并没有觉得特别的难过。自从和Jackie相爱,他已经打破了曾经令他万分遗憾的,中规中矩的那种人生。他并没有刻意地去做什么放纵的事情,却时常惊喜地发现,原本平静的生活当中布满了奇迹。甚至,在他自己犯下大错,在手术中令爱人长眠不醒之后,Jackie仍然善良地给了他多一次机会,让他喜悦到发疯。

难道,即便没有结果和永恒,只是认真地对待过,好好地呵护过,就真的够了吗。

他漫漫地回忆起了母亲。他幼年的时候曾经发病,就在母亲由于心脏病离世之后不久。他当时少不更事,只觉得自己生病垂死远远不及看着妈妈离开来得伤心。童年的记忆总是容易模糊,再大的痛楚都会随着成长的脚步消散殆尽。之后他康复,变成一个成绩优异的小孩。然后,他尝试过日以继夜地手术,尝试过每周超过七十个小时的工作,他爬山游水,在Henry他们的挑衅和怂恿之下尝试着抽烟,他并不嗜酒,却从来也不拒绝酒精,他顺利地恋爱结婚,之后又无可奈何地离散。这所有的时间里,他每年一次的体检结果上,都是正常又正常。

那次误会中的鼻咽癌事件,来得太过突然。他一时之间手忙脚乱。然而,自从Jackie在一次令人崩溃的大火当中不再回来,他发现他突然开始厌倦被生活随意地玩弄。大家看他心情暴躁,大都对他宽谅,然而谁能体会Jackie的心情?她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是不是不甘愿?她冷吗?她怕吗?

他一度有一种奇幻的感觉,觉得Jackie的灵魂就飞扬在他身边一个温柔透明的地方。这个奇幻的信仰,令他几乎厌倦自己充满重力的身体。Kate说的是对的。当你的心灵深处充满了一种渴望的时候,身体就应该是空的。他也曾经在短时间内迅速地消瘦下去,这种肉体上的形销骨立,却并让他觉得精力不济。

......由于Jackie离开而心碎......

这个状态对他来说,其实是再合理不过了。甚至,想到是这个原因的时候,他还感到一点点的甜蜜。从最初的时光开始,仿佛就是Jackie在快乐地对他好。他想为她做的事情太多,真正落实的却太少。他总以为还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期待未来,明天的事情会比今天精彩。他曾经惋惜Annie的生存状态。也试图思考,为什么Henry和Annie竟然可以那样缠绵又那样疏离的相爱?在一个身体可以无限接近的空间里,到底是什么东西造成了他们之间若有若无,似有似无的障碍?他们在逃避自己,还是逃避爱情?结果,他终于认识到,原来,他们在试图逃避一种苦难,一种最爱和爱情被伤害的大苦难。

他告诉Jackie,有爱的地方就有奇迹。原来,不切实际的那个人,始终是他。


Kate陷入了完整的昏迷。这个是传说中的弥留状态。从时间上说,差不多了。他听到消息,意外地有些不愿意去面对那个场景,于是没有去看她。

而午后的时间里,他远远地眺望,看见宝贝的爸爸妈妈并肩坐在草地当中一条白色的长椅上。他突然发现自己软弱,不敢去猜测他们的表情。

他面对Jackie脑中的肿瘤的时候,心里存在着无穷的勇气。或者那并非勇气,而是一种斗志。外科医生永远是无权利恐惧的战士。他们在抢救任何一个病人的时候,都需要燃烧起无穷的斗志。何况是面对Jackie,他在和一个情敌决斗,那个情敌是据说无情又万能的上帝。

于是,他用尽了浑身的解数去挽留Jackie。他不愿意她离开。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是人,就会有私心,就会想把最爱的那个人,留在自己的身边。

然而,这次要离开的那个人是他。或许很快,或许久一点。或许还有百分之多少的一个希望。他怀念起Annie和Henry。如果伤害到最爱和爱,痛的那个人还是自己。

他觉得头晕脑胀。


走到Jackie的咖啡店的时候他感到片刻的幸福。虽然她不记得他,至少她没有离开。她没有舍得离开,她就呆在这里。呆在一个,他只需要一回头,就可以看得到的地方。

他隔着小街就看见了Jackie。她竟然坐在咖啡店门口的小台阶上。在幽幽的门灯底下。这样暮秋初冬的夜里,她仅仅穿着单薄的黑色毛衣和黑色的牛仔裤。他加快脚步走向她,这才发现她鼻子红彤彤的目光迷蒙。她哭过。这个样子的她真的更像一只流浪猫了。他蹲下身体,问她:“Jackie,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她抬起头来看见他,鼻子皱起来抽了抽,摊开手来。

他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一张写着地址的白色卡片。

他不认识卡片上写着的那个地方,于是把赖在地上的她拉起来,打开咖啡店的门,推她进去。

她听见他温和的唠叨:“傻瓜,有什么事情进屋再讲......外面很冷的,你知不知道?”

咖啡的味道缓缓地飘散起来,Jackie一如既往地在吧台后面忙碌。他坐在每次来的老地方,面前放着一张漂亮的明信片。

明信片的正面是一张黑白色的,接近漫画风格的图片。一柄雨伞撑开着倒在地上,空中零落着两滴雨滴。画面中心的位置,用一道可爱的螺旋曲线表现一阵风,风吹过的地方,飘着一片小小的树叶。

翻转过来,明信片的背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很多字。

“Jackie,你摔疼了吗?我问了好多人,找了好久,都没有想到你会跑到山麓上去飚摩托车。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再做飞车党了吗?你们中国的女孩子,不都是文静而听话的吗?

“Jackie,你穿的衣服够暖和吗?你还能每天喝到水洗摩卡的咖啡吗?你还在为黑白色的日落苦恼吗?你不用这样,你眼睛眯起来微笑的时候,胜过每一次壮丽的日落。

“Jackie,你愿意忘记我吗?我把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了。我还给你买了一个新的衣柜。这样,你就有两只衣柜了,一只用来放黑色的衣服,一只用来放白色的衣服。Jackie,你喜欢吗?你笑了吗?Jackie,原谅我好吗?”

明信片写的很满,几乎挤不下这个男孩子的签名。他不得不在卡片最边缘的地方吃力地划上自己的名字。然而Paul还是认出了那个单词:Young。这个显然带着艺术气息的名字可能是她们之间亲密的称呼。虽然写得紧凑而模糊,Paul仍然觉得,隔着这个笨笨的签名,他几乎看到那个男孩子写卡片时,表情温柔又庄严的脸。

“好不好笑呢......我原来真的叫Jackie。”她轻手轻脚地坐在他对面。

他这才发现这件事情。他从来都不曾觉得,她应该不叫Jackie。

“Prof.Law今天拿这个地址给我,他说我是这件学校刚刚毕业的学生,还住在校园里。”

她同时又递上来几张照片。他接过来看。第一张,她戴着硕士帽,披着黑斗篷,站在学院的门口得意地微笑。第二张,她躺在一座蓝色的木头小屋门前碧绿的草地上假寐。第三张,她打扮成朋克青年的样子,全身黑衣,戴满了夸张的银质骷髅和十字架,跨在一辆哈雷机车上笑傲江湖。第四张,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和一个非常漂亮的长发男孩并肩坐在海边上。

他注视着张照片良久,发现她原来比他想象的要年轻很多。那个男孩子的手很大,盖下来按在她的脑袋上,两个人都裂开嘴吧大笑,兴高采烈。

她和他一起注视那张照片,有些不可置信似的说:“Paul,这就是Young。”

他把照片整齐地摞好,用一个微笑的表情递还给她。之后柔声说:“他很帅。”

Jackie有些不置可否地笑笑,说:“Paul,原来我真的是个不良少女......今天Prof.Law说给我听,他说我和Young是工艺美院的学生,集结了一群的同类,四处搞行为艺术,跳现代舞......据说现在都小有名头。”

他目光温存地看着她。

她有些泄气似的,用指尖拨弄那些照片:“怎么会这样呢......我明明觉得,我应该是个智慧与事业并重的气质型美少女啊......怎么回事呢?Paul?原来我跟你真的差好多啊。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能不能做好朋友呢?你会不会......会不会不喜欢不良少女......?!”

......假如中意一个人,便不会计较她是什么身份,什么背景,什么长相,做过什么职业。只要对她产生一种感觉......那种感觉,就仿佛她是一件艺术品......

他微笑着看他,目光平静而迷蒙:“傻瓜。我当你是好朋友嘛,又不是娶太太。”

她迅速地抬头,目光晶亮:“对喔......其实今天Karsten问我,说我和你算是什么关系呢?好好笑喔......我们之间的关系能有多少种可能性呢......”

他不回答。

她仿佛很渴似的把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之后怔忡片刻,终于问他说:“Paul,假如......假如我是你的女朋友,可是我把你忘记了,你会怎么办?”

他觉得胸口滞闷的痛感越来越重。他想到照片上那个漂亮的Young。那是个和她一样生机勃勃的男孩子。他应该带着令岁月焕发的活力,用无穷的,热烈的,充沛的感情,燃烧她的生命。

于是他微笑起来,柔声道:“Jackie。你知不知道一个电影,叫做初恋五十次。”

她还未开口反对,他已经自嘲地摇头笑了:“对了,我忘记了,你失忆嘛......那个电影里的女主角出车祸撞坏了大脑的记忆沟回,她永远只能记得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

她开始进入角色,瞪起眼睛问他:“也就是说,假如她醒来的时候是星期一,那么以后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那个星期一,因为她一旦闭上眼睛睡觉,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就都不记得了......”

他赞许她很聪明似的点头:“不错。她的未婚夫要怎么办呢......他试图帮她看医生,让她记起他来。不过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医生,大都是些没有用的笨蛋......”

她噗嗤笑了出来:“你说你啊?!”

他歪了一下头,不置可否:“之后呢,那个男孩子明白了一件事。只要她活着,他就总有希望。所以他越来越勤奋地去追求她,渐渐地呢,他可以在一天之内就让她爱上他。”

她似乎投入了真感情,开始欢喜地微笑。

他看她,柔声结束自己的故事:“虽然,他们前一晚上已经睡在一起,第二天早上她就会大叫着抓色狼啊把他从屋里踢出去......不过他相信,总有一天呢,在太阳落山之前,她会穿上白纱,做他的新娘。”

她幸福地叹息。久久地发呆。

他任由着她神游太空,闭上眼睛,想勾画出她的样子。或者,明天,就是又要重复一次的告别。这么远,这么近。这么伤感,这么......幸福。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3:51 AM 编辑 ]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4 09:01 PM

十六

治疗宝贝的第一个计划疗程开始了。Paul和Dr.Lauer的心情基本上是同样的安静状态。与其思考出现恶性状况的后果,不如详细地把所有治疗计划的细节安排周密。

Kate安静的离开。他到住院部试图看她最后一面。然而深切治疗室里空空如也。Kate已经不在这里,而他私心里那个小小的期待也一起破灭:Jackie,也不在这里。

午休时间里他驱车到了那处陡峭弯曲的盘山麓上。Jackie据说就是从这个地方回来。他从车里走下来,细致地环顾四周,仿佛期待着,在这个树荫密布的山崖旁边,探寻到一扇隐秘的天堂之门。

他把手插进口袋里,摸到一只信封。那是一只浅紫色的,萦绕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气的信封。里面据说留着一些Kate想告诉他,又或者是告诉这个世界的一些话。他反复地捏那个信封,仍然发现它是薄薄的,最多不过有一张信纸。他上午在深切治疗室的时候就犹豫了很久,有点不情愿去读它。Kate有一种超越了人性本质的思辨能力。她观察的角度,陌生而深刻。她说的话,模糊而隐晦。这样的一种状态,令她的心理辅导师时常崩溃,不知道到底是谁在研究谁。而Kate对Paul说话的时候总是温柔。虽然他知道,她心里有一个珍重埋藏的秘密。那个秘密是她的原罪,也是她的原生。她为了那个秘密而死,然后,用她执着的灵魂为她所钟爱的那个秘密殉葬。

他打开信封。

Kate用了一张印着淡淡花纹的信纸。

她说Paul,我说给他们听,说我要保持身材,所以得了厌食症,这是骗他们的。

......我是一个私生女。这种身份的小孩,总是特别好奇自己的亲生爸爸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的妈妈是一个懦弱的女人。为了不让她伤心难过,一直到她去世为止,我都没有提起过我的父亲。

......还好,她去世的不算太晚。

......我寻找父亲的偏执状态吓坏了我周围的人。我的男朋友怕我真的发疯,用尽了各种方式帮我找到了他。我给他打电话。我约他到山脚下的冰店见面。我对他说,我喜欢一种彩虹颜色的,叫做缤纷夏日的冰淇淋。他的声音很温柔。

......那天我一直等待。我等着他到来,然后给我买一个缤纷夏日。然而他没有来,他没有来而电话来了。他说Kate我不能来见你。你已经长大了,而我的孩子们还小。我的太太......

......Kate,你没有见过我,就不会对我思念。

......Paul,你知道他是谁吗?你注意到我的深切治疗室里经常出现的那个主治医生吗?Paul,你觉得我和他,长得有几分相像吗?

......对于医生,我总是觉得亲切。

......秘密说完了,我觉得饿了。Paul,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我再度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可以吃到世界上最甘甜的,妈妈的乳汁。

信纸的底色上,温柔地印着依稀可辨的花体字:

Heiss mich nicht Reden,heiss mich Schweigen,
denn mein Geheimnis ist mir Pflicht.
Ich moechte dir mein ganzes Innere zeigen,
Allein das Schicksal will es nicht.


下午到病房看过一个脑溢血手术的病人,他穿过漫长的草地从住院部返回医学院大楼。远远的,他看见Jackie迎面向他跑来。她还是来了。虽然他有点不擅于这种话别的场面,还是在看见她的时候由衷地感激。

她喘得像一个火车头。

他于是就毫无准备地微笑起来,从眼睛开始,漫延到内心深处。

他说:“Jackie,你跑这么急干什么?我又不会突然不见了。”

她摇头,深呼吸,犹豫着想要开口。

他瞬间明白,她可能不知道要如何跟他道再见。于是他主动问她,语气温存:“Jackie,你要回家了吗?今天吗?”

她愣了一下,终于点点头。

他抽出自己的名片放在她手里,一边嘱咐她说:“Jackie,这是我的电话和地址。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不过我想你最好还是对我没有需要......”

她呆呆地接过他的卡片,然后,仿佛鼓足了勇气似的说:“Paul,你没有什么别的事愿意告诉我的吗?”

他一时间没有理解她的意思,询问地看她。

她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Paul,我今天听说......”

他的传呼电话骤然响了起来。

他于是抬起手来,做了一个请她暂时等待的手势,接起电话。

她看着他,他一边接听,神情又变得专著而严肃起来。她听见他剪短而迅速地说:

“好的。明白......在哪里?......”

他竟然一边回答,一边开始迅速地向医院大楼走去。

甚至,他越走越快,几乎要跑了起来。

她不知所措,便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跑。

一直到了门口,他突然迅速地转过身来,深深地看着她,然后急切尔短促地说:“Jackie,现在手术室里的主刀医生突然昏倒了。我马上要赶去。你懂吗?”

她来不及点头,只是在他背后匆匆地喊:“是......什么病啊......?”

他本已离开,听见她问话才回转头来,用一种微笑的神情宽慰她说:“是AVM。你不用担心。”


Jackie拖着一只简单的黑色皮箱,独自坐在公车站上。假如,她坐夜车回去那个北风的海边小城,那么,就可以一直等着坐最后一班公交车。假如他手术顺利,可能只需要六个小时,假如他六个小时之后动作够快......脑筋也够快......的话,就可以赶到这个车站上来。那样,他们就还有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可以用来话别。

然而六个小时过去了。他没有来。六个半小时过去了,他还没有来。她开始焦急,于是拨打他的手机。手机关机了。她再拨他办公室的电话,通了,接电话的女生温柔地告诉她,Dr.Cheng还在做手术,请二十分钟后再打来......

她泄气地挂上电话。

星星出来了。她抬起头,左顾右盼地寻找月亮。但是徒劳。山地的星星总是太过明亮,明亮到争夺了月亮温淡的光辉。

公交车车头的灯光一片雪亮。她仍然有些不死心地频频眺望。然而他还是没来。AVM可能是一种很麻烦的毛病,所以手术需要的时间格外的长。

她把皮箱从车的中门搬上去,然后绕到汽车的前门去买票。

之后,她磨磨蹭蹭地走到后面,拎起皮箱,朝汽车的最后一排走去。

汽车上空荡荡的。她没有抓住扶手,一个趔趄。汽车启动了。

这个时候,她猛然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医生长袍的身影,用飞快地速度向公交车站跑来。她趴上汽车的后窗,想叫,叫他,叫司机停车。可是她没有叫出声来。汽车发动之后的速度变得很快。她看见他在公交车站上收住脚步,静静地目送她的车离开。她看见了月亮。是那样弯弯的一钩,就挂在他背后不远处的地方。他久久地站着。仿佛一个天地间孤独的孩子。
作者: ddaisy    时间: 2007-6-24 11:27 PM

我坐在电脑前面,号啕大哭……
………………………………………………
本来我明天有非常重要,非常艰难的实验,要非常早的起床,我告诉自己说早点睡不要开电脑了吧,可是我挂念这个故事。
……………………………………………………
这里弥漫一种淡淡的忧伤的色调,就好像J眼里的世界,黑白总是显得冷漠而自持,可是J是怎么样保持那种生活的热情。
………………………………………………
其实我隐隐然是不喜欢kate的,可是生活对待每个人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我们不应该让生活对待人的不公平左右我们对待人的态度
………………………………………………
J是靠P的心灵的力量,才跟其他天使不同的嘛?两个人共享一个命运,虽然苦痛着,也是幸福的吧
………………………………………………
那样弯弯的一钩月亮下面,我仿佛跟P一样,被J丢弃了
………………………………………………
这样只有黯淡月色的夜里,忽然勾起了我所有关于他们的忧伤
……………………………………………………
于是我就对着屏幕,无声的哭,眼泪汹涌,可是哭不出声
……………………………………………………
很快,就好像流干了我身体里的水分,终于知道,为什么偏偏在今日,听到了一首歌,叫海上花。
……………………………………………………
愿只愿他生,昨日的身影永相随,永生永世不离分,是这般奇情的你,粉碎我的梦想,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是我的一生
………………………………………………

[ 本帖最后由 ddaisy 于 2007-6-24 11:31 PM 编辑 ]
作者: mocca    时间: 2007-6-24 11:35 PM

是被文章的题目拽进来的,早几天前就看到了,一直未有时间看,今天刚只看了同学们的re,o承认正文现在也没有仔细看完。惭愧下先

Zeig dir mein ganzes Innere,哎呀,和daisyJJ遇到同样的问题,唔知点译先有原文的感觉,扫描到后面那句Ich möchte dir mein ganzes Innere zeigen,
Allein das Schicksal will es nicht  突然想到很土的一句说话:“只要彼此心中有对方,又怎么算分离呢?”(太拙劣了o的德文 继续惭愧)

还有lz同学,德文的惯性啊!那个英文一大短部分,sch啊,看着好亲切……英文好像用sh
^_^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5 03:49 AM

十六

医学院里有无数精力充沛的学生们。几天之前刚刚为学校涨了学费而通宵吵闹游行,罢课罢工,现在已经又仿佛全然忘记了金钱的压力,开始为了圣诞节的舞会紧锣密鼓地忙活起来。

而他们这些医学院的教授和访问学者们,便只有乖乖地配合,出场地并且掏腰包。这次学生骨干们看中了住院部的大厅,那个整个医学院最宽敞的地方。原因是,做社工的那一小撮活跃分子,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频频出入小城里唯一的一家养老院,突然产生了人生悲凉的感叹,说什么都要把那里的老人和儿童病房的孩子配合到一起开同乐会。

这样的一种提议,当然是完全没有问题。

于是,住院部的大厅里愈加频繁地热闹了起来,这种富有喜剧色彩的人来人往看起来也颇能够打动人。Leo画展的阴霾渐渐消散了开去。儿童病房的孩子们,开始三步五时地出现在大厅里,伴随着CD唱机练习三步华尔兹。

当然,也有老人院的老人过来。年轻的学生们越玩越大,开始一对一地给老人和小朋友们寻找舞伴。这样明显的善意几乎令所有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面带微笑。然而安排和计划总是难免不尽如人意。很快,Mrs.Koehle的坏脾气就无比明确地飞跃了整间医院。跟随她的老人院护工早已经见怪不怪,学生们也只能躲起来叹息两声,最多是偷偷骂一句脏话。然而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住院部的年轻护士们几乎被骂了个遍,连食堂里可怜的Karsten都未能幸免。

结果,一个中午午休的时间,Karsten一边给Paul递上来的杯子里注满咖啡,一边感叹人生悲苦:“Dr.Cheng,Jackie说你们中国的童话故事里,年老的婆婆都是些仁慈的,笑眯眯的好人,是不是?我之前一直不懂,为什么我们的童话里面,总是充满着邪恶的老巫婆......唉,我想我现在懂了......”

Paul看他苦着一张脸,颇觉得有点好笑。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笑出声来,Karsten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喏,她来了。”

Paul不由得顺着Karsten的视线向门口看去。那里站着一个身材修长,打扮美丽而得体的......夫人。他瞬间感到有些惊讶。因为他早已在传闻中听说,Mrs.Koehle已经八十三岁。欧洲的女人,大都比亚洲的女子衰老的快些,在他的设想当中,Mrs.Koehle应该多少已经微微佝偻或者面孔上布满了皱纹。然而这一切都不正确。她梳着齐肩的淡褐色头发,肤色洁白,后背很直,穿着酒红色胸前系扣的开司米羊毛衫和米色纯毛面料的一步及膝裙。

她甚至淡淡地涂着一点唇色。

她从头发,到眼睛,到嘴唇,到全身的衣衫,颜色都搭配得和谐极了。

此刻,她在门口淡然地站定,把手中可以伸缩的拐杖收缩起来,气定神闲地等待着,仿佛一个女皇。

Karsten悲苦之色愈深:“Dr.Cheng,现在又轮到我了。”

他于是走出吧台,迅速地走到Mrs.Koehle的面前,轻声礼貌地唤她,并向她伸出一只手臂。

她向他微微地点头,伸手挽住他,笔直地走向临窗的那个座位。据说,只要她出现的时侯,Karsten便必须给她留出来那个单人的圆桌。从她身后明亮的窗向外望去,便可以看见楼下宽阔的草坪,和白色的住院大楼。

她坐下,对Karsten说了什么,Karsten脸色更加难堪,几乎逃跑一样蹿回吧台里面,惊慌失措。

Paul忍不住问他:“怎么了?她难道要吃黑鱼子酱?”

Karsten绝望地摇头:“不是,Dr.Cheng,她要吃华夫蛋糕......可是我刚刚把最后一块给了儿童房的Jenny......”

Paul觉得Karsten的状态有些夸张,问他说:“那么......会怎么样呢?”

Karsten说:“上次,为了一个鸡蛋的蛋黄有点软,她骂了我整整半个钟头,并且用桌上的烟灰缸砸烂了桌上的花瓶。”

Paul无法置信地恍然大悟,之后放下咖啡杯,微笑着拍拍Karsten的肩膀:“别怕,我到楼下的加油站里再给你买一块上来。”


Jackie离开的第四天,一切都平静极了。

宝贝的第一个疗程到达了平台期。给这样幼小的婴儿进行治疗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任务。他们根本无法表达自己对于身体状况的感知。所有的步骤都根据仪表来进行,父母仿佛热锅里的蚂蚁,那样焦虑的心境,恐怕比宝贝要难受万倍。

Paul看到宝贝的父母。他们长久地守望在宝贝的无菌隔离箱外。这个透明的距离令人迷惑。他看起来明明就在爸爸妈妈的眼前,仿佛可以摸到他温暖清香的脸蛋,然而伸出手去,玻璃柜的表面,却显得格外的冰凉。

他有些不忍心,停住脚步等待了一会。然而他并不清楚要对他们说些什么,直到宝贝的爸爸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拉开门走了出来。

这是个彬彬有礼又生性友爱的小学教员。Paul知道,他从十九岁开始就在一个小镇上教书,那个地方所有的孩子都是他的学生。他爱种花,爱晴朗的天气,爱太太。作为一个颇受爱戴的人,他去年的婚礼上,聚集了全村的男女老少,狂欢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所以,宝贝显然是一个在众人无数的祝福声中出世的孩子。到底是什么决定人的命运呢?

Paul客气地和宝贝的爸爸握手。他却仿佛洞察一切似的,宽厚地微笑了。

他说:“Dr.Cheng,请您理解,我必须要求您们救救这个孩子。否则的话,我会对他永远愧疚,并且永远失去勇气,再做一个孩子的父亲......”

Paul温和地点头。他想说,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尽最大的努力。或者说,请您坚持,您这么爱他,应该会有奇迹出现。然而他默默地没有说出口。孩子的妈妈跟了出来,她猜测着,可能医生会对自己的丈夫透露一些关于宝贝的,不好的消息。

迎着她那样伤心的目光,Paul柔声说:“宝贝还是个刚刚足月的婴儿......他的知觉还没有健全......所以,他不会觉得疼痛。”

离开宝贝,他总是觉得有点无力。显然Dr.Lauer的状态和他一致。于是,两个脑病专科的医生在儿童病房的游戏室门口面面相觑,同时微笑了起来。

最近的孩子们颇为忙碌,连家长们都开始为了圣诞舞会开始给他们准备漂亮的衣裳。Paul和Dr.Lauer沿着走廊往回走,不时小心翼翼地侧过身体,放一条大路给那些尖声欢叫着奔跑追逐的小朋友们。孩子总是精力充沛,从来不肯安静地走路。Paul竟然又想起来Leo,那个孩子的举止那样安静,神情那样肃穆,看起来是那样不快乐。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们被两个横冲直撞的小朋友拦住了去路。一个很胖的小姑娘抬起头来,说话的时候掉了一颗牙齿。

她说:“你是不是Dr.Lauer?”

Dr.Lauer弯下身体,用深蓝色的眼睛对小姑娘放电:“是我。年轻的女士,你要我做什么?”

小姑娘说:“你来帮帮我们的忙好不好?那些护士小姐总是说,你是一个本领很大的人。”

Dr.Lauer欣然接受,小朋友们一哄而上,拥着他和Paul一起下了楼。

十分钟之后,Paul和“本领很大”的Dr.Lauer,在一堆奇怪的音响器材和交错的电线当中一筹莫展。

组装音乐设备,再调试效果......这件事情,实在不是他们的长项。Dr.Lauer已经彻底放弃,告诉笑成一团的护士小姐们,她们应该从山脚下去找一个DJ......

然而话音未落的时候DJ来了。

那是一个带着羞涩目光的年轻小伙子。他既不理会孩子们的叽叽喳喳,也不好意思面对年轻的护士姑娘们好奇的目光。他只是神情专注地打量那些仪器,便迅速地投入到工作里去了。

Paul认出了跟着他一起到来的医生。那是聋哑人语言中心的研究员。原来这个短时间内就让所有的音响设备和谐运转播放出动人旋律的男孩子,是一个天生的聋哑人。

Dr.Lauer和Paul沿原路返回医院大楼的时候终于笑了起来,他说怎么样Dr.Cheng,其实我经常觉得,解决病人问题的根本不是我们。他们都是解决问题的天才。

Paul静静地微笑。有时候,天生有所缺陷的人,会掌握一些正常人所没有的超级技能。就像是上天赋与他的一种感知能力,一种超越了普通人听说读写之外的第六感。

Dr.Lauer说你见到了Mrs.Koehle没有......我其实觉得非常震惊......她打扮得总是非常得体而和谐。你如果看到她的装束,就绝对不会猜想得到,她在二战的时候,同时丢失了她的丈夫和一双眼睛......

Paul有些惊讶地看着Dr.Lauer。不错,Mrs.Koehle是拄着一只拐杖的。然而她那样笃定,那样傲慢,那样无所畏惧的一种走路的步态,令人无法想象,她竟然并不知道,脚下究竟是平地,还是悬崖。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用一种几乎赞美的口吻说:“或者,她的眼睛虽然看不到这些颜色,她的心却是看得到的。”

Dr.Lauer有些沉默,两个人安静地走到大楼门口,Dr.Lauer才终于开口说:“我可能有些冒昧......但是Dr.Cheng,Jackie可能曾经有些苦恼......我看到过她画一张画......我想她画的是你的背影。可是,她说不是。她说,你的世界,是有颜色的......Dr.Cheng,你是不是不知道......Jackie是色盲?”


“......日出的颜色是橘红色,日落的时候呢,就是西瓜瓤那样的红色......

“......夏日缤纷嘛,当然是鲜艳的颜色,没有黑色和白色......

“......是温柔的水红色嘛,不是圣诞节一样的火红......

“......你把日落看成日出,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一条没有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彩虹,看起来一定像一座石头桥......

“......我明天再重新买过......”

世界消失了。他沿着一种均匀而持久的重力加速度垂直地坠落下去无法停止......

天昏地暗。

难怪她需要两只衣柜,一个用来放白色的衣服,一个用来放黑色的衣服。难怪那张明信片上的卡通画是单纯的黑白素描。难怪她宁肯在黑夜的山麓上冒险,也不愿在光天化日的红绿灯底下骑摩托车。难怪她在咖啡店里的冰柜反面贴满了表示各种口味的小卡片。难怪她在听到衬衫和领带需要匹配的时候突然安静,表情悲伤。

Jackie,她为了回到他的身边,竟然放弃了她最爱的彩虹。

她的代价如此惨重,他却任由她随风在雨滴里飘零,甚至不肯,给她撑一把伞。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4:13 AM 编辑 ]
作者: jasmine    时间: 2007-6-25 11:36 AM

“......小王子爱上了一个好远好远的星球上的一支小花。可是她好麻烦噢,又好骄傲,小王子被她缠得很无奈,于是来到了地球上的一片沙漠。

“后来,经过了好多人的开导,小王子终于明白了自已的心意。他一直很牵挂,很在乎,又拿她很没有办法的那朵小花,原来,是他生命中,唯一的玫瑰呢。......”

这个开头曾经让我有点咋舌,呵呵,常识告诉我他不会这么讲故事,他的性格,他的职业,他的习惯,他的一切一切都不允许他在短短几句话中用这么多语气词,不过,不过,我还是决定let it be,被爱人当孩子般宠爱是幸福的,小J在忘却所有之后还能记起这份甜蜜,比所谓的真实来得更重要。

然后,“年轻可爱”的天使Gil出现了。我曾经想过各种各样的形容词来形容Gil,但是全都如隔靴搔痒,原来只要“年轻可爱”这四个字这么简单,是的,Gil就是这样,因年轻而单纯、愉快、勇敢、活跃,却又因为拥有和年龄不相符的智慧和宽容而显得尤其可爱。

“她看到他的背影。有点单薄的,整整齐齐的。他的手自然地插在口袋里。他斜斜地靠在汽车车头。他似乎在眺望远处没有尽头的云海,又似乎已经看透了云海的尽头。”

“好奇怪,不过是看到他一道很安静很安静的背影,她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寒冷。”

对此文最初的大爱,便是源于此。一个画面胜过千言万语,但我在看过无数遍画面之后,还是无药可救的迷醉在这般言语中,并不华丽却无比贴切,像一位经年的温柔爱人,又像一件半旧的纯棉衬衣,穿着的时候不觉得什么,脱下来却觉得寒冷,寒冷,以及失落。


“家门的钥匙,竟然扔在Annie和Henry的信箱里,用一只雪白的信封收藏着,没有封口,也没有任何只字片语的注解。”

很酷的行为,像妙手里会出现的细节。有些事很难说清为什么,只知道,在那种情况下,自然而然的发生了。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看,也许这串用雪白信封装着的钥匙,有点类似他养的一只鸽子,在离开的前夕,把它放飞。

“Annie似乎思索了很久,终于没有开口提问。她一直不能知道,那一天,在急诊室里,当Paul一头冲进来,用力把猩红色的隔离帘扯开的那个刹那,当他看见Henry身后,急救床上,那个被烟尘污浊成灰色的单薄身体的那个刹那,曾经是什么样子。”

“她不敢提问。也不敢想象。那个也曾经温情脉脉地,在昏黄路灯底下注视着自己的男人,在面对生离死别之前,是否也体会过冥冥中不详的预感。”

小G用文字描述画面的功力很赞,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妙2中那个惊呆的表情,妙1里那个暧昧的笑容,全都历历在目。记得小学时写观察日记,学着《梅雨潭》的样子,不厌其烦的去描述薄荷叶子的颜色,其实那种颜色,就叫做薄荷绿,何必去寻找那么多的喻体,同样,描写任何具象,其传神之处也只要寥寥数语,费尽心力反而南辕北辙,形似冲淡了神似,非常可惜。

“这个时候,Jackie的爸爸妈妈带着一个小小的箱子离去。片刻之后,妈妈返回身来,温柔地看他,无奈又伤感,真诚又客气。她说:Paul,谢谢你照顾Jackie。”

“他两手空空如也。虽然明明知道,Jackie并不在那只玲珑的小箱子里,他仍然有一种冲动,想伸手臂去拥抱它。如果,你已经成为程医生的太太,或者,这个小箱子的所有者,可以是我。”

我在今天凌晨渐渐亮起的天色中,反复想着这段。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空空如也不是你们应得的结果。

今天先re这么多,唉,生个孩子笨三年,其中词不达意之处,还望谅解。
作者: 常小蕾    时间: 2007-6-25 11:43 AM

一定要说些什么...可是现在的思绪很混乱.看到十六时终于忍不住眼泪了,虽然不像ddaisy那般号啕大哭,但并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现在身在办公室,不允许我用那样的方式发泄...可是我现在最想的就是什么也不管不顾的大哭一场...

突然想起我曾经看了一本安妮宝贝的书,不记得书名了,那是我看过的唯一的一本安妮宝贝的书.只记得由很多中篇组成.看完就发誓再也不看安妮宝贝的书,因为她的文字让人看了好压抑,压抑得抓狂,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绝望的...没有半点光亮...情绪宣泄不出来..越来越郁闷..对于喜欢童话的我来说那样的文字实在无法忍受...之所以很突然想起那本书,是因为这篇文也有点灰色...淡淡的忧伤从开始到现在不但没消散,反而越来越浓烈...但是最大的区别是这样的文字非但不让我感到绝望,反而觉得希望在心头澎湃..让我觉得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有光明,只要他们还在爱就有希望...
谢谢germanistik!谢谢,同时也欢迎你来到天使城...今天实在无法细细的RE..写了这么多啰嗦话之后情绪还未平复...有时间一定要好好RE一下...

PS:为ZUZU大人的归来撒花....
作者: 木婉清    时间: 2007-6-25 01:33 PM

某人飘回来了
直接也好间接也罢 某人回来我们就看到有文了 实在是timing太好了
LZMM居然用了一个德语标题 我激动了半天 Show you all myself
话说唠叨的习惯一旦回来就管不住自己了
花了一年多折腾德语 在天使看到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
本文内容 容我看后再评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5 03:10 PM

十七

Jackie离开的第五日。

自从看到她画日落之后,他开始喜欢在傍晚的时候伫立在楼顶的平台上。这个时候的夜风愈加寒冷了起来。或者,冬天慢慢开始了。

Paul还不算真正看到过严寒的冬季。香港的气候,湿润而温暖,冬季到来的时候也不会有凛冽的风雪。然而这里似乎不同。

Jackie在的那些天,他兴奋过头,根本没空去理会昼夜变化的温差,直到现在他才突然发现,医生白袍的底下只加一件毛衣是根本不足以抵挡太阳落山之后的寒意。欧洲的阳光真的很神奇。当太阳照耀的时候,身体便觉得很温暖。然后,随着最后一线光明的消失,整个世界就坠入冰窖般的寒夜。

他安静地凭栏眺望,慢慢地看见眼前一片漆黑。

屋顶上的照明灯逐一亮了起来,他反转身,才发现身后有人。那人向他点头问候,动作轻盈得仿佛没有一丝声音。

他仔细地辨认,这才认出了面前的男孩。原来是那个出色的音响师。那个贝多芬一样的聋哑天才。那个用心听音乐的家伙。

说不定,他其实听得还要更清楚一些。

Paul微笑着走近他,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问:“你好,你是找我吗?”

果然,这个男孩读得懂他的唇语。他认真地看Paul的口型,之后微笑着开口说话。

他吐字不算清晰,但Paul听懂了他的意思。他说:“Dr.Cheng,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于是他跟着他,走去他的办公室。Paul这才知道,这个叫做Arne的小伙子并不是医院的病人。他是残疾人语言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帮助这里正在进行的一个项目作统计调查。

Paul等候的时间不长,Arne拿出来一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Paul用眼睛询问他,Arne微笑了。他把信封递上来,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Dr.Cheng,我看见你看日落的背影。我想,这张画上的人是你。”

他伸手接过信封。捏在手里冷静了一下,之后,鼓起勇气把它打开,抽出那张画来。

画仍然是一张铅笔素描。很明显的是Jackie的画风。

画面的正中,是一片开阔天空和云海中的一轮太阳。两侧的远景里,隐约地看的见陡峭的山壁。画面最近景的地方,狭窄的山麓上,停着一辆车,车头斜靠着一个男人。他看见他的背影,双手插在口袋里,执着而单薄。

他被震惊得丧失了所有感觉。画面上的场景这样熟悉,这是......飞鹅山上的日出。

Paul恢复意识的时候被发现自己被Arne按在了椅子上。他安静地看着他,仍然用一种一字一顿的声音说:“Jackie把它给了我。不过我想,你应该是这副画的主人。”

Arne这种费力的吐字方式令他的语气显得格外诚恳。这个在无声的音乐中生活的男孩,他用心灵说话。

他送Paul出门,对他有些调皮而暧昧地微笑。他说:“Dr.Cheng,她把你......画得帅极了。”


他拿着那只信封出来,突然感到一种......想念,排山倒海。

他这才意识到,从她离开的那一天开始,他重新恢复了短促而间断的睡眠。他为了一场手术,再一次错过了听她告别。他奔跑到车站,试图赌上自己的运气。他对自己说,并没有自私地想要留下她陪在自己身边。他一定不会忍心,哄骗一个失忆少女的爱情然后让她在最美丽的青春中目睹自己的衰弱死亡。他不过是......想听见她说再见。或者以她善良的品性,她会跟他说珍重,说让他好好照顾自己。他需要她这些温柔的话语,作为以后的岁月当中唯一的人生安慰。

难道是一种注定的事情吗?他竟然,永远听不到她跟他告别。这样的遗憾,让他觉得好不甘心。

他默默地往回走,任凭着强大的思念吞噬他整颗的心脏。


然而回去的路上,跟他打招呼的护士小姐们似乎表情暧昧。他有些奇怪,之后碰见外科病房的护士长,她匆匆地从他面前经过,笑着说:“Dr.Cheng,有人在办公室里等你呢......”

他呆在那里三秒钟,她转头发现他的惊讶,更加好笑地说:“没错,Dr.Cheng,你的办公室里来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士......”

他明白过来。年轻的女士,她们逗弄的微笑。Jackie......是Jackie回来了?!

他飞奔一样地冲向自己的办公室。

曾经在哪一天呢,他临时回办公室里拿忘记的东西,推门就看见她,偷偷摸摸地,往他的魔法盒子里藏零食。

深呼吸,他推开门。

一个窈窕的女生,短发,整齐而俏丽的刘海。穿着灰色的V字领毛衣和黑色的长裤。长大衣悠闲地搭在手臂上。看见他一头撞进来的时候,她站起来,闪着细长聪慧的眼睛对他微笑。

幻觉消失了。他定睛细看。之后无法置信地叹一口气。

他面前的女生,是Annie。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6-25 03:39 PM

自从Jackie离开,他整整五天没有再去过山脚下的咖啡店。除了检查自己的工作得失之外,他很少反省自己的内心世界。然而他还是非常明白自己对那家咖啡店的担忧:他害怕那里的情景太陌生,因为Jackie不在那里。他害怕那里的环境太熟悉,因为Jackie曾经在那里。

然而今夜总算是有小小不同。Annie来了。这个发现让他觉得有些感激。Annie和他,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可以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然而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他在看到Annie的时候,会被Jackie的温柔和Henry的温暖包围起来。他曾经为Annie动心,仿佛爱上清晨时分,似醒非醒时候的一个迷离梦境。那样勾魂,那样引人入胜。

然而,Annie却是活生生的。她敞开双手游戏人间,然后关上心门,挡住所有她所不钟爱的。他曾经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审视过自己,发现自己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好。然而,Annie的爱与不爱,完全无关好坏的普遍判断。

这个时候,Annie走在他的旁边,夜色一旦弥漫下来,她便显得格外的振奋。她穿着黑色粗根的鞋子,踩在光滑的石子路面上,脚步几乎欢快地跳跃。

她精神抖擞,游手好闲,满不在乎。似乎又回到那个夜夜流连在After Five,买醉,买男人的Annie了。

他侧过头去打量她,决定有必要跟她谈谈。

于是他说:“Annie,你来这里做什么?”

Annie偏过头来,笑笑地看他,酒红色的嘴唇在月色下深沉而性感。她看他的时候,总仿佛他的表情和问题都很好笑。他不语,等她回答。她于是无处遁形,信口胡说:

“我专门到这个地方,当然是来看你咯。”

他笑。然后说:“Annie,不要告诉我说,你飞了八千公里,就是为了来看看我。”

Annie出声地长叹了一口气。他看见她笑意盈盈的眼睛里似乎有些闪躲。之后她说:“你是对我没信心呢还是对自己没自信。为什么我就不能好单纯好单纯地来看看你呢。”

以我对你的了解,单纯的事情,你只会跟Henry一起做。他心里暗自这样想过,但是不敢说。于是不置可否地微笑。

她却被他的笑容搞得有些不爽。于是撅起嘴巴,快步走到他前面去了。

一直到小巷也走到尽头,她看见那家咖啡店的灯光,问他说喂咖啡馆那酒有没有的卖。

他哑然说小姐这里是欧洲你想放荡的生活呢就要去红灯区不过那里的人都身上有枪我保护不了你。

Annie笑着瞪他。而后安静了片刻。她低下目光,思索了一下,然后柔声问他:“Paul,你是不是心脏出了问题。回香港吧。好不好?”

她那样关切地看他。他又想起Henry。Annie和Henry真的很像。他们在放荡不羁的笑容底下隐藏的,那种突然严肃的深情,有一种致命的说服力。

他却把手插在口袋里,悠着声音说:“不好。”

她瞬间有些不解:“Paul,你应该不是......想逃避问题?!”

他看看她,说:“先进去坐下再说,好不好?”


推开咖啡馆的门,他发现Annie有一瞬间的失神。他为她这个震惊的表情有些得意,仿佛他能在这里找到这个秘密花园,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她缓慢地环顾四周,看见花色古旧的沙发,低矮的茶几,象牙白色灯罩里昏黄的灯光,和水红色温情脉脉的台布。

他们坐定,红酒来了。她仍然有些心不在焉。手指翻转着一包白色的软包装香烟,敲打在桌面上,发出轻轻的,啪嗒啪嗒的声音。

他于是给她和自己都把酒倒满。

她这才反应过来,试图制止他:“喂,你是病人,不可以喝酒的吧......”

他拿起杯子,在她的酒杯上轻轻一碰:“为了你飞八千公里来探望我,干杯。”

她恢复了笑容。

他看她喝酒,看她放下酒杯。之后他问:“Annie,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略为恍神,之后开始坏笑,细细的眼睛里荡漾起聪明而狡黠的神色。

她说:“Paul......依我看有问题的那个人是你......人生了病却不回家,愿意漂泊在异国他乡......是什么问题呢?”

他看着她,看见她眼中狡黠逗弄之色愈深:“这么一个气氛暧昧的地方......Paul,你有艳遇。”

他继续不说话。她于是开始有些犹豫:“可是......谁呢......?”

她甚至回过头去,打量吧台后面那个妹妹。

他简直无语,等她回过头来,他又给她和自己加满了酒,一边说:“如果我说是Jackie,你相不相信呢?”

Annie的眼睛开始瞪起来了:“Paul,你发梦吗?你不会想说......Jackie就坐在这里吧?!你......你产生幻觉......”

她竟然还小心翼翼地打量自己四周。并且用严重怀疑的目光看他。

他担心Annie以为他脑袋里面分裂了什么地方。于是沉默不再说话。她看着他低下目光,神色迷蒙而失落。他这个样子,不像是失散了爱侣,倒更像是被爱侣拒绝。

之后,他拿起酒杯对她笑笑,一饮而尽。

Annie端详他良久,突然轻声说:“现在......我开始有一点相信了。”

他耸耸肩膀,不想帮她判断。

Annie却自己判断了:“好吧。就算......她不是一个和Jackie长得很像的女孩子。就算......她是Jackie。那么,她现在在哪里?”

他伸手招呼服务员,要第二支红酒。

Annie的眉梢开始渐渐立了起来。她伸手按住他的酒瓶子,低声问:“她走了?”

知道他也没办法回答,她开始表情严厉:“Paul,你到底是有什么问题呢?你不是说,你中意看到事情结果的吗?你不是说,虽然感情的事情很难说,可是你始终相信有些东西是可以永恒的吗?那么现在问题到底出在哪边呢?”

他松开被她按住的酒瓶,思索着说:“Annie,我知道那种感觉......那种你喜欢的人从你身边突然消失的感觉......”

Annie沉默了片刻。她约略地思考,开口说:

“我知道,你是说你的病嘛......

“当初,Jackie得了AVM。她想跟你表白,又不敢跟你表白。因为,她不能把握你的心意......后来又担心,你的感情,和她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我不知道,你现在说的Jackie是不是她......

“如果是她的话,Paul,那你就应该好确定你们的感情。想一想,Jackie拒绝治疗的时候,Jackie辞职,突然消失不见的时候,你有多绝望。”
作者: oliverbp    时间: 2007-6-25 07:16 PM

写的很好,其实总在想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迷恋la在妙手里的感觉,总在体会里面两人的心路历程,感情变化,那种细微的触动和没有说明的伤痛,楼住阐释的很到位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1 06:12 AM

十九

从前,有一个男孩,他的名字叫做Young。从外貌上看,他不像中国人,也不像外国人。他那样美丽,那样好看,所有的比例都恰如其分,仿佛藏域雪山里的康巴男人,仿佛爱斯基摩冰屋里的极地之子,仿佛茫茫沙漠中的印第安酋长,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座神祗。他那样年轻,那样的筋肉虬结。没有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来自何地。他仿佛从宇宙当中一颗不明的星球上飞跃,穿过一个漫长的,足以令他忘记自己的隧道到达地面,来到这个波罗的海旁边依偎着的海边小城。他从落地的那一天就已经好像今天这样,仿佛从来不曾成长,也永远不会老去。见过Young的人都爱他,因为所有的人都相信,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看的男人了。

Young没有出身,也没有钱。他有大把的青春和大把的才华。他在这个海边小城里倾心学画,并且热衷于雕塑和舞蹈。他很努力地打工养活自己,然后把所有的金钱都用来犒劳自己年轻而放荡的心灵。有一天,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午后,Young发现了天气的异相,于是向老板请假,问富有的同学借来超级先进的手动照相机,飞奔到波罗的海内湾的沙滩上拍摄闪电。他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支撑起雨伞防止那台精密的相机被雨水淋湿。然而他做完这项艰巨的工作之后发现雨停了。他的闪电和无数滚滚的雷在瞬间消失。Young仿佛一条出水的鱼一样全身湿透并且异常沮丧。他抬起头,发现密集的乌云间拨开了一条金子一般的缝隙。从他身边很近很近的地方,慢慢的生长起来一条瑰丽的彩虹桥,悠然而袅娜地伸展着它的身体,飞跃到天空和海平线交接的地方,缓缓地落脚。是的,Young看见一条无比美丽的彩虹,真实而梦幻地挂在遥远的天幕上,真实而梦幻地跨越在他的身边。

Young那时候恐怕还仍然是个少年。他抬起头来,充满惊叹地欣赏,然后,毫无缘由地感到高,远,空阔和疼痛。

太阳的光线开始刺痛Young的眼睛,令他不得不躲开视线。他眯起眼睛,看到彩虹植根的地方。那里站着一个女孩子。高高的,瘦瘦的,有那样乌黑俏丽的短发和那样窈窕青春的背影。

那一天的傍晚,刚刚来到这个海边小城的Jackie,意外地收到一份礼物。那是一座泥土捏成的雕塑,尚未来得及着色和烧制,用手指按上去的时候它软软的,仿佛会随着她的心意变换自己的性格。那是一座桥。桥身圆润而温柔,造型简洁而古朴。这种弯弯的,旧旧的拱桥令人欢喜,仿佛总有双双对对的情人,可以长久地站在小桥的顶端,眺望湖光潋滟,眺望曲苑风荷,眺望薄雾初雪,眺望彼此的眼睛。那座桥那样小巧,小巧到只容得下两个人并肩而立的身影。那眼中的风景那样无限,无限到包括了无穷尽的岁月和岁月中的所有温存。

Jackie和Young开始相爱。

Young说Jackie,那不是一座桥,那是一条彩虹,你的彩虹,你带到海边,带到世界上的那一条彩虹。

爱情和生活到底矛盾吗?

Jackie和Young的求学生涯那样的快乐而艰难。他们和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拼命地绘画,拼命地雕塑,拼命地飚车,拼命地跳舞。这样读艺术的学生不同于那些读工商法律的人们,他们没有固定的作息,没有固定的成果,没有固定的风格,没有固定的道德底线。Young和Jackie经常穷得像鬼一样,被房东直接从屋里赶到街上。贫穷如影随形。他们拼命打工,也可能在一段时间里攒出一些钱,然而很快的,为了画社和舞团,很快又把所有的积蓄挥霍得精光。Young和Jackie时常饿着。在广场上给游人画像的时候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些肥硕而不善于运动飞行的鸽子。祈祷天空中霹一个雷下来把这些鸽子全部变成香气四溢的烤乳鸽。他们游说自己的教授,把装修房子的工作交给他们来完成,然后一边日以继夜地劳作,一边花言巧语地哄骗教授,把工资的一半先预支给大家。那一天,Young和Jackie偷偷溜出去,吃炭烤的蹄膀和酸菜煎土豆,再加上甜腻的黑森林樱桃蛋糕和浓厚的黑咖啡。两个人笑得开怀,仿佛是天地之间唯一心满意足的爱侣。

欧洲的冬天,总是那样的寒冷。

慢慢的,Jackie发现,Young开始卖身。Young有无比洋溢的才华和无比美丽的容貌。为了他的才华可以释放,他把他的美貌物化。饥饿和寒冷,Jackie和Young用青春和生命经历过。为了不再寂寞和孤单,卖身,又有什么关系?Young只卖给男人。为了不背叛自己的女孩。

Young大有恩客。他曾经像临界死亡一样疲倦。他一声不吭地闭着眼睛,完全动弹不得。

他们更加不放弃。他们更加拼命地画,更加拼命地跳舞。渐渐地,舞团开始收到邀请参加演出,渐渐地,画作开始在咖啡店里挂起来,在花店门口挂起来,在学校的展览走廊里挂起来。

他们办了画展。作品开始面向市场。他们的舞团开始盈利。甚至有了年少的舞迷。

Jackie和Young,他们彼此见证了对方最困苦的人生岁月,也成为对方那个岁月的一个组成部分。

如今,那段岁月结束了。


如今,Jackie听见这个故事的时候仍旧流了眼泪。她在住所里翻出了自己的一个小相簿。那据说是她自己从遥远的家乡随身携带到这里来的唯一纪念。她打开相簿,看见一个婴儿的照片,照片的地下用英文花体字写着她的名字:Jackie。她伸出一个手指,试探地抚摸那个婴儿的脸颊,并且感到神奇。假如并没有人说给她听,告诉她这个孩子就是她自己的话,她对于这张照片,就完全没有认同。那是一个陌生的人,可能演变成任何的一种外貌,性格,职业,气质,和......结果。

Young,好不幸的,也是一样。

他和Jackie熬过了最艰苦的时代,那个时代的爱情,就像沙漠里的仙人掌,坚定,坚毅,坚强。如今,仙人掌开出了美丽的花朵,然后,最美丽的花朵,枯萎在一个最短暂的瞬间。

Young爱上了他的一个恩客。

据说,Jackie曾经为了这样一种超越了性别的爱情而彻底气馁。她走投无路,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地离开,并且带着自杀式的热情,去参加了一场地下的飞车比赛。以她的技术,没有人会期待她可以活着回来。

这个故事哀伤而浪漫。Jackie听完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泪水在脉脉地微笑。她抬头看看讲故事的人。他同样是个年轻而可爱的男孩子,和她一样来自东方。他有羞答答的笑容,亮晶晶的眼睛,斯文的眼镜,整洁而舒服的齐肩长发。他跟她说话的时候态度诚恳。好像期待她的理解,又并不要求她的宽谅。他语气柔软而生动,笑和不笑的样子,都敏捷地体会着她心情的起伏变化。Jackie突然觉得,比起Young来,她似乎更加认得面前的这个男孩子。对于他给予了Young的爱情,她并不觉得妒忌。她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反应。或者,是由于她已经为了Young的爱情而殉葬了一次,或者,是由于她把这些岁月遗忘得太过彻底。对于Young为她曾经做过的一切,她无比感激,所以,她见到Young新爱人的时候,她对他,对这个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孩子,突然产生了一种......感激。可能不可能呢,这是一种上帝的旨意,面前这个令人亲切的男孩子,他代替了她自己,去补偿Young在那些岁月里所吃的苦楚。然后,她因此而获得了自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完成一些冥冥之中仿佛注定下的,即便扑火也要一往无前的......爱情。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4:26 AM 编辑 ]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1 06:13 AM

二十

圣诞节的舞会准备仍然按部就班地进行。不过Paul不再会为着Mrs.Koehle的舞伴担心。她今天似乎整天都没有发过脾气,都是因为儿童复健课程班的一个小朋友。Mrs.Keohle似乎和他相处融洽,或者说,是她颇愿意跟他长时间的相处。这个神奇的小朋友,便是Leo。

这个世界或者就是神奇的。Leo是一个沉默的,丧失了语言能力的小朋友。而Mrs.Koehle则是一个不能看见表情的老人。她们彼此之间的沟通,究竟是通过什么样的渠道呢。

也许,他们之间的交流,要比许多普通人之间的交流坦率许多。

Paul原本想今天继续和Annie谈谈。他们昨天晚上喝了太多的酒,思维又太过散漫。他们似乎谈起了很多已经应该淡漠,却其实从未淡漠过的往事。那些事情,在他和Jackie交好之后一度变得不再重要,仿佛变成了人生中必然经历的一些过往。之后,在Jackie生病沉睡的日子里,由于他头脑糊涂,朋友们大都不敢跟他提起那些曾经生动的时光。后来,Jackie醒来又彻底地离去。他埋葬了一个深爱过别人也被别人爱过的自己。于是,伴随着这种决绝的埋葬,那些岁月变得不再重要。Annie和Henry也一度变得面目模糊。他知道他们仍然出现在生活的四周,但是无法触及。整个世界变得陌生而令人难过。Jackie在哪里,他,便也生活在哪里。

直到昨夜,他明确了很多事情。他终于知道Jackie还在。虽然她忘却了一切,他至少变得不再寒冷。他漫漫地告诉Annie,在欧洲,即使白天的温度并不寒冷也要多带一件外衣,因为太阳落山的一霎那之后就是冰冻一样的黑夜。Annie那样温柔地看他。女人总是善解人意。Annie又一向是那样的洞察一切。她当然知道,在很长久的一段时间里,他从来都不觉得外界的温度会越来越低。因为,他的心里,是全世界最寒冷的地方。

他们闲散地聊天,仿佛失散多年的老朋友。并不需要多解释,就已经能够彼此体会。

所以,他当然也相信了一个问题,Annie和Henry是什么地方不对了。Annie是一个在密集的人海中奋斗并所向无敌的女子。她头脑聪明,处变不惊。然而当她面对Henry的时候,是完完全全的不能设防。由于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她等待了整整十年的岁月,并且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在Henry的神情中徘徊。后来,她下定了决心,决心和Henry尝试一种对他们来说很新鲜,又很致命的生活。他们为此而努力,这种努力,Paul偶尔觉得,并不太适合他们原本天生的气质。他曾经想着要告诉Henry,不要努力地对待Annie,要享受地对待Annie。不要放弃自己生活地对待Annie,要对待Annie如同对待自己的生活。然而,错过去了。他说话的时机总是被乱七八糟的际遇打乱,让他在突然想起他们的时候,总是有些须的担忧。

他也觉得这些担忧有点好笑。Henry和Annie经历过的恋情,恐怕比他经历过的手术还多。他们这些江湖浪子,情场高手,难道还需要他来教导不成。然而不知道因为什么,当他看见Henry躲在酒杯后面的眼睛的时候,当他看见Annie躲在香烟烟雾后面的笑容的时候,他总是不免觉得,这是两个单纯到需要保护的孩子。他们那样谨慎,他们那样闪躲。他们那样犹豫不决,他们那样奋不顾身。

而Annie昨夜的笑容,显得迷蒙而胆怯。她为了她的奋不顾身而疼痛了吗?还是......她反省了自己的奋不顾身之后,开始了新一轮的犹豫不决?

他于是在她谈天说地之后沉默的片刻里问她:“Annie,说给我听,你突然跑来这里,是因为一种负面的刺激呢,还是一种正面的刺激?”

Annie耍赖地笑,有三分酒意地看着Paul斜后方的一张桌子,含糊不清地说:“喔......一种对女人有效的刺激......”

Paul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去看,发现斜后方临窗的一张双人座上单独坐着一个女人。假如Annie不去看她,他便根本不会发现这个女人的存在。很显然的,这个女人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已经坐在这里,并且,和他们同样的,并不打算离开。

他眯起眼睛打量那个熟悉的背影。令他觉得熟悉的女人原本不多,很快的,他发觉,那个女人,似乎是Leo的妈妈。

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Paul非常短促地跟Annie抱歉,然后走到了Leo母亲的面前。

他还未开口,Leo的母亲已经抬起头来看他,并且清晰地打招呼道:“Dr.Cheng,您好。”

Paul温和地微笑着点头致意。

Leo的母亲似乎犹豫了片刻,终于说:“您请坐......Dr.Cheng。”

他于是坐下。双手靠在桌子的边缘上,十指相对。Leo妈妈默默地打量着他修长而稳定的手。之后她听见他开口问她:“太太,Leo好吗?”

她的面孔清瘦而文雅。即便此刻低垂着目光,也仍然有一种骄傲的气质。或者是由于夜晚时分的心情,或者是由于晕黄色的灯光,她此刻的骄傲,慢慢地被一种柔和的气氛软化,竟然显示出一种女性所特有的单薄,矜持和羞涩。

她说:“Dr.Cheng,我是一个虚荣的母亲。我明明知道应该向您道谢,却不知道如何在医院的众目睽睽之下对您开口......我听说......您可能来这里。”

他有些惊讶地抱歉道:“对不起,我根本不曾想到,您竟然会到这里找我。”

Leo妈妈迅速地抬起目光,摇头说并不是,我刚才也并没有看见您,我只是......在想心事。

他慢慢地点头,思索着说:“太太,Leo或者需要一些辅导课程。我不知道,每天送Leo到医院来上课的话,对于您来说是不是有些为难......或者,您愿意请一位专业的辅导教师。”

Leo妈妈沉默了片刻。她的表情温和而柔软,和那天画展上的她判若两人。

她侧着头思索着,问道:“Dr.Cheng,您是否觉得,我不爱Leo?我生下他到世上来受苦,又利用他的痛苦来沽名钓誉。以他的智商,原本永远都可以只做一个孩子,我却那样残忍地对待他,命令他成为一个天才。”

Paul低下目光注视着自己相交的十指,之后抬头看她,温和地说:“太太,我想,您那样地训练Leo,是为了他不受外人的藐视。”

Leo妈妈迅速地抬起眼睛看他。

他对她鼓励地微笑,而后继续道:“但是,对于Leo来说,外人的看法都并不重要。他需要一个妈妈,她为他的进步感到开心,感到欣慰。”

Leo妈妈抬起右手,把淡茶色的头发拨到耳后。这个小动作显得她有些紧张,这样的紧张淡化了她所有的矜持,她在他的眼里,真的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生病的孩子的妈妈。

他听见她说:“Dr.Cheng,您或许不了解,贵族是怎么一回事......可笑的是,我并不是贵族。我错误地嫁给了Leo的父亲,之后又拼命地脱离了那个可怕的豪门。然而Leo比我更加不幸......他逃脱不掉不时去拜访父亲和祖父祖母的命运。我不得不教导他用严格的礼仪和拘谨的神情面对那些所谓亲人的惊讶目光......因为Leo曾经那样崩溃地从父亲那里回来......他那样苦恼,他整夜地嚎叫。他没有眼泪,Dr.Cheng,您是医生,您告诉我为什么Leo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哭泣?!就是在那个夜晚,我发现了一件事......Leo在嚎叫的时候可以绘画。”

他默默地咬着牙。其实,他从一开始已经知道,从Leo妈妈这里,无论如何都会听到一个苦难的故事。为什么,当这个故事轻柔地送入耳鼓的时候,他仍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

“......所以,我开始纵容Leo绘画。”Leo妈妈的声音非常轻柔,甚至显得婉转而动听,“直到现在。他累了,不再叫了,也不再画了......他一定非常疲倦。Leo不是一个天才......我却逼迫他扮演一个天才......他当然应该疲倦。”

Leo妈妈的叙述突然中断。她仿佛一个中世纪的行吟诗人,又仿佛星夜中拱桥低下卖艺的歌者,在故事的高潮中嘎然停止,用一种哀伤而凄婉的手势。

Paul安宁地听完她的叙述,用一种格外温和的声音对她说:“太太......Leo是一个天才。他用一张很简单的画告诉我,他在哪里,他想什么,他要往哪里去......他和其他那些绘画的天才还有点不同......因为他还知道他为了什么画画。他是为了你画画。他为了让他的妈妈开心画画。从这一点看起来,Leo更加是一个天才。”


那一天,在回去的路上,Annie笑笑地看着他说:“很好啊......你理解别人的能力都还是很强。”

他摇头微笑,说喂你不要崇拜我喔。

Annie做一个绝望而好笑的表情,说你傻了么我是说你既然能理解你那么多的病人为什么不能理解你自己的心意。

他在Annie的询问中苦笑。Jackie说过,医生,是最麻烦的病人。

然而Annie并不打算放过他。她喝了酒,脸色红润而言语更加肆无忌惮。她说Paul,我不知道你说的Jackie是不是我的好姐妹,如果是的话我真的很了解她。你这样放弃了她她真的会好不开心......她不开心因为她不甘心。你呢Paul,你就这么放弃她你甘心么......

他被她搅和得头晕脑胀。于是突然非常想念Henry。那家伙不知道做了什么遭天谴的事情把Annie逼到了欧洲。Annie来到了欧洲于是遭天谴的那个变成了他。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真是绝望。

月亮还是那样清醒。他在明亮的夜色中停止了脚步,问Annie说:“Annie,你既然相信我的理解能力,就不如坦白地告诉我,你和Henry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不想说没关系......我也明白你需要想想......或者明天咯?......”

结果,今天早上他接到旅店打来的电话,Reception的小姐告诉Paul说,Annie小姐说她想Shopping,于是去了巴黎。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2 11:11 PM

二十一

害怕是什么意思呢?害怕是一种感觉,一种在不妨害认识事物本质的前提之下仍然感到恐怖的感觉。

那么......爱是什么意思呢?爱,是不是首先也是一种感觉,一种明明已经认识到所有的不可能性,却仍然无法克制自己心意的那种感觉?

面对着在眨眼之间恢复漆黑的天地,这种无法克制的感觉变得越来越真实。曾经,由于Jackie爽快的离开,他对于死亡的恐惧感消失了。害怕这件事情似乎离他远去,不复存在。之后,仍然由于Jackie爽快地离去,他对她的爱意,消失了无数种的可能性,唯一仅存的方式,就是持续不断的想念和眷恋。然而Jackie如今回来,她生动地存在在一个距离自己非常近的空间当中。这个事实令他开始贪婪。单纯的怀念不足以安慰他层层剥落的心脏。而对于未知世界的那种猜测,又慢慢地回来了。

所以,Annie那样直接地问他,反复又反复。

她问:“Paul,你甘心吗?你甘心吗,Paul?”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觉得愈加凛冽的空气也不足以令他心胸畅快。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起来,他按下接听键,立刻就听见Henry在电话那头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

“喂,阿Paul?!Henry。我问你,Annie是不是在你那里?!”

他发现自己嘴角开始抑制不住地上扬。冬天呼啸的风里,Henry急切的声音那样生动而熟悉。

他微笑起来,好脾气地回答道:“是啊......不过今天我没见到她。据说她到巴黎去了。”

Henry在电话那头喘息的声音仿佛一个喷气中的火车头。

他听见Henry这个样子,只好自说自话:“Henry,我问你,你到底对Annie做了什么事?让她一个人丢下所有工作跑到欧洲来?”

Henry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个短暂的片刻。Paul几乎能想象出他咬牙切齿又颇有些尴尬的神情。片刻之后他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不过是求了个婚......”

“......一种......对女人有效的刺激......”Annie有些惊惶有些赖皮的笑容又浮现出来。

他恍然,所有不必要的担心都消失了。Annie显然是受到了惊吓,而可怜的Henry,那个吓死人不赔命的罪魁祸首,还懵懂着对Annie的过激反应摸不着头脑。

Paul于是哑然:“Henry,据我所知呢,在丹麦结婚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只需要新郎新娘两个人到场签字就可以了......”

Henry暴走的呼吸声又持续了三秒钟,Paul听见他短暂地说:“行了,我知道了。”便“啪”一声收了线。

笑容还没来得及散去,医院的传呼电话疯狂地响起来。他边走边听,听见手术室的护士长清晰而迅速的声音:

“Dr.Cheng,Mrs.Koehle突发脑溢血,请您即刻到手术室......”


想念是什么意思?想念是一种感觉,当你热衷于一个人,即便是可以每天相见,也仍然有想念的感觉。

那么,回忆是什么意思呢?或者,回忆也是一种感觉,一种对于已经遗忘的事情仍然眷恋,仍然牵挂的亲切感。

对于这个卧在波罗的海内湾旁边的小城,Jackie几乎完全没有认识。她整理了自己的房间,慢慢地阅读了自己的相册和电脑中所有的档案文件。她在城中心的商业街上找到了那家画廊,看到他们展卖的,那些据说是Young和她自己创作的绘画。她走到海边,眺望冬天里寒冷的一片海。听人家讲,这里由于是内海,冬季严寒到来之后也会冰冻。那些天鹅和海鸟会飞走吗?天鹅,据说是一种顽强的,忠贞的爱侣。假如做伴的一只死去,另外的一只就会腾空而起,飞向碧蓝的高空深处,然后骤然收缩双翅,头颈向下,笔直地向大地坠落。

可笑的,人,就算已经忘却了生命的过往,却仍然无法丧失为爱情感动得本能。Jackie胡思乱想着走在海边的时候,突然对这个陌生的城市生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不舍。据说,所谓乡愁,指的是埋葬在异乡的一滴眼泪。面前的咸海水,大概就是由无数迟归游子的眼泪生成,在积累过无数的时光,变得温柔而宽容。

这种温柔和宽容,像一个温存而隽永的笑意。氤氲在眼神的深处,那样深不可测,那样难以琢磨。他,就像一个和最爱失散了的孩子,在深夜的花园里寻找等待。无数的玫瑰花在夜色中向他吐露芬芳,他却只是伸出手来,拨开丛生的荆棘,执着地寻找着回家的路。

迷失之后,最美丽的花园都是暗淡而恐怖的。弥漫着无穷的不可预知。而他,又沧桑又苍白,又敏感又性感,又忧伤又优秀,又执拗又执着,又无法理解又无法放弃。

Jackie抬起头来,只看到海边参天的,失去了树叶的枝丫横亘着挡住了星辰,树杈上,群居着铺天盖地的乌鸦。

Jackie交叉了双手抱在胸前,抬头寻找月亮。初升的月亮和她来时的那天不同,已经变成饱满的一个半圆,明亮的光线洒在海面上,粼粼地反射起来,照映到岸边一个无比美丽的身影。那是一个年轻男孩的身影,Jackie认出他是Young,她从照片的影像上认出了这个男孩,她觉得他真的是好看极了。他从洁白的月色低下幻化出来,仿佛神话中的王子......是太阳神,海神,还是水仙花?

Jackie在这个瞬间失神。Young向她走过来。他向她走过来带着礼貌的微笑,仿佛一个斯文而友好的陌生人。

Jackie于是对他微笑起来。她笑起来的样子胜过任何一次壮丽的日落。这个形容,Young从来也没有怀疑过。这个女孩,神秘的东方姑娘,是他曾经倾心爱过的。只不过,仿佛瑰丽的日落一样,热烈而鲜艳的色调消失了。他无可救药地坠入另外一段另类情感,而她是他唯一担忧的。如果她会因此而坠入黑白无间的永夜,他便无法原谅自己。

然后,他们安静地,微笑地,长久地彼此注视对方。又在对方眼神的最深处看到了越来越浓的笑意。原来,当摆脱是一种相互作用的时候,分离的伤感和轻松就是平衡的。遗忘往往需要一些时间,然而Jackie出了车祸。新恋情往往可以弥补旧伤痕,然而,Jackie眼神深处那种涓涓的,眷眷的柔情,仿佛已经经历了无数的等待和无尽的岁月。

Young这样震惊地打量着Jackie。那个爱画画,爱跳舞,爱飙车,爱拼酒,爱放荡青春,爱黑白色明确的世界,也爱着他的Jackie,从他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他的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姑娘,她无声地原谅着,思索着......爱着。

Young伸出双臂,揽住Jackie的肩膀,用一种温柔而毫不色情的声音说:“Jackie,你长大了。”

他们在安宁的天地之间得到彼此的完全体谅。然而再抬头的时候月亮消失了。沉重的雷声滚过漆黑的海平面,凄厉的闪电也跟着。他们开始还觉得好笑,觉得初相遇时那场无比猛烈的,雷电交加的大雨似乎要再度重演。那场大雨带着奇异的,幻觉一般的浪漫色彩,无论如何,都不会令人觉得恐怖。然而很快的,他们发现骤雨中伸手不见五指,在黑沉沉的,仿佛消失了方向的天地之间,突如其来的,无声无息的巨浪翻卷了起来,顷刻之间就吞没了世界。


手术进行到四分之三的这个时候,递过止血钳的护士长震惊地看到,Dr.Cheng的脸色突然异乎寻常地苍白下来,那种令人担忧的颜色,比手术台上方悬挂的无影灯还要凄怆。

她瞬间惊恐,以为是手术出现了什么问题。然而向投映颅内状况的屏幕上看去,没有肿,没有淤血,一切障碍都清除得很干净。低头看,Dr.Cheng的手指,也依然稳定而敏捷。他只是脸色突然雪白,额头上渗透出冰冷的,细密的汗水。

护士长帮他擦汗,同时轻声问他:“Dr.Cheng,您是否需要休息一下?”

他没有说话,沉默而果断地摇头。这样近的距离里,她竟然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他屏息凝神,高度集中,眼神和手指同样专注。他不像是遇到了麻烦,到仿佛是身体上承受了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疲惫。

又熬过了异样漫长的一个钟头。护士长清晰地看到,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

病人被安稳地推出手术室。一切都安全及了。护士长伸出手臂,试图挽住Dr.Cheng看起来异常僵硬的身体。然而他做了一个阻挡的手势,用一种非常迅速的步伐向外走去。

护士长觉得他是哪里不对了,来不及换制服便跟着他一路奔了出来。穿过走廊,值班室里的电视机竟然还开着。那个年轻的值班医生正从半瞌睡的状态下惊醒,仔细地审视着屏幕上一团漆黑的新闻报道:

“东海海面在两个小时之前发生海啸,风暴席卷了内海边的小城施特拉尔松德。抢险队员在半小时前于白岩滩上发现两名东方男女,目前已无望生还......”

护士长轻声惊叫着接住了程医生的身体。他那样消瘦,那样一声不吭。然而为什么呢,她仿佛听见他胸腔深处颤抖的,碎裂的声音。
作者: 清风舞藤    时间: 2007-7-2 11:29 PM

莫不是他和她有自然而来的心电感应,在她出事的时候,他即使是在高度集中精神的工作,也能感受到

虐过,也还虐着,虐人不倦的天使的孩子们啊~~~~

心虽然很痛,脸上却笑着,期待下面的情节,爱就是一切的力量

ps.不是很明白young的来头,J跟他的过往,是怎样的故事?想不通,J的确是从彩虹那一边滑落凡尘的,但是,那个时间应该是和P到达的时间差不多,那么,J和young的一段故事,又是在何时发生的呢?P是不是很肯定J就是他的J,她从天国回来了?或者,他一直只是这么安慰自己?还有,总觉得那个young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应该是非主流,选择性透过,咔咔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6 03:54 AM

二十二

据说,昨夜的风暴,对于广阔的波罗的海来说,实在是稀松平常。

所以,当正午的太阳透射过灰色的冬季云层,努力地试图带来一丝暖意的时候,从白岩滩向下眺望,就看见一整片灰蓝色的,深沉而温暖的海洋。

世界风平浪静。天气预报甚至说,今天会云开日出,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在这样的天气里,从小城骑车,沿着跨海大桥来到白岩滩,便可能享受到难得的冬日暖阳。

据说,热衷于在冬天寻找太阳的人,其实是在渴望生活中的温暖。

生活中的温暖。这个词汇听起来拗口而抽象。于是,原本背起了行囊打算离开的Jackie,在听了天气预报之后,竟然经过短暂的思索,把黑色的皮箱竖在了宿舍的门口,借了邻居家男孩的自行车,出门寻找太阳。

然而太阳竟然比她此刻的心情还要羞涩。迟疑着不肯露面。甚至在中午时分越来越衰弱了下去,渐渐的,竟然就阴了天。

她原本打算昨夜离开,那么,在今天日出的时候,她就可以赶到大学城的医学院顶楼去。假如她动作够快,说不定,就可以在他上班之前看见他。他还在那里看日出吗?那样单薄安静的一道背影。怪寂寞的,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谁知道,一场莫名其妙的风暴,把她和Young卷进哭笑不得的尴尬局面里。

当时,他们在内湾边散步,被迟滞了一步的海潮扑倒在地,她险些被一个浪甩出去的时候,Young竟然神奇地抓住了她。他用有力的手臂缠住她,另外的手臂抓住了岸边的树干。幸好,他们两个都是舞林高手,头脑和身体都足够敏捷。尽管如此,两只落汤鸡还是在饥寒交迫中活活在树顶上蹲到了半夜。他们面面相觑,仿佛回到了传说中那些寒冷,饥饿和艰苦卓绝的岁月。然而Young用深深的眼神望着她,轻声对她说,Jackie,谢谢。谢谢你曾经来过。虽然你已经忘记了我。

那么,Paul呢?

在一些清晰和不清晰的片断里,Jackie对他隐约觉得亲切。他语气中无比的耐心和温存,他那样恬淡中突然快活起来的笑容,似乎都是仅仅针对她一个人的。他的手仿佛一件超级实用的艺术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心里发痒,想要试图把握住这件艺术品。这是恋爱的感觉吗?一种柔软而又甜蜜,犹豫而又勇敢的兴奋。

她甚至在面对大海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个颇不应该的想法:假如,昨天的海难当真把她吞没,他会怎样......?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完整的画面:他独自一个人看着公交车离开,长久地滞留在初冬的站台上,背后,是一钩单薄的,西流的弯月。

她也胡乱地翻阅关于失忆的资料,头绪广泛而毫无心得。那些时候她很想去问问Paul,失忆,是代表记忆中的过去太过残酷,所以她不愿想起,还是记忆中的过去太过珍贵,所以她不愿忘记?

不管她的头脑知道还是不知道,她总是觉得,记忆是存在的。存在在一个什么过分保险的地方,以至于藏宝的人自己都丢失了钥匙,而宝贝,关在了心里。

她靠近他身体的时候,便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气息。仿佛他的手臂曾经揽住她的腰,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量。

她拉着他去快餐店里吃宵夜,他拎起一根炸土豆条,一直咧嘴的样子,仿佛拎着一根蛔虫。她看到他那样,就迫不及待地笑出声来。

他把Leo从水里捞出来之后一直沉睡。他沉睡的时候干净年轻得好像一个孩子。他的头发荡了一撮在前额上,她看得替他痒,不由自主地伸手去给他拨开。

这是爱吗?......这是爱吧。

相爱是两个人的互动,爱却是一个人的心意。

所以,她希望,每一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她觉得,只要她活着,就应该一直呆在一个看得到他的地方。那样,一旦他需要她,她就可以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

所以,山脚下的那间咖啡馆,或者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想到这里的时候,Jackie发觉自己在偷偷的微笑。她决定回家。他在的地方,很奇妙的,给她家的感觉。

“Jackie!”

难道是她产生了幻觉,她分明听到远处飘来清晰的呼唤声。这个声音异常熟悉,她于是转回身去,四处寻找。

白岩滩,是一条美丽的全白色的砂砾质丘陵小岛。它横亘在海的中央,形成狭长的一条。

“Jackie!”

她急忙顺着这个声音找过去,目光绕过高矮参差的白砂丘,远远的,在狭长的小岛的另一个尽头,她看见他的身影。他穿着厚外套,在冬天的海风里,他焦虑的表情和柔软的头发一起飘飘荡荡,荡漾过她的心神。

她朝着他的呼唤声走去,傻乎乎地红了脸。

这一次,他却仿佛突然变得聪明了。

好像感觉到了她的存在似的,他回过头来。

他渴望地回过头来,一眼就看见,在碧海蓝天之间,在雪白色的,巨大沙丘后面,站着那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女孩。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6 03:54 AM

二十三

他看见她,一万颗悬在空中的心终于着陆。他闭上眼睛,长久地深呼吸,再睁开来看她的时候,竟然满意地发现,眼前的景象并没有消失。于是,他眼神深处那种无穷尽的温柔,无法遏制地蔓延开来。

面对他这样好看的笑容,她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先开口说话:

“喂......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找我啊?”

他点头,疲惫中带点委屈的神情。这幅模样致命地挑逗起了她无限的柔情。于是她低下头去,红着脸,天人交战。

还好,她自我斗争的时间一向不长。一秒钟后她已经又抬起头来,并且鼓足了勇气,看着他。

她说:“会不会是......你听说这里海啸......所以就在担心,以后都再也看不见我了?”

他认真地点头。

她耸耸肩帮说:“其实都没有错咯,假如昨天晚上我很不幸地站在现在这个地方呢,就已经葬身大海,不知道被什么鱼吞了。”

他动容,皱起了眉头说:“不要乱说话。”

她开始觉得他的表情可爱,逗他说:“不过你走运啦,我还活着站在这边。那么,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呢?”

他顿时语塞。

从昨夜到今天,他一路赶来,心里牵挂着她的安危。他眼前重复着她的笑脸,感到无法言喻的惶恐。头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他竟然想起家中衣柜里挂着的一套西装。他在飞鹅山的日落中,曾经穿着那套衣服,平生第一次拥抱了Jackie。之后,那套衣服上便长久地保留了她的体温和味道。他坐在夜晚奔驰的火车上,突然后悔自己没有穿着那套西装。那套衣服上面是留着记忆的。假如他穿着它的话,至少可以感到少少的安心。

她看着他进退失据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就笑起来。她乌黑的眼睛弯弯的,看他的时候像一个大人一样宽宏大量。

她说:“好吧。你不知道要说什么......那我来说吧。”

他有些失措地抬起眼睛看她,发现她的笑容很坦白。

她说:“我知道。你生病了嘛......心脏的问题发作,怀疑救不活了?”

他一愣:“你怎么知道?”

她撇嘴:“我这么讨人喜欢......医院里所有的八卦,有哪一件事是你知道我不知赖模俊?

之后她收了笑容,神秘兮兮地看他:“我问你,对一个生病的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

他思考她的问题......嗯......找一个好医生?......鼓起勇气?......买保险......?!

她仿佛一目了然地看到了他的脑袋里面,眼睛越瞪越大,不可置信地频频摇头:“喂,我其实一直知道你很笨,不过还没想到,你竟然笨到这个程度......”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Jackie,你想怎么样呢。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你,你的爱,它们遗失了。原本我还对它们有所期待,因为我觉得还可以补偿它们回来。然而......有些事情也许真的就像日落,无论当时的景色多美丽都好,最终,还是会消失。

她显然对于他所能提供的答案彻底绝望了,开始循循善诱:“那,我告诉给你听咯。对一个生病的人来说呢,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持心情的愉快。人开心呢,抵抗力就会增强,就算最后打了败仗,别人也不会笑话他软弱。你知道,要如何保持心情的愉快吗?”

他好脾气地微笑,顺从着她的心意摇头。

她心满意足地继续教导他:“那就是......见到我咯。”

他觉得胸口一阵尖锐的疼痛。她给的答案正确得惊人,迫使他闭上眼睛,尝试着缓慢地呼吸。

她立刻紧张:“你没事吧?不舒服吗?”

他摇头,柔声说:“没有事。我觉得......这里有点冷而已。”

她立刻行动,把长长的粗线围巾摘下来,不由分说地绕在他的脖子上,缠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围巾带着她淡淡地温度,柔软的绒毛蹭在他的脸上,有些须的痒。

他忙着伸手,去拉那条绕得太紧的围巾,试图挣脱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谁知道她的速度更加迅雷不及掩耳,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变魔法般地剥开一块糖,放在他的嘴巴里。

糖带着清凉的薄荷味道,甜甜的味道蔓延开来的同时,呼吸也觉得顺畅起来。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告诉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在口袋里放一块糖,就会觉得很幸福......你说,假如家里有一个宝盒,里面的零食怎么吃都吃不完,怎么吃都还会有,是不是一件好开心,好幸福的事情?”

不等他发表意见,她低下头去笑话自己:“我知道......这个愿望很渺小的。不过你呢,程大医生,你金钱地位名誉美貌都有了......生一点病,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生缺陷喔......”

他又被她所谓的“金钱地位名誉美貌”逗笑了。顺着她的口气逗她说:“是......如果没有这一点点‘人生缺陷’呢,我都觉得上帝很不公平......”

她瞪起眼睛来认真地点头:“是喔......那,你自己都承认自己有缺陷咯......作为交换条件呢,我告诉你个秘密。”

她歪着头,期待地看着他。他于是也认真地点头倾听:“你讲。”

她叹口气,然后说:“我是色盲。”

说完,她等着他有点惊讶的表示。谁知道他只是涓涓地望着她,柔声说:“我知道......”

她彻底惊讶:“哇......没想到你竟然比我还八卦......”

他无可奈何:“喂......”

她却大度地摆摆手,豪迈地说:“无所谓啦。就算我看不到颜色,也不妨碍我做一个大画家.....”

说着,她在背包里一阵翻,掏出一个信封递到他手里:“我有东西给你。”

他笑着接过来,猜到是一幅画。

她还没等他打开就自得其乐地笑起来:“我保证你一定喜欢。”

那是一张类似儿童书插画形式的彩色铅笔画。坦然而生动,色彩和笔调都分外的柔和而明快。

她画的是一条彩虹。

虽然他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一条彩虹,还是忍不住有些惊叹地笑起来。因为,她画的彩虹很复杂,它不是简单的七种颜色,而是......华丽的十二种。

他看完彩虹,抬起目光看她。发现她微微地低着头,思索着说:“Paul......我不知道什么是赤橙黄绿青蓝紫。所以呢,我就买了一盒十二色的铅笔,然后用每一支铅笔画一个半圆......我想,你都不会介意,彩虹的颜色更多一点咯?”

他温存地,长久地看她,称赞道:“......很漂亮。”

她仍然没有抬起头来,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慢慢地,柔声地说:

“对不起......我其实呢......真的好中意好中意陪在你的身边......

“不过,我想......我对你来说,可能真的不是一个好的伴侣......

“我永远都不知道,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日出和日落的太阳那个更漂亮,红色的桌布和水红色的桌布有什么区别,什么衬衫要配哪种领带......

“昨天下午,内湾的海边出现了彩虹......我抬头看见它......它就在我的头顶上边,我很仔细的看,却还是不能肯定......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她提问题的语气非常认真,仿佛一个迷惑在大千世界面前的小学生。这种语气令他他无法遏制地悸恸,不由自主地告诉她说:“Jackie......你看到的彩虹,比我看到的彩虹要美丽得多。”

她怀疑地眯起眼睛看他。仿佛他说的话难以置信而她又很愿意相信。就在这个时候,飘飘忽忽的,低矮的灰色天幕上,突然就飘起了微弱的雪。

他伸出手去试探雪花,看见自己手指上融化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Jackie于是听见他蛊惑一般的,略带着朦胧的嗓音在她耳边说:“Jackie......你看看雪花。”

她抬头,红扑扑的脸辉映着柔和的初雪。

他问:“雪花,是什么颜色呢?”

她呆呆地看着,回答说:“白色。”

他微笑着思索了一下,有些为难似的继续问:“那么......嗯......我的眼睛呢?”

她呆呆地看他,温顺地说:“黑色。”

他点头,告诉她说:“答对了。我最中意的两种颜色,你现在都知道了。”

她做梦一样地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睛深得像海一样。她试探地,慢慢地靠近他,终于渐渐把脸颊靠在他柔软的围巾上。

他感受到胸腔里异常急促的心跳,她乌黑的短发,就摩擦在他冰冷的脸颊上。

他试图向她解释,却根本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开口叫她:“Jackie......”

她却温柔而坚定地“嘘”了一声,然后做梦一样地,漫漫地制止他说:“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压力,让你做一些令你自己不开心的事。可是......你也都可以,在可能的范围之内,对我好一点,让我开心点啊。”

他终于闭上眼睛,用脸颊贴紧她的短发。她听见他用一种异常无奈,又异常深沉的声音对她说:“Jackie......我其实是想说......从今天开始,我以后都只穿白衬衫和黑西装......所以,无论你买什么样的领带回来都可以......”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5:09 AM 编辑 ]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6 03:54 AM

二十四

宝贝第一个疗程的治疗仿佛石沉大海。这个孩子,终于和一般的婴儿开始不同。他仍然非常安静,非常听话。在其他的孩子纷纷睁开眼睛,摊开双手,翻转身体,开始学习爬行以便更接近地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仍然每天恬美而乖巧地沉睡。这种毫无变化的成长,令他的爸爸妈妈更加疼爱他。就好像疼爱一个永远都可以放在口袋里,捧在手心上的小王子。

这个情景,Paul和Dr.Lauer都不太愿意面对。治疗小组的讨论又经历了两个漫长的夜晚。

Dr.Lauer一直对他抱歉,他说Dr.Cheng,对不起,如果您需要休息或者住院的话,就请您告诉我......至于宝贝,您或者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对他放心......

他点头微笑。自从他和学院的校长交涉,逐渐减少了手术之后,工作对他来说已经不算是一件透支体力的事情。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跟宝贝的父母洽谈。孩子一旦长大到三个月,所有的感官就逐步发育完成。那么,脑部肿瘤发病的疼痛感,是可以令一头狮子打滚的。

Dr.Lauer总是面色笃定地对他说:“Dr.Cheng,我去和宝贝的父母谈。”

他很是感激Dr.Lauer的职业操守。然而他总是想起那一天的情景。不过是两个月前而已,在渐渐枯黄的,宽敞的草坪上,他看见宝贝妈妈一个人往住院部的大楼慢慢地走过去。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散落了鞋带,而是长久地注视着一个和一条大狗嬉闹玩耍的孩子,略微有点浮肿的脸上,表情安详喜乐。

所有的母亲,都是带着蔚蓝色的梦,把自己的孩子带来这个世界上。


圣诞节的舞会还在准备着。Paul经过住院部的大厅想去探望Leo的时候发现那孩子正和别人一起在舞会大厅里忙碌。Mrs.Koehle在手术中失去了她齐肩的波浪式卷发,于是她戴了一顶酒红色美丽的圆帽,和淡淡的口红颜色相得益彰。

她坐在角落的轮椅上,侧耳听着轻声的音乐。那支不知名的三拍圆舞曲不时被小孩子们快乐的喧哗声打断。

然后Leo出现了。他仍然表情严肃,却已经不再带着压抑的哀伤。他静悄悄地走向Mrs.Koehle,微微地躬身,然后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指,用一种非常礼貌的,邀请的手势。

Mrs.Koehle慢慢地露出一种美好的微笑。她笑起来的时候非常慈爱,也非常妩媚。

她靠近Leo,轻声对他说:“很好,Leo,你真是一个绅士。”

Leo仍然握着她的手指,用一种非常认真的态度。

Mrs.Koehle缓缓地微笑,她对Leo轻声地说话,仿佛告诉他一个秘密:“Leo,我现在还不能走路......不过你要练习华尔兹,Leo,好好练习......圣诞节的那天,我保证,们会是全场最炫的一对舞伴。”

Paul站在大厅的入口处,面前的情景令他有些惊异地微笑起来。他开始想起他曾经对Jackie说过的话:原来,这个世界上的人,没有了我,仍然都还是可以一样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那么,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他哑然失笑,转身离开住院部的大楼。假如面前的情景令人衷心的微笑,那它就当然,绝对,不是一件坏事。


那天的晚上,在熟悉的咖啡屋里,Jackie和他长久地对坐。他不再喝酒,也不再喝咖啡。这样的时间里,Jackie会递给他一杯水果茶。那是一种红色的液体,似乎是用烘干的苹果屑冲制而成。如果放糖进去,浓烈的酸楚当中,就会氤氲着一种甘甜而温暖的味道。

Jackie听着他散漫的叙述,一只手托着腮帮,用眼睛瞪着他说:“喂,你真的是全无良心......你说了那么多话,原来是告诉我,就算你在做手术的时候我被海水淹死了,你的手术都还是会完美无缺地成功......”

他张口结舌,呆愣着看她。怎么办呢,他也没有办法说服她。他总不能告诉她说,正是因为他对她的生死不能释怀,才在给她开脑的时候犯了严重的错误,以致于她在之后的日子里,整整沉睡了两年。

而这两年,是对他疏于职守的惩罚。Jackie其实比他十几年来经历的教授都要严格,那些教授无论多么变态,都毕竟没有用一个鲜血淋漓的事实教育过他。

看他怔忡着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的样子,Jackie又开始好笑。她听了太多关于程大医生如何在手术室里驰骋风云的故事,却怎么都不能想象。他坐在她对面的样子,又温存又无辜,绝对不像是一个在冰冷的无影灯低下挥舞着手术刀的铁血战士。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地微笑,看着他的眼神变得格外的温润如水。

她对他说:“不过说实话,我都很欣赏你救死扶伤的这一面......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他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嗤”地笑出声来。他很明白,如果不经历一个生死的关头,就总是不知道有些人对自己有多重要。而面前的Jackie,她还从未面对过和最爱分离的困境......她透明坦白仿佛一个被生老病死的规律排除在外的孩子。他怀疑她的承受能力,又正是因为这种想当然的怀疑,他看着她的时候,心里便充满了无限的柔情。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Jackie轻轻地对他说:“Paul,你可不可以......休息一下。给我一点点时间,看看这个城市以外的地方......看看你。”


Paul的信箱里,静悄悄地躺着一张明信片。那是Annie寄来的。明信片是一张黑白色的照片,从颜色上看,到仿佛不是寄给他,而是专门为了寄给Jackie。

不过,明信片并非来自巴黎。他好笑地看着那张照片:怪丑的一张圆圆的石头脸,瞪着眼睛咧着嘴。那是罗马著名的真理之口雕塑,摆放在小小的真理教堂门口。据说,为了测试人们对爱情是否诚实,可以把手放进这张怪脸张开的嘴吧里。假如你试图用假话欺骗自己的心意,手就会被它咬断。

明信片的背面,Annie用散漫潦草的字随手写着:

“Paul,你的手对病人来说很重要。Annie”

Annie说话一向不拖沓不累赘。她要他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意,关于这个课题,她已经反复教育了他多次,至今也仍然不能放心。

他把这张照片摆在几乎空空如也的架子上。Jackie来看他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这张跟美感基本无缘的明信片。

她瞪起眼睛看着真理之口的脸,乐不可支:“哇......这么丑的样子,难怪人家说,真理是丑陋的......”

他无可无不可地笑,她却对邮寄明信片的人产生了兴趣。她仔细地打量Annie的名字,反复琢磨着她写在明信片背后的文字,竟然就沉默了良久。

他冲了茶出来,笑着问她:“怎么,你看出什么来了?”

她侧着头思考,犹豫不决又仿佛非常肯定地说:“Paul,你跟这个Annie的关系不同一般喔......”

他差点把茶杯扔到地上。这个世界真是荒谬,Jackie的这个问题迟来了太长的时间,以致于他早就忘记了曾经的那些事情。Jackie一向和Annie两情相悦,对于彼此的心意,既宽宏大量又了如指掌。不知道这样的关系,是不是也已经在岁月的啼笑中丧失了它本来的面目。

谁知道,她举着明信片爬到沙发上,几乎问到他的脸上来:“喂,你是不是,很信任很信任Annie?”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认真地看Jackie。到底是因为冥冥中注定的命运,还是爱情本身附属的魅力?Jackie对他的判断,似乎永远是非常的准确。

他虽然没有回答,Jackie自己又已经继续判断了下去:“对了......你说过一个朋友叫Henry的......是不是和Annie是一对?”

他无话可说,在Jackie惊人的八卦能力面前,他简直叹为观止。

Jackie看看他的表情,心满意足地点头。她小心翼翼地把明信片摆回架上,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艺术品。之后,她端详那个空荡荡的工艺品架良久,犹豫着问他:“Paul......是不是因为这个架子太空,所以......你要把这个泡面杯摆在这里啊?”

她试探地伸手拿起了那个洗得非常干净的泡面纸杯,看了很长时间,用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走到她的身后,静悄悄地陪着她。良久之后,她轻轻地把那个纸杯放回原来的位置,好像自言自语一样地说:“Paul......我是不是......忘记了一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呢,我看见Young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从她的身后凝视着她,用一种安慰的语气对她说:“没关系,Jackie。感觉就是感觉,可能会有小小的失误,或者小小的错觉......”

可是她执拗地盯着架上的明信片和泡面杯,用一种很不甘心的神色。

他同她一起看架子上唯一的两样东西,之后说:“Jackie,你所说的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让你觉得烦躁,还是觉得开心呢?”

她歪着头思索了一下,笑容就绽放了开来:“我不知道......可是有一种......亲人的感觉。”

她转回头来,看见他正注视着自己,用一种尽在不言的眼神,仿佛是在说:那么......就好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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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6 03:55 AM

二十五

Henry这次打电话过来的口气,变得不再气急败坏。他简单地“喂”了一声,之后便用一种简明扼要的直陈式叙述开始安排Paul的生活,那种语气,仿佛他正在急诊室里办公:

“Paul,我看过了你大学医院fax过来的病理报告。从现在开始,你每天七点钟起床,十点钟睡觉,不可以饮酒,不可以喝咖啡,忌食刺激性的食物,按时吃饭,照三餐服药,有必要的时候随时住院。我已经替你做了安排,随时留意可供器官移植的心脏。”

他在电话这头哑然失笑,反问他说:“Henry,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我说,你随时准备杀死你急诊室的患者,把心脏留给我。”

Henry在电话那头开始冷笑:“Paul哥,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我眼下最想杀死的那个人就是你......你竟然告诉我说Annie在巴黎,你玩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很久才找到意大利来......Annie在威尼斯阿老大......”

他终于笑出了声,Henry彻底绝望,咬牙切齿地说:“好,很好,你笑。笑吧。”

他不忍心继续逗他,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太阳穴,仿佛不可置信似的说:“不是......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觉得很巧,我和Jackie,现在也在威尼斯。”


里亚托桥下的夜景很美。桥下曾经诞生过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的小市场已经落尽了灯火。错落密布的小巷里一片幽暗的漆黑,盈盈地,弥漫着一些暗绿色的路灯光线。沿着里亚托桥走下来,人便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在这样漆黑的夜色之中,桥下的运河却是迷人而闪亮的。入冬之后的岸边,零落的酒座稀少了下去,即便是最爱夜游的人,也终于不堪忍受冈杜拉船上湿冷的水雾,纷纷躲进了临水的小酒吧,从亮着暗红色光线的轩窗里,迷迷糊糊地眺望着淋漓的水面。

仿佛天上的星月都坠落在了河道里,继续释放着纯洁而永恒的光。

岸边上的四个人终于重逢。他们曾经在一个遥远的年代里无限接近地拥有着彼此。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他们一度失散。思考起来的时候,似乎是因为丢失了其中一个十分活泼的伙伴。原来,他们对于彼此的依赖到达了一个非常密切的程度,这种精确的组合,容不下任何一个部分的缺失。

Annie看见Paul和他身边的女孩一起向他们走来。那个女孩身材高挑,穿着白色的厚外套,有伶俐而俏皮的短发,和一双生动,好奇,又充满着笑意的眼睛。

而Paul终于归来。所有的忍耐,所有的疲惫,所有的失魂落魄都消失了。他从容不迫,深情款款,用笑容向Annie和Henry打着招呼。

而笑容,是不具有任何欺骗性的。

Henry虚着眼睛看着面前走过来的两个人,渐渐地出现一个狡黠而认真的笑容。他似乎是对Annie耳语,又似乎是想要逗弄Paul一般,轻声地对自己说:“嘿......这回笑了。”

Jackie凑得很近地打量他们,轻声试探地说:“Henry......?”而后仿佛久违一般地注视着Annie会笑的眼睛,快活地叫她说:“Annie。”

Annie长久地注视她,之后心满意足地点头叹息。她笑意盈盈地抬眼去看Paul,用一种促狭地口气说:“小情人......怎么不去坐船夜游......?最适合你们这种恩爱的男男女女......”

Paul顺着她的口气转过头,看见水道上漂流着逐渐靠岸的冈杜拉。狭长的船中间,横放着铺陈了艳红色毛毯的,镶着金边的双人座椅。船头挂着昏黄的玻璃灯,照见高大的船夫,穿着黑色的皮裤和皮质背心,摘下黑色圆顶的船夫帽向他们点头致意,脸上还带着一个颇暧昧的微笑。

他回过头来,看看一脸坏笑的Annie,叹口气说:“算了,这种色情的夜游,似乎比较不适合我。”

Henry于是向Jackie弯腰:“Jackie小姐,可不可以请你考虑一下跟我坐船呢......就是我,跟你。”

Jackie歪着头看Annie,毫不犹豫地开口道:“算了,跟这种色情的人夜游,似乎比较不适合我。”

Henry在Annnie的笑声中绝望地慨叹。那只摇摇晃晃的冈杜拉终于靠岸,船夫悠闲地翘起二郎腿坐在船头,手里随便地拨弄起一把古老的民谣吉他。一首凄楚而玲珑的咏叹调飘摇着滑过水面,感叹着爱情的千般风情,万种旖旎,伴随着他们沿着河岸散步,声音久久不散。

圣马可广场上的潮水开始弥漫。这是这座古老的水城,每天晚上必须面对的节目。夜晚涨潮的时刻一到,靠海的广场就被缓缓地淹没。所有酒座上听歌看潮的人,便会渐渐被逼上高高的教堂前的台阶。金碧辉煌的教堂灯光照耀下来,夜色中的圣马可广场,于是变成一片闪耀着金色波光的神秘湖泊。广场上乐池里的爵士钢琴声渐渐微弱下去,海风当中,潮水拍打堤岸的声音缠绕着无数情人的窃窃私语,仿佛在世界末日来临前的一种人生安慰。

假如海水就这样渐渐湮没整座城市,这样的世界末日也来临得绝对美好。

红酒开启时的香气妩媚而浓烈。当穿着黑色礼服的侍者举来金鱼缸一样圆形巨大的红酒杯的时候Annie和Jackie不约而同地轻声惊叹。Henry试图阻拦Paul伸手接过的玻璃杯,刚开口说:“喂,这杯......”便被Annie温柔地拖住了手。她低垂着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诱人,格外有说服力。他不得不住手,接口说:“这杯......跟个人头的size差不多。”

Paul好心情地微笑。这样的夜色,如此的不真实,如此的奢侈。这大概是上帝安排下的一个神秘礼物,超越了幸福的高贵馈赠。Jackie坐在他身边最接近的位置。非常生动,非常具像。这是他即便在长久的梦境之中都不曾出现过的场面。原来,他连做梦都太过清醒,太过理智,爱计算一些不必要的担忧。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手托着腮帮的Jackie,突然做梦一样轻声地自言自语。

Annie和Henry两个人早已经觥筹交错地尽兴喝了起来,Annie百忙之中听见Jackie的叹息,笑笑地望着她问:“喂,说什么阿你?”

Jackie自嘲地笑:“不知道是谁决定了日出和日落......可是我经常觉得,每一天都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今天这个这么......奢侈的晚上,应该感谢谁呢?”

Annie用一种想当然的表情看着Paul,随口告诉Jackie说:“当然是Paul咯。”

Henry没功夫理睬女人之间的多愁善感,指点着广场周围无数寻欢作乐的人群自我慨叹:“看看这些人......醉生梦死,不知所谓......好像有今天没明天。”

Paul看着他好笑:“你知道就好了Henry。”

Henry用一种看宿敌的怨恨眼神看他,伸手搂住Annie的肩膀,做出一种炫耀的挑战的姿态。Annie向他迅速靠拢,以示完全的配合。

对面的两个人无言地微笑。Jackie抬起头来,看见满天的繁星,仿佛无数个会笑的小钟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仿佛谁在她耳边抑扬顿挫地念这句话。她恍惚地回头去看Paul,他安静地陪在她的旁边,温存地看她,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作者: 常小蕾    时间: 2007-7-6 10:45 AM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大概是我们所有人梦里最希望看到的...

在今天能看到这样快乐的四篇,我真是说不出的开心,谢谢germanistik,谢谢!

二十二篇:
这一次,他却仿佛突然变得聪明了。

好像感觉到了她的存在似的,他回过头来。

他渴望地回过头来,一眼就看见,在碧海蓝天之间,在雪白色的,巨大沙丘后面,站着那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女孩。

这不是聪明,是心有灵犀,他和她的心本就已连在了一起...看到最后那句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个画面,那个画面像一幅色彩明亮的水彩画,照亮了P的世界...

二十三篇:
他问:“雪花,是什么颜色呢?”

她呆呆地看着,回答说:“白色。”

他微笑着思索了一下,有些为难似的继续问:“那么......嗯......我的眼睛呢?”

她呆呆地看他,温顺地说:“黑色。”

他点头,告诉她说:“答对了。我最中意的两种颜色,你现在都知道了。”


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情话,下次谁再说P是木头,我就跟谁拼命...这样的话怎么会是木头说得出来的...

二十四篇:
“Paul,你的手对病人来说很重要。Annie”

典型的Annie语言...这句话说得棒极了....

二十五篇:
这是最美的一篇...我不知道该复制哪句,因为每句我都觉得很重要...这是我们一直希望一直幻想的画面.正如文中所说:这种精确的组合,容不下任何一个部分的缺失...这样的完美无缺的画面任何言语都不需要,任何言语都会破坏它的美丽.我现在可以做的就是把这个画面刻入脑中...
作者: jasmine    时间: 2007-7-6 06:09 PM

唉,我的作业交得好慢,搁大学里,这科早就挂了-____-

re 二:

“程至美医生的人生,一直规矩而顺利,因此,当他说,他要去往这里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要去往另外一个方向。”
这一笔是神来之笔,余光中译英国诗人萨松的诗句说,“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每个人都有迥然相异的两面,最循规蹈矩的人可能最不按牌理出牌,尤其是某些,觉得一生的追求和幸福总是南辕北辙的时候。

“他从来没有期待过黑夜中令人迷乱的霓虹,那中不太逻辑的期待,更像是一个传说,似乎,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他甚至觉得,或许芬兰严寒中的极夜,还比较合适他倒霉的气质。”
我听说过有人特地到芬兰去看极光,不知道有没有人特地到芬兰去看极夜,如果没有,我会不会是第一个?-__-
不觉得极夜是什么倒霉的东西,感觉上那只是一种完美的抑制状态,有点像世界在冬眠,或者天空在疗伤。在暗沉沉的天幕下呆上几个月一定是种宝贵的体验,它告诉我们光明有多么美丽——只要光明有一天还会回来。

re 三:

“Jackie看着他。他关切地目光里有不可解释的一种体贴和牵挂。这样的一种神情,让她瞬间动容。或者,这个可爱的男孩子,也曾经,在他口中叙述的“那些岁月”里和她相遇和错过?这个设想,好像根本都不需要质疑。她的心情认识他。所以,他出现,他讲话,他望着她,他关心她的时候,她觉得安宁而平静。”
并不是只有爱情可以打动人,有时候“恋人未满”的状态一样可以刻骨铭心,或者,不必刻骨铭心,只要留下一些温柔的涟漪。
她的心情认识他,多么美的一句话,就像盲人的听觉格外敏锐一样,失忆的心灵,感受到的都是那些值得永世不忘的东西。

“一个奇妙的年代,很美丽,很纷乱,仿佛永远都是漆黑的夜色和飘荡在空气里的萨克斯风......那是一个曾经战乱的年代。你和他,站在夜风中的桥头。”
精巧而含蓄的广告词,给侠医。
你和他,站在夜风中的桥头。虽然不合适,还是要提到陆游的那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那双俪影,一直一直不曾逝去。

“她用身体幻化成他安慰自己的烈酒,他却越喝越清醒。”
“他握着酒杯的手显得苍白而敏感,他握着手术刀的手却永远敏捷而稳定。”
这实在是两枚细腻可人的句子,犹如散文诗,只可惜那却是个沉重的故事,充满了绝望的味道。
绝望本不该有尽头的,绝望只是不断重复,直到奇迹出现。

re 四:

“实验室的钥匙放在白色医生袍的口袋里,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走,没有一个嘀嗒作响的时钟替你计算。咖啡时间竟然可以是午后。在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阳光里,眯缝起眼睛,面前无垠的绿色草坪上,散漫地开放着白色的野菊花。”
小G一定是很爱人家,才让他摆脱精神和身体永远透支的状态,过上这种诗意的生活,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个午后也好。
我也常常想像面前有无垠的绿色草坪,散漫的开着白色的野菊花。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曾听林志颖唱过一首《野菊花》:
……
野菊花呀野菊花 这里可是你的家
菊花轻轻摇摇头 这里不是我的家

野菊花呀野菊花 那儿才是你的家
随波逐流轻摇曳 我的家在天之涯
……
如果穿着白色的袍子,融入这幅淡彩风景画,会不会也变成一朵,在风中摇曳的野菊花。

“他的咖啡时间是在午夜。从电脑桌前摊开的辞海一样的资料堆里抬起头来,顺着咖啡的味道,就可以看见Jackie的笑容。”
顺着咖啡的味道,顺着记忆的纹路,顺着天意的牵引,
逆着绝望的暴风,逆着悲剧的曲线,逆着命运的拨弄,
你就会看见,Jackie的笑容,一直在那里绽放。

“你会不会担心,我喝到很醉,在人行天桥上睡着?或者,我会重新吸烟。像当年和Henry一起混迹医学院的那些日子一样,放浪形骸给寂寞的时光?”
这个要抗议一下!!!没有抽过烟,你瞧那手指,那么雪白洁净修长漂亮。没有放浪形骸,寂寞时光,可以泡在图书馆里嘛……
至于在人行天桥上睡着,最好也不要,流浪猫的生活不是适合所有人的。

“傻瓜。我已经忘了。我忘记了你的死亡。你一直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但是你最好不要乱操心,不要乱焦急,不要乱难过。你恐怕不知道,你着急的时候就像一个喷气的火车头一样呼呼冒火,横冲直撞。如果你这样暴走,我恐怕我左边胸腔里,那个很精密的地方,会被你风驰电掣的摩托车撞出一个洞来。”
无语了,如果暴走可以诠释感动,恐怕我已经在八公里以外了……

“Henry,Annie,郁金香的花季是在五月。已经错过了。祝好。Paul。”
“Henry,Annie,美人鱼的雕像是面朝大海的。看不到她的表情。祝好。Paul。”
...... ......
只字片语,是风情万种的笺注啊,虽然想像不出,他会写华丽的字体,难道不该是清瘦的么,清瘦却力透纸背。
因为我喜欢写字清楚的医生,处方上千万不要鬼画符啊。

“如果Paul是一只爱吃窝边草的兔子,那只兔子一定很胖......起码都比我胖很多。”
这个比喻其实我不是很懂得,这只兔子为什么一定很胖呢?因为有很多草自愿给他吃么?还是他吃得多,饥不择食来者不拒呢?
anyway我都很喜欢这个比喻,大概我也是一只爱吃窝边草的兔子,可是上帝保佑,千万别再胖了。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7 10:33 PM

二十六

“嗯......猜到你是一个人睡。”夜阑人静的时候,Annie钻进Jackie的房间,干脆利索地爬到她的床上。

Jackie果然毫无睡意,两个人在床头晕黄色的灯光里面面相觑,便非常融洽地笑起来。

Jackie凑近Annie笑意融融的脸,问她说:“你要和Henry结婚了?”

Annie侧头打量她的神情,问道:“你觉得好还是不好呢?”

她思考了片刻,问她说:“难道你觉得......Henry对你不好么?”

Annie顺着她提出的问题漫漫地思索,然后毫无逻辑地说:“来这里之前呢,我去了罗马。”

Jackie说我知道你寄了一张明信片给我们嘛上面还说要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心意。

Annie长舒了一口气。片刻之后告诉她说:

“没错。可能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真的是很难讲的。其实,我也很想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心意......但是,一旦步入婚姻之后,在很多事情的面前,我担心......我可能会变得跟以前不同,不可以再简简单单地说‘I don’t care’。”

Jackie认真地聆听,之后问她说:“那么......你是担心他会改变呢,还是担心你会改变?”

Annie低下头去笑了。她说,Jackie,我在角落里游手好闲了十年,等待他一眼看到我。这个过程,我其实觉得自己很宿命。因为我不能下判断,所以只好期待,期待一些事情,是注定会发生的。好笑?据说做律师的人,头脑都非常理智。可是原来我很迷信。

Jackie安静地听她说话,之后慢慢地点头,把下巴靠在Annie的肩膀上:“也很好啊......如果这件事情是早就安排好,注定要发生的,那就不用拒绝咯?”

Annie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悄悄地告诉Jackie一个秘密:“所以我去了罗马,在许愿池里投了一颗硬币。”

她的愿望可大可小。不过无论大小,这个愿望总是令人觉得甜蜜。

的确是这样,有时候,在努力的范围之外,由于太过在乎,人们还会期待一些没来由的力量。

Jackie突然问Annie说:“Annie......我是不是忘记了很多事 ?我总是觉得,我还应该知道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如果,因为遗忘,就必须要求另一个人承担很大的压力,我会觉得......很不应该。”

Annie柔声问她:“那么,你觉得,你忘记了什么事呢?”

Jackie认真地看她,回答说:“比如......Paul?”

Annie笑笑地看着她,似真似假地说:“那么......又有什么问题呢?你并没有忘记爱他。”

Jackie骤然脸红,仍然犹豫着说这样就够了么?

Annie伸出一根手指,在Jackie脸上逗弄地划过,仿佛在笑她不知道害羞:“小姑娘,这样还不够吗?不要那么贪心啦......”


星星掉下去,月亮变得黯淡。黎明之前的时间,总是显得有些漫长而不尽如人意。

Annie穿着厚重的外套,独自站在里亚托桥下的水边。漫漫地想起Jackie的问题。

Jackie的确忘记了很多伤心的过往。这个小姑娘曾经秘密地喜欢Paul,辗转反侧着不敢跟他表达。这些为难过的岁月,随着时间的打磨消失殆尽。而如今的Jackie和Paul,似乎要重新地面对一次严格的考验。Annie认真地倾听了Henry向她解释Paul的诊断报告,知道目前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乐观。假如世间每一对情侣都可以经历一次生死,这个世上离婚的人至少可以减少一半。假如Jackie从来未曾离去,她目前肯定会变成一个技巧娴熟英勇无畏的南丁格尔。但是那样的生涯是一种超越极限的心理挑战。如今她忘却了一些负担,或者,就可以少吃一种类型的苦楚。

Jackie......究竟跟Paul一起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爱人之间的私密情节,即便是Henry和自己,也毕竟不曾知道。又或者,每一对爱人在一起做过的事情都是相似的,只不过这些事情,仅仅对于他们自己的生命产生了莫大的影响。在Jackie把治疗AVM的手术托付给Paul来完成的时候,Paul已经承担下了命运的所有压力。然而他责无旁贷,因为这种命运的压力,叫做生死相许。

如果以生死相许作为婚姻的前提,不知道Henry会不会感觉到另外一种命运的压力?

Annie下意识地在口袋中摸索,掏出白色的软包装香烟。由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再抽烟,那只银白色的香烟盒被她废弃已久。她思索着捡出一根烟来,才发现没有带打火机。在这样令人难受的时刻,漫无边际的夜色里,竟然还飘起了冰冷的细雨。

身边有火光一闪,温暖的跳动的一朵。Annie测过目光,就看到向她伸过来的一支打火机。

她抬起头,看见那个最熟悉的人就站在她身边。是Henry。他很认真地注视着打火机上跳动的一点红光,用另外一只手拢着火苗,试图不让它在风雨飘摇中熄灭。

然而Annie却没有把烟凑上去。她也慢慢地伸出双手,聚拢在火苗的上方,碰触到他的手指,用一种取暖的姿势。

Henry在夜色中开始说话,他的声音一向懒散悠闲,却时而带着非常严肃的语气。

他说:“Annie,我知道,我曾经作过的一些事情,或者会令你感到尴尬......但是我觉得,结婚,是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可以帮助我们,结束这种彷徨的局面。给我一次机会,Annie。”

Annie低垂着目光笑了。她说:“虽然我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之后是很难忘记。但是不等于我会放弃那些,一旦失去了,我会觉得可惜和后悔的事情。”

Henry迅速地抬起目光看她。他回忆起他们定情在午夜街头的那个拥抱。那些他自己都几乎淡忘了的情绪,态度,言语......她耳熟能详。

他笑意渐浓,用一种近乎挑逗的语气在她耳边轻声说:“没错......有些人,一旦放弃了,就很难再求得回来......”

她挑起会笑的眼睛瞪他,而后低下头,吹熄了打火机上跳动的火苗。

天亮了。月亮落下去后的第一抹晨曦,已经开启了深灰色的云层。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12:34 AM 编辑 ]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7 10:34 PM

二十七

手术单上既定的任务一个一个地消失下去。这个时间绝对不会太长,于是Jackie开始非常的忙碌起来,她开始逐一同相识和相交过的朋友见面喝茶,寒暄告别,合影留念。Karsten的小咖啡店里最近生意兴隆,Karsten却很是烦恼:他不得不再去请一个像Jackie一样勤劳的服务生,因为原本在店里做事的妹妹,变成了Karsten心爱的未婚妻。


午后查房,Paul去看Mrs.Koehle。Mrs.Koehle是他所见过的,最不喜欢呆在病床上的病人之一。她拒绝穿医院统一的病号服,即便大家反复地告诉她说,那套衣服是甜美的粉红色。Paul信步走到住院部走廊的尽头,便看见她戴着酒红色圆帽的背影,坐在明亮的落地窗前。

她总是喜欢临窗的位置,专注的表情就仿佛在欣赏眼前无穷尽的美景。

他例行公事地问她的身体状况。Mrs.Koehle并不是一个性格可爱的老人,却一直是一个配合良好的病人。她耐心地一一答复他的问题,等到他全部记录在案之后,才慢慢地说:“Dr.Cheng,手术是您做的,我的状况,您应该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Paul微笑着想了想,说:“是。”

Mrs.Koehle点点头,对他说:“Cr.Cheng,我还要向您道谢。您帮我买过一块华夫蛋糕......您知道,眼睛看不见的人,耳朵总是特别灵敏。”

他恍然失笑。原来,手术台上争分夺秒的片刻,其实真的没有一块华夫蛋糕来的重要......只有简单的甜蜜,才可以一直把握在手里。

Mrs.Koehle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又仿佛一个年迈而喜欢总结人生的老人一样,缓缓地开口对他说:“Dr.Cheng,您的声音听起来英俊极了......五十六年前,那颗炸弹在我们的眼前爆裂开来的时候,我的眼前是一片的光明......我听见Tobby对我说:‘不要害怕’。他的声音也和您一样,年轻而英俊。”

Paul蹲下身体,对她说:“......谢谢您。”

Mrs.Koehle慈爱地笑了起来:“年轻人......应该是我说谢谢你。听说,你给我留下了一个很漂亮的疤痕。”

Paul微笑起来,简短而自信地告诉她说:“您放心......那会是一个很小的疤痕。不仔细看,就不会发现。”

Mrs.Koehle了然地点点头,仿佛早就明白,仿佛并不在意。她说:“听说Leo又在画画了。Dr.Cheng,我看不见那个孩子画了什么。您能不能去看看他,告诉我他画了什么?”

Paul说我今天见过了Leo的妈妈,她给Leo买了三十六色的一大包彩色蜡笔......Leo画了两只动物,一只是蓝色,一只是红色......他妈妈说,Leo画的是大象......

Mrs.Koehle满意地微笑着,告诉他说:“很好。我就知道,那是个聪明的孩子。”


Paul住所里的电话上,红色的显示有人留言的灯闪烁了一整天。他回家的时候按下接听的按钮,就直接听见Henry的声音:“阿Paul,你想玩我玩到什么时候,你说丹麦结婚只需要两个人到场签字的......现在他们还要一个证婚人那......”

他从写字台后面走出来,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留言电话,好笑的样子仿佛已近看见了Henry和Annie在哥本哈根街头拦截不明状况的路人去见证他们结婚。Henry还没有抱怨完毕,他就已经听见背景处Annie快活的声音:“Jackie,Jackie......我从巴黎买回来的婚纱好漂亮啊......”

而第二通留言听起来显得沉重了很多:

“Dr.Cheng?Lauer。可不可以请您打一个电话给我?有些关于宝贝的事情,我想和您谈谈。”

他于是拨通了Dr.Lauer的电话。Dr.Lauer的声音和谈吐都一向儒雅,他轻声慢语地谈到宝贝身体上将会承受的大苦难,并且非常清晰地提到一个词:安乐死。

挂上电话之后,他穿上外衣,拿了车钥匙,开车向山下的咖啡馆驶去。

时间已经很迟。小店其实已经打烊。灯光黯淡极了,以至于他在窗外的时候怀疑Jackie已经离去。然而推开门的时候,门口动听的钟铃声给了他无穷的信心。屋内的环境非常温暖,明亮的灯光已经关闭,桌上的烛火微微地燃着,一颗颗红色的火苗灵活地跳跃,仿佛心灵深处那些无法解释的愿望和热情。

音乐流淌着,是一首悠长缠绵的老式情歌。他还没有来的极仔细的去听,就看见了Jackie。她没有在吧台后面忙碌,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跳跃着跑出来迎接他。她独自坐在大厅中央的桌子旁边在想心事,在一丛温暖的红色烛光的辉映下,她仿佛超越了他们所处的这个具体的空间。

她穿着一件白色长毛绒的短袖毛衣,细细的手臂散漫地搭在桌沿上。毛衣的领口很低,露出她长长的,优美的脖子。她的短发梳得非常活泼而利落,露出圆润的耳垂上,两颗微小而闪烁的水晶小耳钉。

听见悦耳的钟铃声,她仿佛从沉睡中清醒过来,转过头望向门口的方向,便荡漾起一个风情万种的笑容。

她看见他走近来,穿着工作时候的黑色西装和白色衬衫。于是她起身迎上去,听见CD机里略带迟滞的男生款款地唱着:

“......And I love you so......people ask me how......how I have lived till now......?I tell them I don´t know......”

她恍惚地看着他,怔忡地就伸出手去。

他温存地对她笑,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

这回,两个人都听清了那个男声在唱什么。那真的是一首很古旧的老情歌:

“......I think they understand......How longly life has been......but life begann again......the day you took my hand......”

她望着他认真的样子,觉得有点害羞,又觉得有点好笑,只好自己先说话:“喂,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张张嘴,又笑起来说:“我没有什么好讲的了。”

她歪着头想了想,说:“不是吧......你至少应该要跟我说......我们过的每一日,可以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如果不懂得珍惜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会是很愚蠢的事......如果余下的时间真的不是太多,往后的日子,我们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他动容。想起第一次跟她一起看到日出的那个情景。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回忆起来的那些情绪,态度,言语......她竟然了若指掌。

既然有些事情是注定要发生的,那么,就根本无从拒绝。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7 11:36 PM 编辑 ]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8 11:13 PM

二十八

这一天早上,他做完了所有应该完成的工作。院长把所有他应该随身带走的资历证明和学术报告准备得格外齐全地交到他的手上。院长说Dr.Cheng,如果您愿意直接留院接受治疗也是很好的,我向您保证,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用最快的速度帮您找到合适匹配的心脏进行器官移植手术......

这样认真的好意,导致他不得不频频微笑致谢。没有什么虚伪的成分,但是他也并不喜欢应付这样的场面。尤其是心血管专科主任一再问他,有没有什么可以对他的身家性命付责的亲属在他身边,可不可以跟他们谈谈......

他只好不停拒绝这些真诚的好意。Jackie曾经说过,永远是最亲近的人知道的最少。当初对于这个说法,他有理智上的理解,却缺乏感觉上的体会。直到终于轮到他自己头上的时候,他才跟深切地明白“难以启齿”这四个字的利害。他终于梦见自己在一个溺水的漩涡中央,沉浮打转,无法解脱。当他探出水面的时候就会看见岸边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那是Jackie,她单薄的身体站在风里,向他焦虑地伸出手来。然而他沉下去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淹没过来,直到他完全丧失了知觉。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觉得异常激烈的心跳。Jackie伸向他的手,即使在梦境之中都似乎带着格外清楚的温度。而她面目模糊,看不到是什么表情。他努力地试图在水面之上多停留片刻,却被无法控制的力量牵引着垂直地沉没下去。从水面底下往上看,Jackie站在一个黑白色的世界里。


离开院长办公室之后他独自穿过漫长的走廊,经过急诊室的时候他意外地注意了一台从他面前匆匆经过的担架车。他一眼认出了车上的病人,那是宝贝的妈妈,在白色的被单底下,她的身体单薄得几乎不能看见。

他立刻返身跟上推车的护士,问她说:“这位太太发生什么事?”

护士小姐告诉他说:“Dr.Cheng,没有大碍,她只是受了刺激,暂时晕倒了。”

他再问:“她的先生呢?”

护士小姐说:“他还没来,这位太太一早就来探望孩子的......”

他返身,迅速地向宝贝的治疗室走去。他大概猜到了一个可能......Dr.Lauer在那天晚间的电话里提出来的一个名词突然很清晰地浮现出来,这个名词异常强大,强大到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安乐死。然而死去的人毕竟并不是最难熬的,不得安乐的,永远是那些,最亲近,最不舍,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不能帮手的......亲人。

他加快了脚步,甚至隐约地觉得出了汗。他心里很清楚,假如医院方面本着人道的原则,而宝贝的家属又已经在理智上承认了这个事实的话,其实,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逆转。然而他突然格外想要见到那个孩子......还呼吸着,睡着......活着。

他一头冲进宝贝的诊室,终于发现宝贝的暖箱安然地置放在原来的地方。他仍然不放心,竟然凑近过去,认真地分辨了一下那个婴儿。这个世界上新生的孩子实在是模样相差不了太多,不过宝贝沉睡的样子是独一无二的。他看见他好好地睡着,终于松了一口气。转回身来,这才发现Dr.Lauer。他看见Dr.Lauer正和另外一个穿着白色医生袍的高大男人面面相觑,那个阵势,显得颇为尴尬。

而Dr.Lauer当然看见了他,于是对那个高大的医生说:“对不起,二比一,请您耽搁一天。”

Paul立刻明白了他们的处境。显然,宝贝的父母原本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只不过在面对这个时刻来临的时候,单独一个的母亲,产生了无穷的恐怖。

高大的医生微微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说Dr.Lauer,您知道所有签署下来的文件日期都已经订在今天。

Dr.Lauer说孩子的母亲目前无法面对这个情景,她不能在场,所以无法见证整个过程。

高大的医生说孩子的法定监护人还有父亲。

Paul从口袋里取出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然后清楚而简单地说:“您好。我是Dr.Cheng。请您今天,暂时不要来探望宝贝。谢谢。”

之后他收了电话,高大的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看他,之后竟然微微地笑了。

他说:“Dr.Cheng,我做的事情,恐怕永远是最令人讨厌的。”

Paul略微有些汗颜。刚才那样的行为,的确失于幼稚。他抱歉地对高个子医生说对不起,我很清楚,您可以令这个孩子立刻从痛苦中解脱。但是请您宽限一天。

高个子医生离去之后,Dr.Lauer漫漫地沉默了半晌。之后他说Dr.Cheng,您应该清楚,这个情景,其实也不算罕见......

Paul点头。还没有回答的时候宝贝的父亲匆匆赶来。这个好脾气的爸爸一路奔跑过来,惴惴不安地,似乎不敢开口询问。

Dr.Lauer拉开诊室的门让他进去,对他说请您不要惊慌......宝贝还在。


由于这个突发的事件,Paul耽搁了离开的时间。Dr.Lauer按照正常的秩序开始了一天的诊疗工作,而他突然清闲,只觉得心不在焉。他从宝贝母亲的观察室门外经过,从玻璃门里看见宝贝的父母,安静地,长久地对坐。

宝贝的生命,也许就可以多延续一天。

不知道是在等待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他返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在书桌后的转椅上坐下,返身面对着投下一片阴影的百叶窗。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8 11:13 PM

二十九

昨天晚上,他和Jackie如同往常一样离开咖啡馆,沿着月色下光滑的石子路漫漫地往回走。他已经不再开车,晚班的巴士在三十分钟之后会停在小市场中心的公交车站上。这样的踏月散步,变成了生活中非常优美的一个部分。他原本忘记了搭乘公交车的感觉,印象当中是一种拥挤不堪的闷热和摇晃。重新尝试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记忆非常荒谬。入夜的公交车上几乎空空荡荡,车上的灯光比夜色中的路灯明亮许多,于是,在镜子一样的车窗上面,就会投影出他们两个人并肩而坐的影子。这个双人的剪影随着公交车的路线,掠过老城里一条条梧桐林立的街道。然后以深沉宁静的夜色为背景,迎着星月从山麓一直向上攀登,仿佛是经历了一个完整的梦境。

Jackie喜欢揽住他的手臂。

然而昨天晚上他几乎吓坏了Jackie。在那条熟悉的小巷里,他突然窒息,意识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很清楚地感觉到Jackie有力地握住他的手,同时用一种清晰地声音呼唤他:“Paul,听我说,深呼吸......深呼吸......”

结果,从医院返回家里的时候已经深夜。

他完全清醒过来,Jackie却没有离去。她忙忙碌碌的,拍软他的枕头,抖松他的被,让他把自己放置在一个百分之百舒服的位置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坐在他的床头,身上还穿着一套他的睡袍。他侧过头去打量她,看见她的身体竟然可以完全缩到睡袍底下去,仿佛盖了一条铺天盖地的棉被。

她察觉到他在看她,就冲着他笑。

在这种出离温存的时刻,他几乎来不及感到抱歉。

Jackie轻声告诉他说:“我问过Annie,我是不是把你忘了。Annie她......没有否认。”

他说你想问什么嘛。

Jackie歪着头,笑眯眯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说,我生病的时候,你有没有这么好地对我?”

他望着她期待的神色,就好脾气地笑了起来。

Jackie有些不明就里,有些失落地说难道是我不走运,身体实在太好,没有被人照顾的机会......

他打量着她,叹息一样地问她说:“你自己觉得呢?”

Jackie侧着头,仿佛回忆了片刻,之后慢慢地说:“我不记得了......但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手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像......曾经握住过我的手,时间很长,就像这样。”

她从床头出溜到地上,爬在床沿上,握住他的手,用一种凝望的姿态。

然后她似乎觉得这个姿态很有感觉,竟然兴奋起来,说:“你闭上眼睛睡觉,我讲故事给你听。”

他遵命闭上眼睛,听她开始讲述的时候,又把眼睛睁开。

她抑扬顿挫地念道:“假如......你爱上遥远星星上的一朵花......”

他微笑起来:“夜晚望向天空时,就会觉得特别甜蜜。”

她眼睛瞪了起来,他柔声说:“这个书我都看过。”

她沉默了一阵。摩挲着摆弄他的手指,之后轻声地说: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本来同你在一起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一直都找不到你......我很担心以后都一直找不到你......”

同样的梦境重合了,仿佛这也是一件注定要发生的事情。

Jackie的声音开始在睡意中带上了一点点地朦胧:“所以,Paul,你愿不愿意一直和我在一起......就像你讲的,那个电影里的故事一样,在日落之前,让我穿上白纱,做你的新娘......”

他来不及回答,甚至还没来得及思考,Jackie竟然迅速地爬到了他的身畔。在他还来不及抗议的时候,她已经完全进入了睡眠。她均匀而细密的呼吸吹在他的耳垂上,来回又来回。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8 11:13 PM

三十

对于睡懒觉这件事情,Jackie其实既不喜欢,也不擅长。可是这天早上,她从一个悠长的睡眠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出奇的踏实和满足。

她发现自己睡在宽敞的大床中央,柔软的棉被整齐地覆盖住身体,一直盖到下巴。雪白的颜色,带着一种干净的味道。侧过身去,她发现厚重的窗帘紧密地拉着。阳光照不进来,于是人为地延长了慵懒而沉静的夜。

从卧室溜达到厨房,阳光暖融融地撒满了客厅的沙发。炉子上架着明亮的不锈钢煮锅,掀开玻璃盖子,看见沉在水底的一只蛋。她伸手去捞,发现水保持着刚好的温度。鲜奶倒在杯子里,杯子放在微波炉的门口。甚至切好的白面包片都端端正正地插在土司机里,土司机的温度调节放在中档,时间控制放在两分钟。

她放在餐桌上的手机一闪一闪,她拿起来看,有一条新消息。

拨通Mailbox,他的声音就缓缓地传入耳鼓:“Jackie,关于你昨天晚上说的话,我从医院回来之后再跟你谈。”

他的声音温柔极了,带着一点朦胧的鼻音。

于是她突然觉得等不及他从医院下班回来。

尽管如此,当Jackie终于找到Paul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点紧张。

她抬手敲敲门,没人答应。

于是她悄悄尝试着转动门把手,门开了。

她一眼就看见Paul。那家伙靠在书桌后面的转椅里,面对着一片微微开启的百叶窗。正午很好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罅隙之间流淌下来,在他白色的医生长袍上,洒下一片温暖明亮的涟漪。

她轻手轻脚地凑到他身后,伸出一个手指捅他。

他没有反应。

她脸色变了变,绕到他面前,轻声唤他:“......Paul?”

他歪靠着仿佛睡得正熟,表情安静。

她再叫他:“Paul?!”

他仍然没醒。

她瑟缩着举起手臂来试探他的脸,只觉得肩膀和手臂一片麻木,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然而手刚刚碰到他的额角,他突然醒了,一眼看见Jackie,有些赧然地微笑起来。

他说:“你怎么来啦。”

Jackie这才发现自己异常激烈的心跳。

她怔忡地开口,速度轻缓,语气却似乎很严肃:“Paul,关于我昨天晚上问你的话......你有什么结论?”

他温存地端详着她的脸,发现她认真起来的表情令人不舍。片刻之后他微笑起来,对她说Jackie,我们出去再说,好不好?

他们来到医学院的顶楼。无论是Paul还是Jackie,都没有尝试过在这个时候登上大楼的楼顶。他们习惯于日出日落的景色,却一直忽视正午的太阳。而此刻的阳光直接而坦白地照耀下来,不带有任何神话的色彩。在明亮的光线里,两个人都觉得隐隐约约的温暖。就连冬日的空气,都似乎不是那样凛冽了。

Jackie眯着眼睛抬起头来,尽情地呼吸着阳光中充足的氧气,有一种亲切的味道。

Paul的白色医生袍在太阳底下反折着干净的光线。他安静地站在Jackie身后,微笑着问她说:“Jackie,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Jackie贪婪享受的状态被他煞风景的问题打断。她睁开眼睛眺望远方的一片森林,仔细地思索一个合适的答案。她想说,“因为怕你突然消失不见”,觉得太含糊,显得幼稚。又想说,“我想抓紧时间,把握机会”,又觉得太直接,显得残酷。

于是他等待了她半晌,没有听见她回答。

他了然地微笑起来,看着她的短发在风中飘荡。然后,用一种非常和气的声音对她说:“婚姻,是对对方一生的承诺。当两个人的感情发展到一个程度的时候,为了尊重对方,他们愿意,建立一种长久的关系。”

Jackie转回身看着他,点点头说:“听起来很精确。”

他看着她的眼睛,继续告诉她说:“所以,结婚,绝对不是一个仓促的决定。”

她听明白他话中的端倪,思索着想要反驳。

他却先她一步继续道:“我知道。你担心会错过机会,是吗?那么......让我告诉给你听:Jackie,你要对我有信心。我同你之间的关系,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我是一个医生。所以我相信医学,更加相信每一个人身体里都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她思索地打量他的表情,然后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意思。她目光漫漫地流转过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面颊,最后停留在他胸口的位置。

她说:“好笑。其实我之前一直想鼓励你说,将来的事,一定会比较有趣......又或者说,明天会比今天精彩......但是觉得这些话好像都太苍白。不过,我始终都相信,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你说的对,与其向你求婚,不如告诉你说,我对你有信心。”

她抬起头来,目光亮晶晶的,充满着令岁月焕发的力量。

他面对她如此炽烈的目光,竟然有些赧然,于是微笑着假装抬头去看风景,懒洋洋地说:“好了......有些事情你自己清楚就可以了,不用讲出来令人毛骨悚然......你知道,求婚这种事情,是应该交给男人来做的。”

Jackie笑起来,追问说:“那,现在我还可以做点什么呢?”

他返回身,似乎在向她提出一个很难做到的要求:“跟我......一起回香港,可以吗?”

她简单地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身体,把脸贴在他胸口的位置。她侧耳倾听,他心跳的声音带着胸腔的共鸣,超越了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音乐。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5:47 AM 编辑 ]
作者: 蓝郁    时间: 2007-7-9 10:29 PM

一口气读到现在
该说感慨万千吗
不知道
前段时间一直很忙都没有过来
偶尔上来也没有时间仔细的读大家的文章
今天打开这篇文明明说好只了解一个大概
等有时间再来仔细的读
可是却欲罢不能
沉醉在久违的温馨和幸福里
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喜欢的幸福就是平淡和温馨
所以当初看妙的时候会深深的喜欢
所以对于妙的结局是那么那么的不舍
都说只有悲伤的才会让人记的更深刻更长久
可是我却希望用深刻和长久去换取jackie的幸福paul的满足
最近常常无缘无故的想起妙
虽然他们就存在我的电脑里
可是却不愿意点开那些记忆
我不是喜欢伤心的人
伤心的东西我不愿意去碰触
所以我来这里
以另外的方式圆满的方式去怀念去满足我对他们的想念
读这篇文章没有哭
因为他们很幸福

"幸福的形状"

就这样吧
夜开始转凉
星星在天上
不为什么发光
写在心上
用沉默传达
静静凝望着天空 不说话
在心里唱歌
描绘灵魂的模样
这时不悲伤 也不设防
就凭擦肩而过的印象
去揣想幸福的重量
眼里的希望并不是一定要抓在我手上
就靠匆匆一瞥的印象
去猜想幸福的形状
一泓不停滞的头发
写在心上
用沉默传达
静静凝望着天空 不说话
在心里唱歌
描绘灵魂的模样
这时不悲伤 也不设防
就凭擦肩而过的印象
去揣想幸福的重量
眼里的希望并不是一定要抓在我手上
就靠匆匆一瞥的印象
去猜想幸福的形状
一泓不停滞的头发
就凭擦肩而过的印象
去揣想幸福的重量
眼里的希望并不是一定要抓在我手上
就靠匆匆一瞥的印象
去猜想幸福的形状
一泓不停滞的头发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10 05:37 PM

三十一

程医生回来了。

这个消息在仁爱医院里面以飞快的速度不胫而走。所有的人都在悄声打听,他究竟是需要直接进入住院部接受治疗,还是仍然可以返回脑外科工作。

新来的一批年轻而好奇的实习医生,竟然不约而同地摸到了程医生的办公室门口,从门上玻璃窗的罅隙中偷偷眺望,试图参观一下,这位传说中无论医术还是感情生活都显得格外出神入化的程医生,究竟是不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美男子。

这是一个清晨时分。Paul面对着他异常熟悉的办公桌和电脑。桌上竟然堆砌着许多的信件和卡片。原本他每天在医院来来往往,却从来都未曾留意,他究竟替多少的患者看过诊。他探寻而认真地翻看那些信件,明亮的阳光洒在白色的信笺上,隐约地镀上一层金子般的光芒。

他把黑色的西装随意地搭在桌角,身上穿着一件雪白色的衬衫。

“看什么,参观动物园哪?!”Henry声音不算高,也不算严厉。

“黎医生......”所有的偷窥狂立刻乖乖低头,窃窃地打着招呼落荒而逃。

Henry随手敲敲门,走进办公室去。


“来......先喝杯茶。”Annie 笑眯眯地招呼Jackie。那家伙正在试图把客厅里堆满她的各种杂物。突然重新回到这个曾经两人同租的旧住处,Annie有恍若隔世的感觉。Jackie顺着她的招呼声过来,丢下手里的事情,伸展四肢躺在沙发上,仰天深呼吸。

Annie递给她茶杯,她看了看说哇这个和Karsten店里的杯子很像哎。

Annie看看她,问道:“那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Jackie无所谓地笑笑,凑上来问Annie:“喂,你和Henry的新婚生活怎么样?幸福不幸福?”

Annie伸出双手堵住Jackie的耳朵,然后摇头晃脑:“幸福得冒泡泡哇......”

Jackie身体溜下沙发以便挣脱她的魔爪,谁知道Annie却突然问她:“Jackie......你有没有想过......和Paul结婚?”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几乎使空气载瞬间凝固。然而Annie的语气平淡而温柔,仿佛仅仅在跟她分享一个姐妹之间的私密。

Jackie坐在地毯上,发呆了片刻,思索着问Annie:“你醯?.....应不应该呢?”

她问得很认真。好像结婚是一个不合逻辑的愿望。

Annie收了笑容,和Jackie肩并着肩坐到地毯上来。她伸出手来,揉了揉Jackie的短发,然后非常清晰地发现,她发迹之间,隐隐约约的,那条命中注定的伤疤。

Annie说Jackie,感情的事情真的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我现在问你这个问题,并不是代表我和Henry对Paul的病情没有信心。只不过作为你的姐妹,我不得不开口提醒你......如果你害怕将来会两手空空,就应该抓紧时间,做一些不要让自己后悔和惋惜的事情。

Jackie看着Annie点头,以示她完全听懂了Annie的话。

Annie叹息一般地打量她,轻声问道:“那么现在......怎么办?”

Jackie流转着目光,思索着向Annie解释,仿佛这些解释,是她已经对自己重复过无数遍的:

“我想......男人和女人想事情的角度是不同的......假如,注定要死的那一个人是我,或者我会希望,在离开之前可以跟他在一起。因为无论怎样都好......他将来都还有很多的机会,可以结婚生子......

“但是,也许是他想事情比较长远。他很清楚,一旦我成为他的妻子,就是一个一生一世的决定。所以......他不放心。

“Annie,我不希望他不放心。如果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我想让它们尽量轻松地发生。”

Annie有些震惊地凝视Jackie。那种神情仿佛在问:你......从哪里想出来这样折磨人的想法。

Jackie递给她一张明信片。

“Dr.Cheng,

我们从Dr.Lauer那里听说,您已经返回了中国......

Dr.Lauer说的是对的,不可以因为父母任性的行为,导致宝贝不能放心地摆脱他的痛苦。

我们和宝贝一起,多谢您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祝您一切顺利。

......”

Jackie从这张明信片上抬起头来,告诉Annie说:“这个邮递的日期,就是宝贝离开的那一天。我查过那天的天气......很温暖,非常晴朗。”

她一边说,一边安静地笑了。她说Annie,我不想再给他任何压力。但是我不知道......假如我不够幸运,那么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应该怎么把所有的感情都传递给他......Annie,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些我忘记了的事情......我不希望在一切结束之后才最后一个得知那些过往,就好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安排的,永远最想享乐生活的Henry注定要在急诊室里工作,这个地方,跟享乐主义的生活观,实在是完全没有关系。

下午时分救护车送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第一眼看见她,就连Henry都有倒吸一口冷气的欲望。

小姑娘的右眼部生长出来一个巨大的肿瘤,完全挡住了眼睛和视线。目测上去,肿瘤的直径超过十公分。入院的时候,肿瘤上血管严重破裂,鲜血用一种抑制不住的速度流淌下来,血压微弱得几乎测量不出。

时间不长,Paul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他原本准备等待Henry一起离开,接起电话来才发现,工作又来了。

小姑娘的肿瘤组织是良性的肌肉纤维瘤。原本生长的部位是眼底。假如在出生不久之后发现,那么她仅仅需要一个非常简单的小手术,简单到就如同割除眼睛里偶尔长出来的麦粒肿。

然而这个肿瘤和小姑娘一起共存共荣了十五年,所有的血管,都异常精密地从眼底连接进入大脑。

这样大量出血的状况显然已经反复出现了多次。Paul去做临床检查的时候,小姑娘拼命试图用手挡住面孔,轻声说医生你不要看我我很难看你会害怕。

她手腕很细,手也很小。由于严重的贫血她显得比同龄的少女羸弱许多。她低着头缩在床角,整个身体仿佛都不足以承受那颗肿瘤的重量。

Henry伸出一只手来搭住小姑娘的肩膀,告诉她说:“喂,你不用怕。假如你让这个医生给你好好检查呢,你就有可能变漂亮......怎么样?”

小姑娘没有说话。

治疗的方案被反复讨论再三。手术切除肿瘤是势在必行,否则再一次的大量出血随时可以要了小姑娘的命。那么,会不会在切除肿瘤的同时需要摘除右眼的眼球?即便不摘除眼球,会不会在手术的过程之中伤害眼底,损失到右眼的视力?即便不伤害到眼底,十五年来的病变过程,谁能保证小姑娘的右眼仍然保持了视力?

还有,那些千丝万缕的血管和神经,盘根错节地联系着人体最精密的大脑。每一根的崩溃,都是致命的。

晚间时分,Paul仔细地看过了所有的检查报告,经过病房的时候,发现小姑娘没有睡觉。她仍然低着头缩在床角,似乎这个姿势从亘古以来就没有变过。她非常瘦的后背支着粉红色的病号服,突兀的脊骨画出弯弯的一条曲线。

他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竟然动了一下,发现有人到来,头却更加低了下去。然而她开口说话了。她声音纤细而轻盈,如同每一个会唱歌的小女孩一样。

她说:“黎医生说,你有很大的本领,可以让我不再这么丑。是真的吗?”

他思索了一下,回答说:“我会帮你,不过你自己也要很努力。而且不害怕任何的危险。”

她不假思索地说:“我不怕。”

他点头。告诉她说:“我会拿掉你的肿瘤,露出你的黑眼睛,然后再请整形医生,帮你稍微打扮一下。不过现在你要配合我......睡觉吧。”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6:45 AM 编辑 ]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10 05:38 PM

三十二

睡眠实在不是可以强求得来的。

从Annie离开之后,Jackie就长久地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她思索地用手心摩擦过每一个柔软的沙发靠垫,想象着Paul坐在这里的时候,曾经抱着其中的哪一只。Annie讲故事的样子很动人,将来,她肯定是一个循循善诱的母亲。

她又反复地打量了那些格子花纹的咖啡杯,仔细地想象Annie形容的那种颜色:蓝白相间。就如同天和云交织在一起的样子。不过没有那么散漫,这个杯上面的图案是整齐划一的。

原来,他并没有频繁地出现在这间房间里。并且,他到来的时候总是因为一些突如其来的麻烦。这间房间里,没有保存他们两个人的,关于相爱的专属记忆。

想到这里的时候Jackie起身穿上外套。窗外,是刚刚开始的,寒冷中的漫漫长夜。

她轻轻推开门的时候屋里的电话惊人地响起来。她吓了一跳,踮着脚尖跳回客厅接起电话,Annie的声音就清晰地传出来:“喂,你知不知道飞鹅山在哪边啊?可以打电话叫计程车去......叫车的电话号码是......”

她觉得温暖起来,笑着回答她说:“别傻了......我不会独自去那么偏僻的地方。”

搭乘了计程车,她似乎行使了很久。司机开得很平稳,速度并不会太快。Jackie把头靠在车窗上,看见她在玻璃上的投影,是独自的一个。像照镜子一样地盯着自己看显得有些尴尬,于是她把眼睛闭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就清楚地看见一个寥廓而悠长的画面:

山顶,路边。太阳还没出来,只看见凌晨时分逐渐光亮起来的天幕。一辆汽车的车头,斜靠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仿佛可以闻到他背上干燥而寒冷的味道。

这个画面在她的梦境中反复出现了多次,甚至有些时候她会觉得恍惚,觉得这个场景并不是出现在梦境当中的。它就像电影中长镜头的画面,在自然的光线中,在她记忆深处的一个片断里,定格。

计程车在路上均匀地颠簸。她身体跟着这个频率约略地左右摇晃。这个时候她仿佛看见另外一幅画面。她看见他独自一个人开车,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中。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臂靠在车窗上,修长的手撑着额头。路灯在车头的玻璃窗上一波一波地荡漾过去......风摇动树影,像幻灯片一样游离在他的面前。影影憧憧之中,他的眼睛显得模糊而迷蒙。那样干净的面孔上,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笑容。

很奇妙的,她不懂的分辨色彩,却为什么会觉得,这幅画面像一张古老的照片,微微地泛着深秋落叶的颜色。

她睁开眼睛。

她浮泛地翻阅过一些爱情小说,不是过分理想就是过分纠缠。她幻想过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平静而悠久的,在乱哄哄的红尘十丈当中,拥有一间有冰箱,有长沙发,有落地灯的单元房。

她于是有点不敢相信Annie叙述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的每一个片断都温馨平常,却带着一个遗憾的结尾。她的确不应该再睡觉。两年的时间里,她完全忽视了周围期待的目光,任性地完成了一次充足的休息。她想到这次漫长的休息,觉得超乎寻常的难过。因为她闭目养神的时候,故事的另外一个主角,正持久地凝望着她的眼睛。


“Jackie。”她胡乱走神的时候听见Paul叫她的名字。很奇妙,他的声音都会微笑。

“怎么会约我到这里来。”他温和地问她,落座在干净的吧台前面。他走进After Five门口的时候,一眼就看见Jackie坐在吧台前面的背影。一个瘦削而灵巧的,穿着白色外套的女生的背影。昏暗的灯光流淌过她俏皮的短发,她面前竖着的啤酒瓶也反射着淡黄色的光芒。

现在,这个女孩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看着他。恍若隔世。

她问他:“怎么样,你需要住院吗......还是回家。”

他微微笑着说:“暂时还是回家吧。而且还有一个手术等着我去做。”

她用手指轻轻地顺着啤酒瓶壁划下来,片刻之后对他说:“你带我回家吧。”

他点头:“行......也很晚了,我叫车,然后送你回去。”

Jackie蛮无奈地看他,然后柔声说:“我是说,回我们的家去。”

他动容,有些惊讶地打量她的神情,这才确定没有听错她的意思。

Jackie摆弄冰凉的啤酒瓶半晌,终于觉得手指有些冻。她瑟缩着把手放进领口取暖,用一种似乎害羞的姿势。

她说:“我知道了......我是Jackie......我摔车之后醒过来,一直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我在等待......等待了很久......现在我终于明白,我是在等你......带我回家。”

她薄薄的肩头微微地颤抖,闪亮的眼睛却异常地稳定。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单薄,悸动的口吻,令他想起她唱歌时恍惚的声线。

她说:“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可以永恒的......没有结果的事,我不会轻易去做......只要不放弃,就总有机会......就算最后还是输掉,我也不后悔......但是Paul,请你,全当这次要离开的那个人仍然是我......请你,不要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

他伸出双臂,非常稳定地把她揽进怀里。干燥而温暖的手有力地摩挲过她的短发。

吧台后面的侍应生微笑着转身去冲酒杯,自来水龙头流淌出微弱而持续的水声,伴随着一首旋律单纯的老情歌:

“Angel eyes...... with your angel eyes,

Will you always be there to hold me?

Angel eyes...... I′m satisfied,

I don′t want to hear your story......

′Cause I can see the things

I really want to see......”


“你经常去After Five......?跟谁去?有没有一夜情......”

“就是说,我也经常在场咯......我有没有喝醉过......我喝醉的样子好不好笑------是不是你送我回家?”

“......那你呢?你有没有喝醉过?你笑什么......我明白了......一定是我时运低,把你扛回家的啦......!喂你笑什么......”

夜里,一些朦胧中带着欢笑的声音,带着踏实的睡意,一直延续到他安宁沉稳的梦里。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7:03 AM 编辑 ]
作者: jasmine    时间: 2007-7-12 12:07 PM

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我常常因为时间不够而不看,我怕匆促的阅读会对不起它。
我甚至因为还没洗澡而不看,我怕我不够洁净芬芳,不配读这么洁净芬芳的故事。
看的时候我又放任眼神飞快的掠过,我觉得,有些果子,藏在落叶里,如果我不捡起来,就可以从秋天,留到冬天品尝。
我总是希望自己能有大把的时间,抱着电脑慢慢慢慢的看,比看什么书都慢,当时间的脚步接近停顿的时候,感受就可以蔓延到无穷。
这不是作业的一部分,只是随想,随想。
我还是那么喜欢妙续,啊。
黑西服白衬衣,温暖明亮的涟漪,你的声音,听起来,英俊极了,嗯,我第一次不讨厌英俊这个词。
btw,到时候除了注定的sad ending外可不可以额外给个HE?我怕我会有点受不了悲剧,虽然某人翘掉是我自看了TVB的妙2以来一直的愿望……
作者: RainbowPJ    时间: 2007-7-12 12:27 PM

好久没有见到新人的文了   好久没见到猪猪姐姐了   很兴奋 期待LZ更新  期待天使可以热闹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13 05:02 AM

三十三

“喂,你写什么呢?”

Jackie推开观察病房的门,探进来她笑眯眯的脸。

Paul神定气闲地斜靠在床头。墙壁,枕头,被单,面孔,一色雪白,整个房间看起来干净极了,也安静极了。午后的阳光很温暖的照射进来,他看起来瘦瘦的,并且,出乎意料的年轻。

他床头柜上架着笔记本电脑,膝盖上顶着本子,资料散漫地摊开在身体周围,氧气面罩随意地挂在床栏上。

他手里握着一支笔,嘴里还叼着另外一支。

看见Jackie进来,他笑着招呼:“你来啦,怎么样,外面冷不冷?”

她想了想,也不清楚今天外面到底冷不冷。

她一早赶去一家儿童杂志社。心情很是雀跃。Annie在几天之前给她消息,说这家杂志社在招聘一个儿童故事插画师。凭借着她画的那张十二色的彩虹,Jackie信手拈来的得到了这个位置。早上和杂志社和蔼的主编聊天之后,她收拾了自己的办公桌。除了通常的电脑和文具之外,她端端正正地在书桌最安全的角落里放上一张她和Paul,Annie,Henry在威尼斯的四人合影。合影就摆在台灯的下面,这样,即便需要偶尔工作到天黑,那张照片,也永远在一个光明而安全的地方,一抬起眼睛来,就可以看见。

字台中央的抽屉可以上锁。Jackie从包里拿出那盒十二色的彩色铅笔,小心翼翼地收进抽屉。把抽屉关上的刹那她又有点不甘心,于是把笔盒打开来。深浅不一的十二支铅笔上,整整齐齐地贴着十二个印有医院红十字的note pads,十二个note pads上,分别用黑色的水笔清晰地标注着:红,橙,黄,深绿,浅绿,深蓝,浅蓝......

她对着铅笔上的标签笑,觉得铅笔上漂亮的标签也在对她笑。

她于是突然想打个电话给他,掏出手机来,却发现一个未接来电。显示的号码是Henry。

Jackie一路飞奔而来,只觉得双手冰凉,通体出汗。好在Henry是个非常体贴的男人,当Jackie惊慌失措地冲到仁爱医院的大门口时,几乎就一头撞在伫立在寒风里等她的Henry身上。他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清晰而迅速地告诉她:Paul现在没事,Jackie,你要冷静,你一直都很冷静......你曾经是我急诊室里最好的助手。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于是在观察病房的门口,深呼吸了十次,还把乱糟糟的头发整理了一下。


“......Jackie。”他叫她的名字,用一种稳定而温存的声线。

“嗯?”

“......Jackie,不用怕。我不会有事的。”他放下手中的工作,修长的十指交叉着放在摊开的本子上,说话的态度很温柔,很自然,仿佛这个保证是天经地义的。

她笑眯眯地蹬他一眼,抽出来他手底下的笔记。那是一份手术计划的草稿。关于一个叫做小蓓的十五岁女孩眼底纤维瘤的切除方案。

她有些震撼地看到资料上用曲别针别着的那张照片。小蓓是一个花样的名字,跟这张照片上恐怖的容貌,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他声音清晰地解释道:“这不是恶性肿瘤。它只是看起来凶恶。我们现在先帮这个女孩治疗贫血,然后进行手术。我仔细看过了她目前的所有报告,只要操刀的人足够细致,治愈应该没有问题。”

Jackie问他说:“所以,你要给这个女孩子开刀?”

他摊开手耸耸肩膀,不置可否。

Jackie用手挡住小姑娘发生病变的半张脸,端详良久之后发表意见:“喂,小蓓其实很漂亮喔......她痊愈之后呢,一定可以交一个超级帅的男朋友......”

Paul看她半晌。在午后困顿的时光里,一切都好像舒适极了。于是他竟然在一个瞬间想逗她,就慢悠悠地开口说:“是像Henry那样帅呢,还是像我一样帅......”

Jackie蹬起眼睛看他,严肃地摇头说:“说笑话这件事情呢,说实在话不怎么适合你。”

他摇头叹息:“不明白你们这些女人......我看过一张Henry小时候的照片,傻头傻脑。”

Jackie终于笑出声来,问他说:“那么,你小的时候长什么样子?”

他严肃地思考了片刻,面无表情地说:“我小的时候......很可爱的样子。”

Jackie盯着他的脸,哭笑不得地端详了半晌。问他说:“那......很可爱的小朋友,你生病的时候,妈妈是怎么照顾你的?”

他把手肘支在床头柜上,轻轻握着拳头的手撑着头。幼年的他,的确曾经跟讨厌的疾病作过一次殊死的搏斗,只不过那个时候,母亲已经先一步输给了命运。

他懒洋洋地眯着眼睛,告诉她说:“嗯......不记得了。”

Jackie眼睛亮闪闪地打量着他,笑起来说:“喔......你看你的样子,好失落喔......”

他鼻孔出气地笑起来。

这个笑容是致命的。自从见到Paul之后,Jackie发现自己一直受到他笑容的蛊惑。原因很难说得清楚。Paul平时很少出现激烈的表情,但是同Jackie在一起的时候,他对笑容绝不吝啬。然而,就算他对她笑的次数再频繁,也丝毫无法降低这个表情的杀伤力。

为什么呢,他同她在一起的时候都在说话,为什么她仍然觉得他是个不声不响的人。

Jackie在一个瞬间怔忡地想到,即使是他头发变白的时候,笑起来也应该是这样好看的吧。

她于是凑到他面前很近的地方,用一种讲故事的语气说:

“喂,你知道距离上帝最近的地方是哪里吗?”

他用一种警惕的目光审视她,严重怀疑这个问题的目的。似乎想看她要搞什么鬼主意。片刻之后,他发现她眼神温柔。她用一种非常清澈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涓涓的眷眷的,有一种女性所特有的旖旎情怀。他有些失神,之后突然闻到她身上若隐若现的绿茶香水味道。

受到这个味道的影响,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她的问题,并且底气不足:“呃......天上?”

Jackie批判地点头,说天上是没有错,不过我们是人类嘛,想到距离上帝最近的地方就要坐飞机。

他开始挠头。这个问题和他手术计划上要处理的问题相比,在智商上落差实在太大。

不过Jackie似乎并不计较智商的问题,她用一种认真地口吻继续告诉他说:

“所以,我们坐飞机回香港的路上,我跟上帝打了个商量。我请他把我的寿命分一半给你,上帝已经答应我了。”

不允许他发表意见,Jackie开始计算给他看:“所以,假如我可以活八十岁,就还有五十几年的时间,分一半给你,那么我们各自都至少还有二十五年可以活。够长久了吧?!”

她一气呵成地说完她对他的伟大贡献,眼睛却越发滞涩和朦胧起来。她实在很愿意相信这些话,又确实说服不了自己。由于对自己的发言不够自信,她不得不静悄悄地低下头去,两只手在他干净的被子上晃来晃去的,没有着落。

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干脆地回答她说:“很好啊。听起来没有什么问题。”

她抬起头来,看见他冲她笑。

他说:“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反正我一向都是对你那么好的了,也不介意再被你吵个二十五年......”

她用杀人的目光盯着他,警告说:“喂,你生病,没有抵抗能力,最好说话小心一点,否则我不负责照顾你。”

他眯着眼睛摇头:“凭你照顾病人......行不行啊......”

她摇头晃脑,趾高气扬:“有什么不行啊?!我原来是仁爱医院急诊科最勤奋的医生......”

“喔......你是急诊科的医生?”

“对的!”

“那......你的病人上次心口痛的时候,你怎么不会最基本的抢救方法......”

“基本......抢救方法?!是什么?”

“人工呼吸......”

“......经过我人工呼吸的病人呢,一般会昏倒更长的时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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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13 05:02 AM

三十四

Jackie独自一个人回家。

打开壁灯,她落座在黑色冰凉的长沙发上。长沙发上丢着两个雪白色的抱枕,她拿起一个握在手里,很是柔软,却未见得有一丝一毫的暖意。

原来,Paul曾经有两年的时间里,像她现在这样沉默着坐在这张沙发上。或者他并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发呆,他一向忙碌,经常把面前的茶几上扔满各种书籍和资料。

很奇怪的,沙发摆在客厅的中央,却背对着硕大的玻璃窗。坐下来的时候,便无法看到窗外的风景。

她于是起身关了壁灯,回头去看窗外。

冬季竟然有这样晴朗的天气。而这里又傍在医院的近旁,远离市区的喧闹。没有车灯,没有霓虹,没有光害。从擦抹得异常干净的窗玻璃望出去,一眼就看见天幕上水晶一样闪烁的北斗星。

恒星,就是一种永远都会存在的星星。Jackie不眨眼睛地望着星星,发现星星在不知不觉的一些瞬间里向她眨眨眼睛。永恒存在的星星,是永远无法触摸到的一片冰凉。原来这才是永恒的定义,一种无穷遥远,无穷抽象,无法触及,不能了解的时间和空间。

最重要的事,其实是看不到的。

“我会在星星上面笑......你看到的星星就是会笑的。”她随口念出来这个缠绵的句子,然后明白了自己语气中无法忽视的凄凉。

星星,是一滴冰凉的眼泪。因为距离地面实在太远,它一直一直一直地掉落下来,逐渐被寒冷的气候风化成一颗钻石。幸运的人可以在婚礼上得到一颗恒星,孤单的人只能坚持不懈地对它眺望。

她越来越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意。假如命中注定要分离,她应该希望离开的那个是自己。然而面对这个房间里异常孤单的北斗星,她开始怀疑这个看似善意的愿望。渺小的一个生命,原本在忙碌拥挤的街道上奔忙,努力地寻找一个可以互相取暖的陪伴。那么,这样的陪伴一旦失散,剩下的一个在红尘十丈之中茕茕独立,要如何继续奔忙下去?

如果命中注定要失散,她竟然希望,留下来吃苦的那一个是自己。

命中注定这四个字,现在想起来显得格外艰难。她想也许相遇和离散都是一个顺序中的必然,假如不幸的话,这个必然的程序或者要到来得提前一些。她尝试着这样想,却并不会因此而好受起来。

她反省自己再三,终于不得不承认心底有一个异常强悍的声音。那个声音在持续不断地重复提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天幕上冰冷的北斗七星愈加清晰起来,幻化成一个巨大的问号,质问着她的心意。原来,可以永恒的,竟然仅仅是一个......关于孤单的问题。

她双手冰冷,从衣架上取下长大衣,想开门回医院去。然而举步维艰。她并不希望在他的床头崩溃哭泣,或者全身战栗着叙述一些绵绵的情话。那样的情景,即便在她的想象中都颇令人绝望。然而笑容可掬的交谈,令她感到疲惫不堪。

她站在门口,想不明白一个问题。生离死别,所有的人都不过面对一次。为什么他和她的经历当中,这种情景却反复出现。

有人敲门。

她不明所以地把门打开,就看见站在门口的Annie。

Annie审视地观察她的脸色,看见她手上举着的大衣,小心地问她说:“怎么?我不妨碍你么?”

大衣不出声音地滑落在地板上,Jackie轻轻地抱住Annie。用一种精疲力尽的姿势。

Annie反手关门,另外一只手安慰地拍Jackie的后背,低声咕哝着说:“得了,得了......哭娃娃......”


“你不觉得,你刚才应该抱住的人,是Paul么?”Annie和Jackie坐在长沙发上,膝盖碰着膝盖。Annie提问一向清楚直接,Jackie不由得不点头。

“Jackie,说实话,我不明白你们到底有什么问题。你可不可以,不要过分理智地想事情。两个对彼此有深厚感情的人,在面对分离的时候舍不得对方,这其实是一件好正常,好简单的事情。你可不可以不要把这个问题复杂化,试一下,坦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Jackie慢慢地思索着,轻声地反问说:“假如我对他说,他死了我会很伤心,很难过......这样,会不会自私了点呢?”

Annie叹了口气:“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过分冷静的态度,对Paul来说,又会不会是一种压力呢?

Jackie抬起眼睛来,询问地看她。

Annie柔声说:“你今天不肯对他说一些话,是因为你在猜想,你在担心,这些话,对你们的明天有什么影响?Jackie......Paul是一个习惯把握生活的人......他的行为,情绪,态度,计划,他都希望可以掌握在他的安排之内。尽管如此,他也已经面对了他无法控制的局面......我这么说,你懂不懂?”

Jackie认真地聆听,回答说:“我懂,我应该......坦白地面对他。”

Annie温柔地点头,轻声说:“试一下,不要试图解决问题,把问题交给命运来解决。不是要你失去信心......你要努力......但是不要为难自己。”

Jackie轻轻用牙齿咬着嘴唇,片刻之后说:“我今天找过Paul的主治医生。我很害怕。”

Annie说傻孩子......不止是你,Henry也一样害怕。男人和女人都一样......在遇到一些不能解决的问题的时候,在情绪上,会需要一个温柔的出口。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13 05:02 AM

三十五

“哇塞,早知道你要这样搞的话,应该直接在你的办公室里给你添一张床就行了。”午后,Henry抽时间溜达到Paul的病房来视察,只看见铺天盖地的资料和图书,还有闪烁个不停的电脑屏幕。

Paul笑着招呼他:“喂,来啦。”

Henry背着双手,在他的文件夹之间巡逻,用一种悲天悯人的架势说:“不过是一个割除眼底纤维瘤的手术......用不用搞得这么惊天动地啊Paul哥......”

Paul好脾气地笑笑,写完手里最后一行字,之后抬头说:“不要玩了......你知道我只是总结一些过去手术的记录而已。”

Henry背对着他点点头。用手随意地翻着书页,然后说Paul,你已经决定把小蓓的手术交给章医生了?

Paul把手底下散乱的纸张整理干净,放到床头的柜子上,一边回答他说:“是,章医生的手法一向非常细致。这个手术不算特别复杂,都未必一定需要我做。”

Henry绕过来倚在Paul床头上,挨在他身边挤着,摆出一副暧昧的姿态。

Paul摆出警惕的神色,继而无奈认命。

Henry说:“Paul,谈两句。”

Henry歪靠在Paul旁边,用一种近乎无赖的姿势,说话时候的神情,却逐渐认真起来。

他说:“Paul,你应该和Jackie坦诚地谈你的情况。你跟她说你没事,你骗她。Jackie昨天跑来的时候很惊慌。是我跟她说,让她见你的时候保持冷静。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要求太高。”

Paul沉默不语。对于自己性格上的弱点,他很清楚。他不擅长求助,也不擅长安慰。他只是希望Jackie可以长久地保持她年轻快乐健康的状态,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情。如果,他必须由于某种身不由己的原因破坏了Jackie应该遵循的生活轨迹,他会觉得死不瞑目。

Henry散漫地思索着,好像在仔细地组织自己的语言,那个神情不太像急诊室里的医生,倒仿佛准备出庭辩护的Annie。

他说:“譬如......Annie不了解我的过去。为了和她结婚,我告诉她说我身家清白。那么她迟早发现事实的时候,会觉得生不如死。不是因为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而是因为我没有给她一个崩溃的机会。Paul,我知道你在某些事情上可以很迟钝......但是不要给Jackie太大的压力。让她可以直接地面对你。”


冬季的晚上,总是来得格外早。还不到五点钟的时间,天,已经完全地黑暗了下来。

Jackie觉得这个世界对自己实在算是不错。她恳切地和儿童杂志社的主编谈了一阵,得到了那个好人格外的信任和宽待。她得到了机动的工作时间:只要每天把完成的画稿送到杂志社来,在哪里画画,由她自己决定。

她想到Paul的病房。那里非常整齐,非常干净,按部就班,弥漫着一种医院里特有的,陌生的消毒水味道。很奇怪的,Paul是一个长年工作在医院里的外科医生,可是她并不曾在他的衣服上闻到明显的消毒水气味。他似乎用一种淡然的古龙水,氤氲的温存的一种味道。那种味道和他的态度实在太过吻合,以至于她一直恍惚觉得,那就是他本身的味道,弥漫在他的发梢,他的眉头,他的眼神中,他的手心里。

从灯火通明的杂志社大楼走出来,街头的灯光显得格外昏黄黯淡。整条街上的车来往穿梭,奔流在凛冽的风里。那是下班之后的人们。有归宿的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没有归宿的人走在寻找家的路上。两种人同样的急促。Jackie的短发在走出门口的一刹那迎风飞扬,脸颊上顿时觉得一阵冰冷,仿佛是眼泪被吹干的感觉......一种缠绵伤感的蒸发。

一个人走在街上的感觉她曾经尝试过,很闷。

她把大衣的领口竖起来,收紧,走下杂志社门口的阶梯,走进寒风里。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听见他熟悉的声音:“Jackie,等我一下,我就在马路的对面。”

她惊讶地举目四望。车水马龙之中,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他的声音非常动听,恍若天籁。他的味道始终包围着她的世界,他的背影始终长长的拖在她的身畔。她思念他,他就在她转身就可以看到的地方。其实,从很久以前的年代里就已经是这样。

车流暂时在红灯的片刻断开,她于是看见他。

他穿着黑色的长大衣,肩膀显得宽而平坦。他仍然打着整齐的领带。他柔软的头发在风里吹拂过额头。迷蒙的夜色里,他消瘦的面孔非常干净,表情柔和。他穿过茫茫的街道向她走来,所有的车影和行人都消失了。她非常努力,非常仔细地看他走来的样子,用一种虔诚的态度。

其实马路对面的Paul,从Jackie步出杂志社大门的那一刻起就一目了然地看见了她。

她穿着一件瘦长贴身的黑色大衣,紧密地贴着她纤巧的肩背和腰际。大衣的领子高高的竖起来,描绘着她优美的颈项。她有灵活而自信的短发,光洁细腻的皮肤。在迷蒙的夜色里,她抬起手来拨弄自己的头发。她从高高的楼梯上面走下来。路灯在这个瞬间黯然失色。她一个人,非常华丽,在幽暗的夜空里寂寞地发光。他长久地,温存地注视她寻找方向的样子,竟然忘记了要向她走去。

“......嗨......怎么会来这里。”她可爱地开口问他,轻柔的声音,仿佛第一次约会的少女一般,带着温淡的羞涩和兴奋。

“......接你下班。”

“噢......那然后呢?”

“散步,吃饭,聊天......做一些我们原本经常做的事情。”

“好......你想到要去哪里了吗?”

“在我们走到After Five之前,你随时都可以有新提议。”

“噢......好。”

“可惜我现在不能开车载你......会不会觉得走路有点辛苦?”

她温柔快活地笑起来,仿佛是说:和你在一起,没有什么事情做起来是辛苦的。

两个人于是并肩走开去,身体挨得很近。

夜风流淌在他们周围,仿佛一首性感而悠扬的萨克斯风。地下拖着两个人长长的影子。街上的行人偶尔赞许地向他们注目。光影交错的瞬间,听见谁感慨的叹息:

嗯......一对璧人。

他们原来那样相配。这个事实,连他们自己,都不曾注意。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3:04 PM 编辑 ]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13 05:03 AM

三十六

“假如......十年以后,我约会你,到‘老地方’见面......你会不会来这里?” After Five熟悉的环境里,Jackie轻柔地开口说话。

他微笑地看她:“你听过Annie和Henry的故事了。”

“喔......”Jackie笑起来,转开目光不去看他,“又或者,你会去Karsten的咖啡店?”

他顺着她的思维继续下去:“还是医学院大楼的顶楼?”

她笑了:“我想......你还是会去飞鹅山。”

他稍微思索了一下。回到香港之后,到他无奈住院之前的这一段时间里,他莫名其妙地忙碌,还没有带她去过飞鹅山。那个遥远而僻静的地方,留着她带给他的无穷力量,他曾经在山边的日出里努力地积攒起全身的勇气,来面对日复一日的失望。然而面前的Jackie遗忘了这个事实。她把她的影子失落在了山涧里,所以在言语之间默默地叹息。

他温和地打量Jackie,问她说:“如果要你选一个老地方,你会选择哪里?”

Jackie眼睛乌黑闪亮,荡漾着无限的柔情蜜意。她的笑容可爱极了,在老式的,月白色的吊灯底下,她整个人保持着一种迷人的姿态,仿佛是他的一个梦境。

她轻声说:“好笑......我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好贪心的人。我每天都在问,为什么我记不住和你做过的那些事情?为什么我抓不住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我已经跟你在一起很久,记住了好多的事情......还去了那么多的地方。”

他深呼吸。试图安慰她说,事情没有那么糟,Jackie,没有到绝望的时候......然而,没有说出口。他更换一个思考的角度,告诉她说:“Jackie,假如我没有十年的时间,我希望,你去任何地方的时候,都是开心的。”

她迷蒙地望着他,他氤氲的眼神波澜不惊,带着淡淡的无奈,和无穷尽的牵挂。她继续往更深的地方看去,震惊地发现他眼神深处尖锐的痛楚。

她深呼吸。带着埋怨的腔调开口道:“以你的逻辑,恐怕我说‘老地方’的时候,你会一头冲进仁爱医院......”

他笑出声来。

随着浓郁的香气,温暖的食物送到两个人的面前。灯火底下蔓延着一种满足的愉悦感。男女之间的约会,总是可以从享受食物开始。一种最纯粹,最简单,最古老,最充实的幸福。

“其实,我最喜欢里亚托桥。”Jackie摆弄食物半晌之后,突然漫无边际地说道。

他抬起目光看着她说喂,其实我都想说这里。

“真的?”她有点不肯相信。

他确定地点头,解释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桥,代表一种沟通的力量。可以联系两个地方,也可能是两个人,或者两个不同的世界。”

她微笑起来,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你为什么喜欢彩虹。彩虹也是桥,联系两个人,从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有些赧然地笑笑,仿佛这个想法令人觉得有点肉麻,因此羞于启齿。然而喜欢彩虹的那个人,最初并不是他。他只是延续着她的理想,期待一些奇迹,可以和彩虹同时出现。所以彩虹确实是一座桥。联系着面前的现实,和遥远的愿望。

他散漫地思索着,开口说:“Jackie,其实,威尼斯是一座水城......那个地方很神奇,每一条街道,都是一座桥。”

她顺着他的逻辑,用温柔的声音抒发那些未尽的情绪:“所以......我们在彩虹上散过步。”

他没有说话,向她伸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于是她注意到了此时此刻空气中流淌的音乐:

Some day I'll wish upon a star,

And wake up where the clouds are far behind me......

Where troubles melt like lemondrops

Away above the chimney tops,

That's where you'll find me……

她眯起眼睛笑了,歪着头倾听了片刻,就轻轻地跟着旋律浅唱起来: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Way up high......

There's a land that I heard of

Once, in a lullaby......

她轻飘飘的声音那样微弱,在空气里似乎支持不了太久。于是,他辅助她的力量,低沉地哼完那些剩下的旋律: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Skies are blue……

And the dreams that you dare to dream,

Really do come true......

他并未开口去念那些歌词,她已经惊讶地笑起来:“喂......不错嘛,你竟然还会唱歌......你到底还有什么本领是我不知道的?”

他扬起眉头,挑衅似的做一个得意的表情,神秘地不回答她。

她开始试图用刀指着他:“喂......不要嚣张......”

他笑起来,很不信任地盯着她的手:“嗯......特别的本领呢,我就不会太多。不过拿刀这件事情,你显然不如我擅长。”

Jackie听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安静了片刻。她默默地思索着,终于开口说:

“其实......今天上午我去看过你。”

他有些惊讶:“是吗......?怎么......没见你进来。”

“因为......你在跟另外一个医生谈话......我听见......你跟他讨论小蓓的手术。”

他恍然,Jackie竟然躲在门外,目睹他把手术计划交待给章医生的经过。他办公的时候绝对不受任何的干扰,于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而她,显然把这个手术的交接,看作他生命时间倒计时的开始。

果然,Jackie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道:“你......你把手术交给章医生,是不是代表着......代表着......”

他温和地微笑起来:“Jackie......对一个医生来说,看到他的病人可以继续健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种最满意的结果。其实,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医生都有一双妙手。我......并没有什么特别。”


在飞鹅山的公路旁,他看起来显得有些疲惫。

她用双手揽住他的腰。他很自然地顺从着她的姿势,把手臂揽在她的肩膀上。她的短发就摩擦着他的下巴,柔软中带着一点点撩人的痒。

她在茫茫的黑暗中等待着,轻声地说:“看日出太辛苦了......你应该休息。”

他用下巴在她的头发上来回轻轻地蹭着,懒洋洋地说:“你真是一个出尔反尔的大夫......一会儿说病人应该保持心情愉快,一会儿又说他应该休息。”

她把手臂又收紧了些,仿佛仍然觉得距离他不够近似的:“为什么呢......日出,日落,开心的时间,都那么有限,那么短暂?”

他回答她说:“很多东西就是因为短暂,才会显得特别灿烂。”

她哀愁地聆听他的答案,慢慢地问:“为什么......我不可以用很灿烂的东西,去交换一些平淡,但是长久的事情?”

他回答她说:“因为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你拥有了这些东西,就不能拥有另外一些。因为得到另外一些东西的人,他们未必愿意同你交换。”

她感觉到夜风吹在脸上,吹干了一些眼泪,显得更加的冰凉。她靠在他胸前,即便隔着厚重的外套,仍然可以感觉到他心脏的振颤。她似乎想了很久,终于松开手臂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轻声问:“那又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呢?”

他长久地注视她,目光转过她的短发,她的眉毛,她尖尖的下巴,最后停留在她淡淡地泪痕里。

他叹息一样地回答说:“因为......我的命运太完美。如果没有这一点点遗憾的话,我都觉得上帝不是很公平。”

她震撼地望着他。

他恢复了那种温存的微笑:“Jackie......你回来了。能够看到自己钟爱的人,可以继续健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我其实真的不知道,我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换到现在这样的幸福。”

她望着他,语气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抽泣:“就算把全世界的时间都加在一起给我......我也不愿意交换跟你在一起的一分钟。”

他坚决地拥抱她。把自己的下巴埋在她柔软的肩头。她感觉到他的双手抚摸过她的背,用一种异常深情的姿势。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16 07:20 PM

三十七 生死两茫茫

冬天,有多漫长?在一个春夏秋冬的轮回里,它不过占着四分之一的分量,为什么寒冷的感觉,总是令人不能忘记。

冬天的白天,又有多长?在黑夜总是提前来到的几个月时间里,太阳,变成一个特别讨人喜欢的客人。


“你知道吗,那柠檬花开的地方,

茂密的绿叶中,橙子金黄,

蓝天上送来宜人的和风,

桃金娘静立,月桂梢头高展,

你可知道那地方?

前往,前往,

我愿跟随你,爱人,

随你前往。”




......在很久以前,有一间奇妙的房间。其实,这个房间的小主人们,是并不知道它是如何奇妙的。这是一间玩具陈列室,白天的时候,孩子们就在这里玩耍。房间的大玻璃窗正对着外面的花园,一棵很高的棕树就挡在窗口,遮蔽着过分耀眼的日光。可是一旦到了晚上,当月亮美丽的光泽透过树梢,悄悄地洒进房间来的时候,所有的玩具,就全部恢复了他们的生命。房间的墙壁上会慢慢地爬满温柔的玫瑰藤,妩媚的花蕾会按照她们心情的变动,决定自己今晚的颜色究竟是月白还是粉红。房顶上荡漾下来鲜嫩的葡萄架,紫色饱满的葡萄珠像宝石一样一闪一闪发着光......

童话故事的开头,大概都是差不了太多。插画师的工作,就是很努力很努力地把那种童真心情下的浪漫,淡淡地表达在一片柔和的色彩之中。不要太顽皮,也不要太恬静。

Paul的房间总是很明亮。干净整齐得和他一模一样。在冬天困顿的日光照进来的那些时候,他总在静悄悄地忙碌着。他仍然是那个按部就班的医生,工作的态度不知疲倦。

他在做他的工作总结。其中有一个比重不大,却特点突出的部分:关于治疗AVM。

两年多的时间里,他用一种几乎仇视的态度针对一个叫做AVM的病症进行了深入而广泛的探讨,却一直没有时间来安排一个详细的计划,把所有的病例资料和治疗方案总结起来。他在无数次的学术会议上汇报过他对这个病症的认知和治疗意见,也跟他的同事和师长们反复探讨过这个话题。这个题目,仿佛成为了生活当中十分正常的一个部分,没有格外记录下来的必要。

然而,分离总是突如其来,迅速到来不及印刷一些重要的记忆。

午后那些非常温暖的阳光里,他也会跟着她到住院部周遭的草坪上散步。走上不长的时间,就有无数的人奔上来打招呼。他仍然是那样笃定谦和的态度,和平时上班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分别。

只不过,他脱下了惯常穿着的白色医生长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质地柔和的旧晨袍,据说,它是淡棕色,一种深秋的阳光照耀进树林的颜色。她并不能判断那种颜色是代表日出还是日落。但是,当她的手缓慢地摸索过它表面的时候,总是觉得可以闻见淡淡的,夜色中月桂树悠扬的味道。

他听见她这样说的时候就会鼻腔出气地笑起来,非常由衷的样子,低声告诉她说:“嗯......那是Cappuccino的味道。”

没有人注意到,仁爱医院的住院部和他们当初相遇的大学医学院一样,是一栋坐落在广阔草坪当中的一座白色高楼。它严肃地,谨慎地伫立在门诊大楼的身后,用一种掩护的姿势。平坦的草地也同样纵横着狭窄的小路,蜿蜒错落着延伸出去,带着一些对于生死定数的期待和问讯。

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坐在白色的长凳上晒太阳。在圣诞节降临的日子里,由于他们是两个人并肩而坐,天气并不显得寒冷。她经常觉得有些遗憾,因为这些本该属于情侣之间温习旧课的时候,她并不能回忆起太多的情节给他。他从来不询问她小时候顽皮好奇的事情,只是在一些她疏于防备的时刻对她深深地凝视。她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纠缠着一种比柔和的阳光更加隽永的情怀。她感受到他这样的目光,不敢用同样的情绪回报他的注视。

由于没有童年的回忆,她把她正在绘制插画的那个童话故事讲给他听。可惜的是,连载的童话是断断续续的。她猜测他或者不习惯浪费时间来倾听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他应该在每件事情的最初都已经对于结局有所把握。他笃定而果断的态度一向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他知道她这样想的时候又那样好脾气地笑起来:“无所谓。听故事就不一定要一下子听到结果。”

她想他一定是对于这些弱智的童话故事不感兴趣罢了。

谁知道他饶有兴趣地翻看她黑白色的插画草稿,同时表扬她说:“你看,你也只不过知道故事的一个段落而已,可是这些画好看极了。”

他好像经常说一些听起来聪明的话,虽然他自己并不按照这些聪明的逻辑做事。


......玩具陈列室的窗台上,立着一个水晶的八音盒。八音盒上面站立着一个美丽而骄傲的舞者。她穿着白天鹅一样羽毛做成的芭蕾舞裙和系着蝴蝶结的红舞鞋。当音乐声叮叮琮琮地演奏起来的时候,她就轻盈地掂起脚尖,随着节拍优雅地旋转。

......她对面的架子上,跟她遥遥相对地,站着一个穿着军装的小兵。他衣冠楚楚,昂首挺胸。其实,他是一棵被熔铸成军人样貌的彩色蜡烛。他戎装钢盔上的那一丛鲜红色的帽穗,便是引燃蜡烛的灯芯。不过,小主人们都很喜欢这个伶俐的小兵,没有人舍得把他点燃溶化,所以把他高高地摆放在工艺品架的顶端......


“喂......慢着慢着......”他竟然可以眼观六路,百忙之中从手里的工作上抬起头来,指导她说:“鲜红色的帽穗......不是红色的帽穗。”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的插画之上定格,她有些迷惘地举着一只彩色铅笔,那上面贴着一张写有“红色”字样的小标签。

“有......什么区别?”她问。

“红色,是太阳不发光的颜色。而这个帽穗,应该是火焰的颜色。好像太阳的光线那样,是亮的。”

于是,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她都喜欢在红色当中添加一点点橙色。这个捕捉光亮和温暖的方法,是他教给她的。就如同他告诉她,在淡黄色的月光里,可以用安静的蓝色,缓缓地扫上一层阴影。

她经常希望他可以放下手里好似永远没有止境的工作,停下来休息。他每次都耐心地告诉她说:抓紧时间做完所有的事情之后,有很长久的时间可以用来休息。

这样惊心动魄的句子。她希望他手里的工作永远不要完成。

他工作的效率越来越高。也越来越频繁地在间隙的时间里不知不觉地困顿着入睡。手底下摊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身体歪阿歪的,几乎就要滑落下去。

她不得不帮他收拾残局,给他安排舒适的睡眠环境。她给他雪白色的枕头,用松软的被覆盖他的身体。他入睡的表情一向肯定而踏实。这种表情,和他病房里宁静的气氛和谐极了。

她并未注意过自己注视他睡眠时的表情。但是有一天下午,在门外停歇了良久的Henry推门走进来,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他拖着温柔的长腔,低声跟她说:“看来,以后我不光要问你,Paul近视几度,穿几号的内裤,用什么牌子的古龙水......还可以问你,他做梦梦见些什么。”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6 07:29 PM 编辑 ]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16 07:22 PM

“只有懂得相思的人,

才了解我的苦难。

形只影单;失去了

一切欢乐,

我仰望苍穹,

向远方送去思念。

那知我爱我者,

他远在天边。”




并不是每一首情诗都在赞美真诚和永恒。它们也可以纪念,然后在月朗星稀的天幕底下,随着凛冽的轻柔的夜风,被广为传颂。听见这种旋律的人,便清楚地知道,有大苦难降临,降临在天涯海角的,同样睡在月朗星稀的天幕底下的,一个无辜的孩子的头上。


......圣诞节到来的时候,大人们把遮挡在窗口的那棵棕树砍断了。它是一棵非常完整,非常笔直,非常美丽的树。也是最适合拿来做圣诞树的。它将会被放置在房间的中央,挂满糖果和蜡烛,顶起一棵夜空下最明亮的星星,然后在充满甜饼干香味的平安夜里完成它一生中最华丽的使命。

......棕树倒下之后,窗台上的舞蹈家便清楚地看见了月亮。从那以后,她开始一天天变得忧伤起来。她难过的样子,使得所有的玫瑰花都颤抖着滴落下来晶莹的露水。因为大家都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是不应该失落的。

......她对面的蜡烛小兵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忧愁,于是尝试着问她说:“你搬到我的身边来吧,我们站在一起,你就不必独自一个人,寂寞地仰望星空。”

......她用银子一般的声音回答说:“我看到月亮上那个美丽的人影。我想我爱上他了。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王子。”......

......“你要怎么样才能见到月亮上的王子呢?”蜡烛小兵问。

......“我听那本魔法书里的女巫说过,假如我可以在圣诞节的晚上变成粉末,我的灵魂就可以顺着彩虹搭成的桥,走到月亮上去。”水晶的舞蹈家说。

......“你可不可以考虑......留下来和我一起呢?我一点也不愿意看到,你变成碎裂的粉末。”

......“别傻了,即使我把自己摔碎成为粉末,在圣诞节的夜晚,也不可能出现彩虹。”

......“那么,你就可以保持现在这个美丽的样子了。你不高兴吗?”

......“如果不能飞到月亮上去,我的心也一样会碎裂成粉末。”



她的故事渐渐步入了一种浪漫的笔调。真是奇妙比嗣翘岬秸飧龃驶愕氖焙颍鄣酌忌遥苁侨谱乓坏愕阄弈蔚挠浅睢?

他终于放下了工作。看起来显得疲惫。之后他转换了自己的工作性质,开始给她做一个十分配合的助手。那些故事的插画,经由他的着色之后,变成了两个人合作的成果。这是一个令人心满意足的小秘密。她经常在他睡眠的时候,用手指试探那些传说中有味道,有形状,有温度的色彩。奇怪的是,缺少了他的解说,她的幻想仍然显得不够立体和充分。

而他,经常在她专注地描绘一个场面的时候,用一种懒洋洋的姿态,迷蒙地注视她。

在天气晴朗的时间里,她仍然可以推他出去呼吸新鲜的空气。仍然有很多的人上来同他们打招呼。他仍然是那种谦和而笃定的态度,和他作为一个医生上班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

“喂,小蓓明天手术,你去看她吗?”她蹲在他旁边,仰起头来,眯着眼睛问他。

他微笑着摇摇头:“医生一般会注意病人的情绪,他们不应该受到其他病人健康状况的负面影响。”

然而章医生在下午的时间里跟他漫长地进行谈话,他们详细而具体地谈到她完全无法了解的手术细节,之后显然达成了满意的结果。

他告诉她说:“小蓓最大的问题,并不是肿瘤,而是长久以来的自卑。肿瘤的问题交给章医生,至于她自卑感的问题,可以交给Henry来解决。”


.....蜡烛小兵每天注视着窗台上的舞蹈家。她水晶做的身体是透明的。他可以看见她玲珑的心。她的心在随着音乐旋转的时候,渐渐出现了裂痕。

......“我不能让她的心灵碎成粉末。听那只无所不知的老鹦鹉说,人的身体粉碎之后,还会有不灭的灵魂。假如人的心灵粉碎了,灵魂就会变成一阵随风飞散的白色烟雾。”小兵自己对自己说。他想了很久,决定帮助他的公主完成她的愿望。

......圣诞节的夜晚来到了。在昨天的平安夜里,高大的圣诞树完成了它的使命。它被搬离了房间,所有的玩具们,在恢复了宽敞的房间里,重新欢乐了起来。那天的月亮特别皎洁,是圆圆的饱满的一轮。窗台上的舞蹈家听不见其它朋友们唱歌和欢笑的声音。而蜡烛做的小兵也仅仅注视着她,担忧地望着她剔透的心灵。......



新年的钟声敲起来,新年的钟声消散了。

这是一个干冷的冬天,没有一滴的雨水,也没有一丝的雪花。新年还要滞留在医院里的人,应该都不太快活。不过他和Henry都异常熟悉这样的安排,仿佛是很久以前就制定下来的规矩一样,横竖都一定要遵守。

于是,新年夜变成了一次他,Jackie,Henry和Annie四个人安静愉快的促膝长谈。那些调笑的逗弄的清浅的活泼的声音蔓延着消散在房间里,中间被Henry的急诊室传呼打断了两次。

Annie曾经在无数个午夜时分嘱咐她:Jackie,你要坚强。她用一种非常温柔的语气坚定地命令她,反复又反复。

他被急救的时候,她总是希望自己立刻失忆。如果每一天的记忆都只停留二十四个小时,她就不必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叠加恐惧的情绪。她于是开始思索一些原本没有完全理解的事情......在很久之前,他在准备给她做开脑手术的那些时间里,他一如既往地陪着她逛街,散步,吃饭,聊天。他开车带她看日出,用一种客观而专业的态度告诉她手术成败的百分比。在这些片断当中,她仅仅在充分地呼吸他传递给她的脉脉温情。在那个时候,她或许并不曾想到,他被一种冥冥中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并且预见到了一个痛彻心肺的场面:和最爱分离。

好的结果实在太过多样,难以用标准和数据进行采样化验和衡量。于是,不怎么幸运的,医生,总是第一个看见坏结果的人。

一天,入夜之后,他似乎没有什么睡意。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她伫立在窗边的背影。她窈窕的身体在阴影里显得单薄而轻盈,像星星一样幽暗地发着光。他看不见她的表情。窗外,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在冬夜里格外清晰的北斗七星。如果,他仍然可以像以前一样控制自己的身体和意识,他希望可以永远不必坠入密封在黑暗深处的睡眠。因为她说过,快活,对他来说,就是可以看见她的那些时间。

争分夺秒。并不知道是在和什么人竞赛的他们,不约而同地变得贪心。


“我同情你们,不幸的星辰,

你们美丽而又晶莹,

乐于为迷途的船夫照亮道路,

可没谁报答你们,不论神或人:

你们不恋爱,也从不知道爱,

永恒的时光带领你们

无休止地在广袤的空中行进。

你们走完了几多旅程,

自从我沉湎在爱人的怀抱里,

忘记了星已白,夜已深。”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6 07:31 PM 编辑 ]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16 07:25 PM

.......“我帮助你完成心愿,好吗?”圣诞节的夜晚,蜡烛小兵这样问他的舞蹈家。

......“别傻啦,这个时候是不会有彩虹出现的呢。”她温柔地回答。

......“你放心,我练习了厉害的魔法,可以给你变出一条彩虹。”

......“真的?!”她透明的心灵快乐地战栗了。几乎要兴奋得旋转起来。

......“真的。不过我还想看你跳一支舞。可以吗?”

......她点头。音乐盒玲珑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们相处了这么久才发现,这原来是一首圣诞歌。

......“唉,这个时候要是可以下雪就完美了。她跳舞的样子真华丽,应该有最纯洁的雪花来配她。”

......小兵这样想着。他歪过头去,叫一支烟斗形状的打火机把钢盔上鲜红色的帽穗轻轻点燃。然后转身,把自己的影子照他身旁的一根三棱镜上。

......奇迹出现了。好心的三棱镜调整着自己的坐姿,把一束美丽的七彩光线遥遥地投射向窗外无边的夜色里,迎着月亮的方向。

......舞蹈家惊呆了。她没有注意到美丽的彩虹桥。她看见小兵渐渐燃烧起来的钢盔,形成一颗跳动着的艳丽的火苗。“不要这样......”她惊叫起来,小兵却向她微笑,轻声说:

......“答应我,继续跳舞。一直到我的眼睛不能再看见你的时候,再摔碎你自己。我不想......看见那个情景。”

......美丽的舞蹈家再也没有说活。在神奇的彩虹桥下,她越来越迅速地旋转。她头顶上开遍了无数朵美丽的,洁白颜色的玫瑰花,她们随着音乐的旋律轻轻地摇头叹息,摇落了无数纯洁的花瓣。在这样的落英缤纷之中,蜡烛小兵开始觉得自己身体越来越热,头晕目眩。

......“喔......下雪了。很高贵的圣诞节。这个舞台,刚好适合我美丽的舞蹈家。”他这样想着,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所以,他无从看见,在他失去意识的那个刹那,水晶的舞蹈家飞一样地旋转起来,从窗台坠落到坚硬的地面,终于变成了一堆晶莹剔透的碎片。......


童话故事,难道不应该都是开心的吗?

看见她怔忡的样子,他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意。这个故事进行到了一个难堪的境地。接下来的结局,是悲还是喜,全由作者的心情决定。他无从判断,而她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个局面。

据说,天上有两个神仙,一个叫岁,一个叫月。他们每天坐在云端,编织出无数的悲欢离合。他们把这些故事撒向人间,再转播给所有的仙人们观看,努力地博他们一笑。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原始最合理的一个童话,胜却了人们的一切分析,一切探讨,一切质疑,一切啼笑。这个岁月的故事,他从母亲那里听来。当初病中的母亲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声调温柔。然而他虽然幼年,却隐约感受到宿命的基调。这种叹息般的感觉,在间隔多年的现在回想起来,仍然那样清晰。

她感觉到他的手,在她呆滞的举着画笔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用一种安慰的态度。

由于越来越稀薄的氧气,他越来越少同她说话。他喜欢半卧,斜靠着坐在床头。她画画的时候就靠在他的身畔,把画稿摊开在他的面前。他会顺着她的需要,用修长的手指指引她,挑拣出一支合适颜色的铅笔。

他是她所见过的,最配合的病人。他无比耐心地配合医生的约束,配合她的照顾,配合朋友的鼓励。他的态度笃定而谦和,仿佛在配合命运的安排:生死之中大概确定下来的那个时间。

那天午后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起来,他听见小蓓生动的声音:“程医生吗?我是小蓓......我的纱布拆掉了,程医生,我的眼睛还能看见!程医生,你什么时候可以再来看我,看我变得漂亮的样子......”

他微笑起来,摘掉碍事的氧气面罩,用稳定的声音对她说:“很好。小蓓,你很了不起。你好好配合医生。等你彻底变漂亮的时候,我就去看你。”

那天晚上她跟他耍赖,无论如何要睡在一起。他无奈,让出半张床给她。她小心翼翼地躲开床前缠绕的那些管子,侧躺在他的身边不敢乱动。这个战战兢兢的姿势令他好笑起来,便伸出一只手臂给她枕着,顺势揽住她的肩膀。她发现没有危险,终于放心地蜷缩过来,钻在他的怀抱底下,心满意足地叹息。他们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相拥而眠,紧密到可以数着彼此的呼吸入睡。

他思索再三,终于绝望地承认这种熨贴的姿势令人伤感。他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量抓住她的肩膀,这个动作惊动了她。

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前,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她问:“喂,你......你害怕吗?”

他努力地积攒起一些力量,缓慢地对她说:“Jackie,你知道器官移植手术是需要靠运气的。有的时候,未必等得到一颗合适的心脏......”

她悠着声音,仿佛已经有了倦意:“我知道。”

他下意识地用手拍着她的肩头,轻声说:“所以,Jackie,请你有心理准备......假如......没有这个机会的话......”

她把身体往他的怀里钻,仿佛天气格外冷似的。她彻底地呼吸着他的味道,任性地打断他的话。

她语气朦胧地说:“那样......你就永远永远都不会变心。”

他鼻腔里流淌出温和的笑意。

之后,她似乎散漫地梦见了他......她梦见他,搂着她的身体,在彻骨的寒风中伫立。她在他稳定的手臂里面觉得害羞,就把脸藏在他的肩膀下面。然而很奇怪的,这种坚决的拥抱令她伤感,仿佛他的身体在下一分钟就会随着凛冽的北风消失不见。她惊慌地抬头看他,就看见他熟悉的,温存的微笑,和眼神深处异常清晰的牵挂和痛楚。

果然,他柔声对她说话。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朦胧而性感。

他说:“Jackie,对不起。我一直对你说,有我的地方,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我对你说,有爱的地方就有奇迹......这是一个好听的童话故事,但是未必每一个童话故事的结局都是开心的。”

他说话的样子那样好看,令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用一种痴迷的神情。

他对她微笑,继续说:“Jackie......可能,这个故事的结局不是喜剧。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在以后的时间里更努力一点,编一个有快乐结果的故事讲给我听?”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说:“这个故事动听极了......也开心极了......有我的地方,就总会有人爱你......爱本身,就是奇迹。”



“别让我讲,让我沉默,

我有义务保守秘密,

我本想向你倾诉衷肠,

只是命运它不愿意。

谁不愿躺在友人怀中,

倾听他胸中的积郁;

只是誓言迫使我缄默,

只有神能开启我的嘴唇。”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6 07:27 PM 编辑 ]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7-16 09:04 PM

海报借用Shelly 和Zuzu在贴图区的图片~~多谢~~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1:54 AM 编辑 ]
作者: jasmine    时间: 2007-7-18 07:26 PM

re 六:
我非常喜欢这幅海报,是一种无人胜有人的境界。因为看不见他们,我才可以想像,也许有一个人徜徉在那荒烟漫草的尽头,又或者两个人在教堂里,不是婚礼,只是静静的,手拉着手,站在神的面前。

失去J的P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曾经有许多想像,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是最拙劣的一种,参见TVB的HH2。而在这个故事里,我看到最好的一种,也许不是最唯美的,却是最贴近我一直寻找却无法接近的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真相。他觉得睡眠不再是生活的必需品,是的,睡眠本来就是奢侈品,睡得着的人,活得总不会太糟糕。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唐明皇找人招来了杨玉环的灵魂,却让我怀疑是方士的信口胡诌,如果倒霉到连最爱的人都失去,又怎会有幸运在梦里见到想见的身影?

“他偶然间瞥见碑文上的生卒年月:一九一三到一九五六。再望下看,还有同穴而眠的人:一九一三到......两千零二。这个迟到了很久的丈夫,在漫长的余生里,没有再爱别人。

这在许多人的眼里,或者是一种苦。

然而,经过这里的时候,Paul只觉得无穷的羡慕。”

四十六年无法缩短无法逾越的等待,也许真的是一种苦。相比较而言,《天作之盒》里的Joanna遇见SARS真可以说是十分幸运。
我相信不论等待是长是短,有人总是会等,所以没有什么好羡慕的,殊途同归而已。用情至深的人都是相似的。

好像小g很喜欢托梦的情节似的但我不得不承认小G的这次梦托得很有水平,亦真亦幻,似近还远,简直达到了过往与现在交融的最高境界世界上的极品总是成对的,有人不厌其烦的迷路,所以有人不得不一次次的指给他正确的道路,轮回往复。

想想看,第六章好像并没有很煽情的情节和文字,大部分都是我厌恶的风景描写,却成了我最喜欢的一章,是不是很奇怪呢?
或者,作者和她的作品,本来就是爱丽丝见过的那只兔子,是来引人去逻辑以外的幻境梦游的。
作者: jasmine    时间: 2007-7-18 07:46 PM

re 七:

如果一定要再相遇一次,在异国的暮色里,在温柔的街灯下,以许多可口又悦目的冰淇淋作为背景,那实在也不算太坏的一件事。

他们应该都来不及准备,不过来不及准备,也许正是最好的一种状态。
双手插在口袋里,质地柔软的毛衣,笔直的背影,如果我下辈子可以做男生,我要做这样的男生。

她突然闭上眼睛,自言自语说:“拼了。”
那那那,小g同学啊,这个情节挺熟啊,是不是你的每个女主角,都有这样抛却羞涩,为爱义无反顾的勇气。

悻悻地拉开门,小钟铃的声音在头顶上玲珑地响成一串。
然后,在这种奇妙的,音乐一般的声音里,她听见背后有人在呼唤她。

遇见的头一句唱道,听见冬天的离开,这句话我一直不明,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冬天的离开,和春天的到来,都是有脚步声的——你听见了吗,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短发,穿白色的上衣,系着黑色的围裙。脸色是柔软而健康的粉红。

如果我下辈子可以做男生,我也会选择爱上这样一个女生。特别是看到小g的海报,那样的笑容,实在是无法忘记,无法抗拒。
作者: RainbowPJ    时间: 2007-7-19 10:10 AM

究竟有多久没有认真读天使的文章了呢   记不清楚了   只是记得当时迷恋天使   把猪猪姐的文打印出来  带到课堂上读   似乎这样就可以与那个粗鄙的世界划清界限   我热爱那些美丽的文字  大概因为它们永远都不可能属于我    所以就连参加阿姨的婚礼我都会带上它   结果我在酒席上看完了天作的大结局   直到近日  这位阿姨的爸爸跑来和外婆诉苦说什么阿姨结婚半年多还不打算要孩子... ...    我才恍然大悟  这半年以来  都没有乖乖在天使呆着  只是偶尔发发小图    觉得自己很糟糕    最消沉的那段时间天天泡在天使寻求慰藉     现在自己一切都好了   却忘了天使的路怎么走了   说了一大堆废话 (郁闷)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进来的   但是看第一篇的时候就知道我走不了了    有的时候看东西  会在某处酝酿下眼泪配合感觉   可是这次的眼泪是在不经意间自己流出来的    看来只有看完再出去了      这是半年后重温天使的第一篇文章  真的很有天使的感觉   这位厉害的作者   你真的很天使

[ 本帖最后由 RainbowPJ 于 2007-7-19 11:57 AM 编辑 ]
作者: RainbowPJ    时间: 2007-7-19 11:24 PM

终于还是一口气看完了  我向来是个语言匮乏的人   原本打算看完就拍拍屁股走人  (实际上我的确也是这么做了) 但实在是受不了良心的谴责  乖乖回来re下   据说有一种病叫做通感   刚开始听起来很奇怪  因为我认为那是属于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的讲解    原来  那是一种感官混乱的疾病    病人可以吃到颜色  看到声音  听有个病人叙述他喜欢吃烤鸡肉+冰激凌  他说那时一种难以形容的美丽的蓝色   今天看到这篇文文  突然想到如果Jackie可以有这个病该多好   想象结局处PJ的相拥   抬起头习惯性的向窗望去  眼前居然出现了一片美丽壮观的晚霞  好象是顺着自己的心境淌出来的     的确是西瓜瓤的红色    germanistik 同学这么美丽的文字  实在是搜不处更加美丽的词语来形容    还是用起自己最擅长的手段:贴图!!

云海之上倚在CFHT望远镜圆顶外面的侧栏上看日落   那个身影会想起什么呢    (希望不要介意我用彩色的图片  喜欢彩虹的孩子一贯喜欢摆弄颜色)

[ 本帖最后由 RainbowPJ 于 2007-7-19 11:26 PM 编辑 ]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7-8-2 06:44 AM

三十八 大结局


谁不爱清晨时分似醒非醒之间的一个迷离梦境......

在梦境里,她竟然看见了迷人的......万般多姿的色彩......

无边无际的草场......塞外许约的恋人跨在骏马背上渐行渐远......

漫长朦胧的桃花堤,遥遥远远地徜徉不到尽头......

烟水朦胧的湖面......波光淋漓......

世界上最温柔的基调晕染在呼吸的周围......画成一卷洁白色的泼墨写意......

承载了几千年的山盟海誓......淡淡地留下枕畔私语的一首短诗......

若隐若现的清风里......谁安宁地静立......又低调又招摇......在斜风细雨里撑着一把淡蓝色的油纸伞......


Jackie突然睁开眼睛,发现竟然已经天光。


慌张地看见枕边竟然一片空荡,她万般惊悸地回头,一眼就看见他坐在宽敞而明亮的窗前。

他整整齐齐地穿着那件质地柔软的旧晨袍,背影笔直而稳定。这一天清晨的太阳竟然很好,温柔地在他的周身度上一层金子般的光芒。

听见身后的动静,他回过头来,微笑着招呼她:“嗨,早晨。”

她很久没有见他精神振奋,不由得惊呆了。

他看见她傻乎乎的样子,对着她好脾气地笑,然后说:“喂,起身啦,今天要到杂志社去交画稿。”

她这才猛然明白过来,鱼跃一样从床上跳到地下,轻声尖叫着:“对哈......几点了?今天要问那个童话作家要接下来的故事......死了死了......”

他看着她穿衣服,看着她抓头发,看着她把画稿胡乱地往包里塞,看着她穿上大衣套上围巾之后,手里还拎着一双鞋。

他看了她好久,突然柔声说:“好了......还有时间......”

他那样温柔地说话,Jackie突然觉得胸腔里面升腾起来一种无比奇妙的酸楚。她突然觉得舍不得走。她舍不得走于是回过身来,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就红了眼睛。而手里......还拎着一双鞋。

他无奈地摇头叹息:“Jackie......你放下鞋先哪......”

她听话地把鞋子放在地上,并且随着这个动作蹲下身体,仰着头看他。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思索了一会,仿佛有些害羞地说:“Jackie,你去完杂志社之后,可不可以......去帮我买点东西。”

她有些惊讶,问他说:“好啊......你想要点什么呢?”

他仍然保持了那个有些害羞的表情,却神情认真地用手比划着说:“我想要一个......这样大的,正方形的,水红颜色的礼物盒子......盒盖上面还有一个这样大小的蝴蝶结......盒子里面要装满零食。”

她看着他瘪着嘴巴的样子,仿佛在形容一个装满宝贝的魔法盒子,忍不住就想笑了。她站起身来点头,好像一个大人似的。之后又弯下腰,伸手摸摸他柔软的,在阳光下晒得有些温暖的头发,异常温柔地回答说:“好啊......没问题。”

他乖乖地望着她,用一种迷迷糊糊的声音说:“嗯......谢谢你。”


......在地上摊开的水晶碎片当中,缓缓地升腾起一个透明而洁白的灵魂。那是那个美丽的舞蹈家。在七彩桥还没消失的时间里,她的灵魂袅娜地飞扬起来,沿着彩虹铺成的路,一直一直地向月亮上飞去。

......蜡烛小兵终于燃烧完毕。这个时候天亮了。孩子们开始来到玩具陈列室里找他们最喜欢的好朋友。圣诞节的时候,他们得到了更多更好的礼物,他们开心极了,兴致勃勃地玩耍起来。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蜡烛小兵已经消失不见了。

......直到夜晚再度降临的时候,玩具陈列室里的所有朋友们都费力地爬上舞蹈家原本停留的窗台上。他们焦虑地抬起头来仰望圆圆的一轮月亮,眺望良久之后,他们惊讶地听见,月亮上似乎传来哭泣的声音。

......这个悲伤的声音令大家害怕起来。他们齐心合力地搬来了那本像巨石一样沉重的魔法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它翻开,唤醒了书里沉睡着的那个女巫。

......女巫打着哈欠说:“我知道啦,那个傻瓜一样的舞蹈家到了月亮上面去找她的王子。现在她后悔啦......你们想知道她为什么哭吗?”

......她懒洋洋地拿出一个水晶球,大家趴在上面,就听见了舞蹈家抽泣的声音。

......她说:“亲爱的蜡烛小兵,月亮上的王子消失不见了。我现在才知道,我看见的那个王子......原来是你投映在月亮上的影子。”......

这个章节那样悲凉,那样撕心裂肺。Jackie读完它,竟然觉得异常地焦急和惊慌起来。她有些愤怒地抓着那张薄薄的纸,几乎问到了主编的鼻子上去:“这......这是故事的结尾吗?后面还有没有继续......那个写故事的人呢?......”


Jackie离开之后,Paul房间里的电话突然惊慌失措地响起来,那响声最初几乎吓了他一跳。脑海里其他的画面暂时消失了。他接起电话来,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而专注:

“什么?......那么现在是什么状况?......眼底大出血?......不要。......牵扯到前脑神经?......不要忙着摘除眼球!......听我说......我即刻过来。”

手术室的红灯就那么亮了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呢,从超级市场搭出租车回来的路上竟然一路塞车。Jackie在手提包里漫漫地搜索了半天,才想起来行动电话昨晚插在床头柜上充电。她有些急切地望着街上的人流,想到一早得到的那个故事......那样凄凉的一个章节。她突然觉得喉干鼻涩,胸腔里有异样膨胀起来的一股酸楚......她有一种哭泣的冲动。

她抱紧了手里的那个宝盒。如同怀抱着一个重要的愿望。


仁爱医院手术室的红灯漫长地闪烁了很久,仿佛在猜测无影灯低下的悲欢离合。

很久之后,手术室的红灯熄灭了。


Jackie回来,电梯的门在她眼前打开,她发现他病房的门竟然是敞开的。

她突然觉得有些战栗,于是急步奔来。一眼就震惊地发现,房间里面是空荡荡的。

他消失了......洁白的床单上,留着淡淡的褶皱的痕迹。

她身体僵硬地转身四顾,发现走廊那样空荡,所有穿着粉红色衣服的护士姑娘都不见了。

她命令自己动脑筋。她试图思考一下他可能会去的地方。片刻之后她觉得耳朵里面轰然作响。起初她以为自己有些恍惚,之后却猛然警觉:她没有出现幻听,那声音是抢救室的红灯闪烁起来时发出的呼啸声。

她全身发抖着向急救室冲了过去,完全忘记了手里抱着的魔法盒子。

没有人看见,那个水红色的盒子从她温柔的怀抱中坠了下去。它轰然跌落在他病房的门口,散落下一地梦的碎片。


一直到很长时间之后,她都并不清楚自己在急诊室里到底干了些什么。慢慢地,她觉得双臂被人扭住,有一点痛。这一点知觉令她发现自己被两个年轻的男医生捉住了肩膀和手臂。急诊病房里所有沉重的布帘都被掀了开来,她辨认不出任何一张面孔。所有的医疗设备在她的面前反转翻转,她听见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不停地在提问:“程医生在哪里......程医生在哪里......程医生在哪里......”

之后,她看见更多的护士姑娘来到她面前。她听见另外一些陌生的声音说唐医生你冷静一点......你冷静一点......她觉得自己慢慢地脱离地心引力的作用,缓缓地飞升到空气当中,只剩下一个绝望的,嚎啕的声音:“程医生......他在哪里?”这个声音那样寂寞,那样凄怆,仿佛一个永恒空间中的空虚祈祷。

上帝......她找不到Henry。


“Jackie!”

从哪里传来的?一个救命一样的呼唤声。一双相当稳定的手抓住了她的身体。她立刻清醒过来。她认出了面前的人。

“......Henry?”她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却仍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听见自己似乎在问:“......Paul......呢?”

Henry小心地直视她的目光,用一种似乎潮湿的眼神。他牢牢地,温柔地撑住她的身体,然后用一种出离温存的声音对她说:

“Jackie,你听我说。Paul现在不在仁爱。他在中山医院......一个小时之前,那里找到了适合器官移植的心脏。”



尾声


......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圣诞节的那天晚上,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所有的玩具们昏昏欲睡。

......就在这个时候,奇迹出现了,一条弯弯的彩虹桥,从皎洁的月亮里延伸出来,那样迅速地跨越了夜晚的天幕,摇摇晃晃地落在了玩具室的地上。

......所有的玩具都醒了。连寂寞了很久的玫瑰花都从蜿蜒的藤蔓上抬起头来,惊讶地纷纷张开了花苞。

......在蜡烛小兵融化过的地方,慢慢地升腾起来一个纯洁美丽的灵魂。那是蜡烛小兵的灵魂。他昂首挺胸地迈步走上彩虹桥,仿佛坐上了一张奇妙的飞毯,向着月亮上的心上人追去。

......这一次他们更加珍惜彼此。所以永远不再分离。



一个星期之后。

Jackie站在医院的公用电话前面。她手里擎着一张关于器官捐赠的同意书。那是一个二十八岁的中国籍年轻男子。在旅行中遭遇意外导致脑死亡。他走的匆促而决绝。同意书上签名的人是他的配偶。Jackie已经千百遍地阅读过那个签名:Christian Young。

她每天都试图拨通他的电话。那是一个她应该曾经万分熟悉的电话号码。然而徒劳。Young,他悄悄地离开,就仿佛从来不曾来过。


一个月之后

“程医生,谢谢你帮我留下了我的眼睛。”

“小蓓,帮你动手术的是章医生......我只是在旁边看着你而已。”

“那......我现在好看了吗?”

“小蓓,你一直都是好看的。”

“......程医生,我想告诉你听,其实,眼睛和生命比起来,生命是更重要的。你记住好吗?”

“......好。”


“......喂,你真的能答应小蓓的要求么?”

“我是医生,永远都知道生命是最重要的。”

“......我看就未必......假如事情重新来过一次,你还是一样要一头冲进手术室里去。”

“......和医生相比,病人的生命是更重要的。”


三年之后

“Jackie吗?是Annie。你老公又要给你们家领养小孩......你能不能控制他欲求不满的状态,不要再来骚扰我?我拜托你让他换一个律师......你们已经领养四个了......”电话那头的人长吁短叹。

“哈?他今天又去找你?!我明白了......他妄图姓他姓的小朋友多一个,家庭会议的时候可以争取投票率......真是阴险的用心......”电话这头的Jackie唠叨地骂着,一边就笑了起来。

“搞什么搞啊......Annie,你跟Jackie说,让他们以我们两个为榜样,两次生两对双胞胎......”Henry懒洋洋的声音忽悠着飘进她们的对话里。

“都跟你说了嘛,Jackie担心色盲会遗传......唔......”Annie说话的声音被堵住了。显然有另外一个人纠缠了上来。色情节目开场。Jackie不由得好笑起来,摇摇头挂上电话。


她转身,拐进一条绿意融融的小巷。小巷的尽头,是孩子们的幼儿园。还没走到幼儿园的门口,她已经快活地看见,他和孩子们一路打闹着向她跑来。他牵牵绊绊地追赶着跑得太快的小孩,淡棕色的羊毛衫如同夕阳一般,显得那样温柔而满足。

“......喂,你又去找Annie了......”她牵起两个孩子的手,一左一右,是两个非常快活的小男生。

“爸爸你这次是给我们添一个弟弟还是妹妹?”他抱着两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一手一个。

“你们爸爸肯定只要男生,因为他不会绑蝴蝶结......”

“喂,你不用在儿女面前不给我面子吧......”

“说实话,你到底想要多少孩子?”

“呃......”

“不要告诉我,你想要......”

“嗯......”

“七个?!”两个人同时开腔。她一声大吼,他低声咕哝。她瞪大了眼睛,他一脸无辜。

“......第七个姓我的姓!”她清醒过来,意识到议会席位的重要性。

“......喂儿子,爸爸今天晚上陪你们玩电脑游戏好不好?好的话站到爸爸这边来......”

他懒洋洋的声音总是显得更有说服力。两个小男孩立刻倒阁,挣脱了她的手朝爸爸跑去。而他早已经预感到她开始发威的冲击波,格外聪明地逃了开去。

“......喂程至美!你给我站住!”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8-2 06:45 AM 编辑 ]
作者: 常小蕾    时间: 2007-8-2 09:48 AM

这个大结局读起来还真是惊心动魄,虽然germanistik写起来似乎有点云淡风轻,没有激烈的用词,没有故弄玄虚的口气...可是前面那段每一个字都让我读起来异常辛苦和胆战心惊,生怕下一秒就会出现我最不想看到的场面...每句话都那么有画面感,所以我更加紧张...当我读到那个童话故事的"结尾"时跟J感觉到一样的撕心裂肺和悲凉..不仅为舞蹈家和小兵,更为这似乎预示着J和P结局的可能...所以当Henry出离温存的那句话进入视线时我感觉我似乎终于从一场虚脱中清醒过来了...
对于最后的最后..说实话我还真有点没法想像他们带着七个小孩的画面...而且更没想到的是A和H居然生了两对双胞胎,这比J和P领养七个小孩更让人不可思议...不过我很喜欢这样的想像...想像他们四个被一大帮小孩包围的画面时嘴角该是上翘的吧...不过我还是希望P和J有一个自己生的小孩,呵呵...太贪心了...这样的结局该是最好了...
PS:偶担心的是P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哈哈哈...
PPS:好喜欢germanistik对J和P的语气和神情那么细微的描写,那些描写全部都能触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PPPS:向写出这个童话的germanistik表达我最诚挚的谢意...
作者: 清风舞藤    时间: 2007-8-3 09:01 PM

“哈?他今天又去找你?!我明白了......他妄图姓他姓的小朋友多一个,家庭会议的时候可以争取投票率......真是阴险的用心......”电话这头的Jackie唠叨地骂着,一边就笑了起来。
****************************
看到这句时,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小G真是太有幽默细胞了,好Jackie的Jackie啊,非常可爱的。后面Henry那句话更让我差点喷了,还好下午和师姐出去吃的太饱,晚上没吃饭,要不然我可怜的电脑,呼呼~~~~~

结局真好,睡着都要笑醒,非常非常的喜欢,心花怒放ing

感谢小G,带给我们这样一篇美丽的文,之前看到童话的“结局”的时候,我也是心碎了一地。幸亏后来知道被你“骗”了,小G还真是会骗人那

再赞!
作者: 诺诺will    时间: 2007-12-17 08:42 PM     标题: 能放手机上看不

刚我在贴吧看了篇原创~觉得还满有趣的...以为很多要看很久没想到就一会就没了~...而且才写那么一点。。
然后来到天使,看见这篇~觉得太好了,有完整的。。但是又不想在电脑撒谎能够看...谁有没办法教我怎么把它拿到手机上看啊
作者: 清风舞藤    时间: 2007-12-19 01:58 PM

原帖由 诺诺will 于 2007-12-17 08:42 PM 发表
刚我在贴吧看了篇原创~觉得还满有趣的...以为很多要看很久没想到就一会就没了~...而且才写那么一点。。
然后来到天使,看见这篇~觉得太好了,有完整的。。但是又不想在电脑撒谎能够看...谁有没办法教我怎么把它拿 ...

不知道你的手机是怎样的,建议把文字保存成文本文档放进手机里试试
作者: 天使的眼泪    时间: 2008-6-7 04:52 PM

感谢楼主,终于在这里看到了美好的结局,真好,谢谢!
作者: 奇迹彩虹    时间: 2008-7-24 12:57 PM

楼主的德文题目对于我这个外语白痴来说就是天书一般,不过反正是美好的意思就OK了~~

这样风格的文章,一直笼着很淡很淡的伤感,这样的结局出乎意料得好和完满,原本充满忧伤的心情也在Henry出离的嗓音中找到了最终的出口~~

喜欢文章初Henry对Paul的评论
喜欢吃窝边草的"胖兔子",也喜欢妄图收养7个小孩的"贪心"Daddy,只是很好奇,他什么时候学会打电脑游戏的?还是因为移植了Young的心脏,连原本不擅长的也开始略通皮毛了呢~~~
喜欢喊着"换个律师"的Annie,也喜欢让Annie生了两对双胞胎的Henry,看来他们也很适合Daddy和Mummy的角色!
作者: 动乱浩劫    时间: 2009-1-1 03:46 PM

童话终究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作者: zhiaizhimei    时间: 2009-7-3 12:55 PM

过去只是HC吴启华的程至美,把我引上不归路,被四个美好纯净的灵魂吸引到这里的“罪魁”就是这文。对GERMANNISTIK的敬仰绝对是周星星名人名言:滔滔江水。。。。
作者: zhiaizhimei    时间: 2009-7-5 08:33 PM

字里行间,把几个美好纯净的灵魂,描摹的如在眼前,持续感动ING
作者: zhiaizhimei    时间: 2009-8-8 03:43 PM

忍不住要顶。

实在爱S这文了
作者: xiaohong    时间: 2009-8-22 11:20 AM

每年都回来把这篇文章读一遍 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
作者: Ripple    时间: 2009-9-16 08:36 PM

很喜欢的文~这样的风格是我所钟爱的,谢谢作者。
不知道是我长大了还是TVB退步了,似乎,现在很少再有一部片子让我钟爱,HH1是个例外~
尤记得,第一次看的时候是在念初三,一转眼已经过去好多年,这里,似乎也不如从前那样热闹了。。。
并没有常常温故,HH1的很多情节也已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忘却了,这里,也很久没有再来过。我以为不会再记得,不会再感动。只是,当一个巧合的机会下再回来,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些东西是可以让人长情的,那些曾经熟悉的片段再次如雪花般纷然踏至,很好,还有这样的文可以让人怀念,遐想,感动。
作者: germanistik    时间: 2009-9-29 11:25 PM

完全没想到现在还有人看这个文~~~泪奔中!!
作者: icelooya    时间: 2009-9-30 10:24 AM     标题: 回复 80# 的帖子

好的文章不论经过多久都仍然受欢迎!你不会对自己的作品这么没信心吧?我超喜欢你文字的感觉呢~淡淡的,却深刻,清新,震撼,对细微处的描写很有感觉,令人心动!!而且许多文字在第一次读的时候的感觉是那么的……那么的……(请原谅我言辞匮乏呵)就如,他像是在眺望远方无尽的云海,又好像已经看到了云海的尽头(大概齐是这个意思吧)让我……这种美好的感觉真是用言语表达不出来呀!!而且构思好巧妙的,最后那个童话故事……揭示他们命运的童话……那么动听……那么出人意表!总之谢谢你给了我们一片这样美的文章!
扯个闲篇~我现在是德语系的学生,我觉得德语蛮恐怖的呀,你对它很热爱吗?可以给我些关于德语温馨提示吗?谢谢啦~~
作者: 姿美芬华    时间: 2009-10-5 11:49 AM

第一次看到这篇文是在一个贴吧,记得很清楚那天看到3点多,第一次熬那么晚……比较伤心的是那里贴的是不完整的,熬到三点多却没看到结局……后来在一张图片里看到这个小说的标题,之后搜到了原文,终于知道了结局。

感谢作者姐姐让J姐姐复活,而且是那种毫不夸张的复活。文中没有刻意描述前世今生的身份继承,却在记忆与感受中一点点渗透,真是好棒啊。

喜欢里面很多情节,细节,还有语言,于是即使看过了还喜欢再拿出来一遍一遍反复看看……文中对P哥哥的赞美是如此深藏不露啊,就好像每个人见到他几乎都会给一句“那就是那个来自亚洲超级帅的……”呵呵,借路人甲乙的口如此自然的道来,好像淡淡无所谓,其实是HC得如此深藏不漏啊……

也许也该换位了吧?之前总是J姐姐先离开,这次换成P哥哥患了绝症……于是两人环卫,当时的感受像是在此刻来一个交接,各人的反应不懂,但是却可以换位的去理解,感觉很棒。(终于发现我的语文水平如此之差,除了会说很赞,就只会说很棒……)

结局很可爱,看到结局的时候觉得这个故事果然是不会让每一个读者伤心地。因为我之前看得版本只发到之前的一段,我以为故事的结局就是没有交代结局让大家自己去想,那么P哥哥的病到底是治好了还是没,就随各人意吧。又或者,直接写成喜剧结局少了PJ的特有的哀伤意味,但是再写个悲剧结局估计各位读者都有点承受不了了……终于看到结局的时候,觉得感觉真的好温馨好温馨。尤其那句“程至美你给我站住”,我好想又看到某美女冲着小白挥拳头了……唉,可怜的小孩~不过作者真是有一小点点……不厚道啊~到最后都不忘取笑他不会绑蝴蝶结~
作者: 南宮蕊    时间: 2010-4-19 11:53 AM

作為才加入天使的我
看到如此精心製作的文章實在感到榮幸
原來不論是時間過去多久 妙手留給我們的不只是一部戲劇那麼簡單
p&j的愛情就像是一個成人通話,帶給我們美好和感動
多謝LZ大人的文章,讓我看到了童話的延續。。。
作者: 沁墨    时间: 2010-6-6 03:54 PM

这是我个人最为爱不释手的一篇妙手续文。
第一次看这篇文也是在贴吧一看就入了迷。因为没有转帖完,所以我寻寻觅觅进入了这个有爱有才的天使国度,有幸欣赏了诸多美文,分享了无数感动。
评论这篇文章,我真是诚惶诚恐。那么美,仿佛一碰就会碎。欧洲在我眼中,一直是个如梦如幻的地方。germanistik 笔下的欧洲,因为有了P&J,充满着温情与浪漫。没有世故的庸庸碌碌,除去都市的浮华喧嚣,余下的只有P&J的脉脉真情。当HAPJ四人一起泛舟威尼斯,耳边似乎想起悠远的音乐,鼻息之间弥漫着卡布奇诺的香气。“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两岸再美的景色,也抵不过他们的重逢。
小王子的童话和蜡烛小兵的童话连系并且成就了P&J的童话,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就像连接天地两端的绚丽彩虹。还有Kate、Leo、Young……他们每个人也都一个童话。看着这篇我就在臆想,作者是怎样的灵动、聪慧、纯真……叫最最可爱的天使Jackie重返人间,使木木的Paul学会浪漫,让一干美好善良的人儿保驾护航,还有出神入化的构想和细腻纯粹的笔触……真是太棒了!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篇文章和HH1一样隽永。
作者: adingding    时间: 2010-7-1 03:45 PM

转眼间,差不多快四年的时间没有回到《天使》来看看了,四年的人生,经历了很多,很多......
以前喜欢HH,是喜欢欢快一如小鸟的Jackie,喜欢成熟稳重的Paul,喜欢他们透着凝重的爱情,那种喜欢的味道,好像冥冥中自有注定......
没想到,四年,再回到《天使》,品读着美丽的续言的时候,猛然间才发现,原来今天所再读到的爱情,今天所能读懂的爱情,竟是需要用那样的刻骨铭心方能换来,方能感同身受读懂的......
故事中的爱情,可以用彩虹之桥来重新架起,可以用天使之手来重新牵起......
而现实呢,现实中的爱情呢,现实中,又真的会有奇迹吗?会有爱的奇迹吗?
相信有爱就有奇迹,但是,有爱,真的就一定会有奇迹吗?
四年,四年之后再读天使,再读我们当年的Paul与Jackie,竟是别番心境...
这篇德文引出的彩虹的故事,真好,甚至文中的每一句,都能点到爱的温馨,与阵痛...
谢谢文主,勾起了我四年的回忆,四年的天使迷梦......
作者: pauljackie    时间: 2010-7-8 04:39 PM

转眼间,差不多快四年的时间没有回到《天使》来看看了,四年的人生,经历了很多,很多......
以前喜欢HH, ...
adingding 发表于 2010-7-1 03:45 PM


欢迎adingding归来...请记得大家都在,随时回来看看...热爱妙手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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