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 Zeig dir mein ganzes Innere全文完



午休时间,在被一个悠长的分析报告无限拖延了之后,变成了下午茶时间。

Paul托着咖啡杯从大楼的后门信步走了出来。差不多四点左右的时间,天色已经开始黯淡。

医学院后门出来,是一片广大的草坪。草坪当中,湾着一泓美丽的,常年都有野鸭游泳的湖水,还有一座高大而密封的,白色的住院楼。

住院部对于医生来说,一向是一个每日报到的地方。数一数,Paul从做医学院的学生开始,已经整整入行十五年。然而直到今天,他仍然对住院部感到陌生。

漫漫地走进草坪中间纤细的石子路,他远远地看见,穿着红色裙子Kate在鸭子湖畔朝他招手。


“Dr. Cheng,你每天要吃多少食物?”Kate背后背着一只小巧的背囊,一根透明的细细的氧气管从里面延伸出来,插入鼻孔。

“喔......早饭,中饭和晚饭咯。”Paul席地坐在她的旁边。在风里,她红色的裙子在周身飘荡。这个重度厌食的少女,在最蓬勃的年龄里突然终止了发育。以至于,即便不套在那种普通的,白色宽大的病号服里,她的身体也几乎完全萎缩,消失不见。

而此刻她歪过头,似乎很认真地思索着Paul的回答,之后微笑着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笑起来的表情很天真,又似乎有一点点狡黠。这样妩媚的神色,使她看起来,又像一个妙龄的少女了。

Paul学着她的样子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肯定地点头。

Kate恍然地慢慢点头,仿佛Paul的答案难以置信。她在深切治疗部接受药物的供给以便活命,同时接受着日复一日折磨人的心理辅导。这样一个消瘦到几乎完全没有重量的身体,究竟用哪里存贮了这许多的能量,令她困难地维持着聪明的头脑?

Kate看着Paul手里逐渐冷却的咖啡,柔声问:“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Paul微笑点头。

于是Kate说:“那么,Paul,你请我吃冰淇淋好不好。”

Paul温和地回答说给你买一个冰淇淋当然可以。不过你不能吃。你知道的。

Kate却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又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刚刚提出的要求。她伸出筋骨明显的手,轻轻地,扫过入秋之后逐渐稀疏的草地。她动作轻缓而温柔,仿佛手指划过情人的头发一样。

她说:“我们......我和其他接受心理辅导的病人......每天要检讨自己的行为。你知道吗Paul?我今天又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反省自己的错误。他们叫我耐心地回忆......回忆自己究竟从哪一天开始厌倦了吃饭?又到底是为什么厌倦了吃饭?”

她说着话,深褐色的眼睛渐渐显得迷蒙:“可是厌食症的原因不都是一样的吗?......哪个女孩在开始懂得漂亮的年纪里不希望自己是一个窈窕的美人......?”

她迷惑地看着Paul,仿佛她在提问,提问一个关于别人的事情。

Paul安静地聆听。

Kate低头,羞涩而略带慌张的微笑在脸上稍纵即逝。这几乎是她的招牌表情,好像一个稍微有些自卑的少女。

在她低下头的片刻,Paul听见她用异常轻微的声音说:“我记得......山下有卖一种七彩的冰淇淋,上面堆满了草莓菠萝和甜瓜......”

Paul有些动容,还未来及回答,Kate却又毅然地抬起了头来,柔声而坚决地问:“为什么,我不需要食物的时候,大家都希望我饥饿......我想吃的时候,却又被禁止?!”

Paul突然觉得香港忙碌的仁爱医院其实并不坏。在那个地方,所有的人都忙成一团,无论医生还是病人。在那样一个嘈杂的大环境里,并没有任何一个个体,会格外清晰地注意自己,并且提出无数个为什么。

然而此刻,逐渐黑暗下来的天幕低下,一个非常年轻的,生着病的女孩子向他索要一个色彩鲜艳的冰淇淋,而他,竟然无法满足她。

而Kate却用手撑着地站起身来。她轻轻地拍打着裙角,用安慰的口吻说:“你不用为难哪Paul,我不能吃冰淇淋。我知道的。我只是,突然想起它来,觉得它的颜色很美。”

七彩的冰淇淋。

Paul抬头看她,保证道:“我下山的时候,给你买回来,好不好?”

Kate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欢喜的表情。她只是侧过了脸,轻声说:“你们亚洲的女孩子都好幸运呢。她们都很苗条。”

然后,她便踏着逐渐浓密的暮色,向着白色的,巨大而密封的房子走去。

山下有卖七彩的冰淇淋。Kate住在山上。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一个和七彩的冰淇淋相反的方向里。


Paul慢慢地开始参与医院一些正常的外科手术工作。自己的时间表于是显得略为忙碌了起来。在他终于发现家里实在是弹尽粮绝,不得不下山到超级市场寻求补给的时候,已经是和Kate聊天的一个星期之后。

假如他从山下捧着一个冰淇淋开车回来,即便是在这样的季节里,应该也会融化成一滩水了吧。

Paul虽然很少为生活的细节动脑筋,这样的常识性问题当然也不会不懂。但是他用一种无法解释的兴致开始观察市中心的咖啡座。他会信步走到美丽的小屋前,仔细地注视他们挂在窗外的冰淇淋图片。那些图片都非常可爱和令人满足。但是Kate形容的那种五颜六色又堆满了水果的冰淇淋,在他走遍了中央步行街上的所有七家咖啡馆之后,仍然没有发现。

暮色开始苍茫。在第七家咖啡馆的门口,他有些不甘心,又说不清为什么不甘心地停住脚步。绿色雕花的窗户里,开始亮起了像烛火一样温柔的光。借着舒适的光线,他又一次慢慢地看了一遍挂在门口的冰淇淋招牌,而小店里,非常年轻可爱的那个服务生女孩,看清了他的面孔。

他......长久地滞留。双手插在口袋里。他长时间思考地研究着冰淇淋招牌上琳琅的图片,甚至时而向前探下身体,去阅读图片底下关于配料的小字说明。光线滑过他瘦削的侧面。他目光细致。

终于他直起身来,深呼吸,准备放弃。

就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她看到他星光下笔直的背影。深秋的天气里他不过穿着一件柔软质地的毛衣。这样单薄的装束,让她都几乎觉得有点冷。

他有非常整洁的短发。她突然觉得,她闻到他背上秋天的味道。

他脚步不紧不慢。很快就淡出她的视线。

她突然闭上眼睛,自言自语说:“拼了。”

之后,一头冲出门外,跳到街上。

然而他走了。或者......他已经转了一个弯,消失在不知道哪一条小巷里了。

她怅然若失,这才发现心里像小鹿一样扑腾个不停。

有点不高兴地转回身去,她准备关门打烊。天黑之后的人们都不喜欢咖啡。这件事情令她不是特别理解。如果午夜时分仍然还在工作的那些人,想要一些令人清醒和温暖的人生安慰,要到哪里去找呢?

悻悻地拉开门,小钟铃的声音在头顶上玲珑地响成一串。

然后,在这种奇妙的,音乐一般的声音里,她听见背后有人在呼唤她。

“嗯......小姐?不好意思......”

几乎是雀跃一般地,她“腾”地转过身来,漂亮地大眼睛里跳动着很直接很生动的快活。

然后,他听见她的欢呼声:“你回来啦?!”

她有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短发,穿白色的上衣,系着黑色的围裙。

她生机勃勃地站在绿色的咖啡店门口,年轻得超乎想象。

......谁在说:你回来了......?

“喂,你为什么返回头来啊?是不是看到我的冰特别美味呢?”

她周身焕发着热烈的活力,脸色是柔软而健康的粉红。

她没进屋去,门自己砰然关闭,她头顶上荡过一串欢唱的小钟铃。

......我为什么返回头来?......

“喂,怎么啦?你不是想买冰淇淋吗?”

......

“喂,你听不懂我说话吗?你是不是中国人啊?”

......

“喂,你怎么啦?你发抖啊......你冷啊?”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世界有些空白。Paul并不知道他怎么被她拉进了店里。他靠在椅子里,紧闭着眼睛,觉得身体很疲倦。然而,心情却突然异常地清晰起来。这个时候他闻到面前飘来水洗摩卡的味道,他睁开眼睛,顺着香味抬起头,就看见她的笑容。

“怎么,你脑子清不清醒啊?”她的脸探过来,大眼睛忽闪着,距离自己很近。这样的一种距离,他突然又觉得脑子不太清醒了。

“喝啊,我煮的咖啡真的很美味的!”她把那只蓝白相间的咖啡杯向他推过来。

他低头啜了一口,镜片上蒙上了氤氲的雾气。再抬头的时候看不清她的脸。他有些尴尬,习惯性地摸摸胸前,发现自己没系领带。没有什么顺手拈来的东西擦眼镜。

“喂,你干吗?你喜欢用衣服擦眼镜啊?不行的!镜片会磨损的嘛......”她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他。

镜片上的雾气退去,她温润饱满的面孔清晰起来。比她苏醒过来的时候,还要健康得多。

“好点没有啊......”她声音轻下来的时候显得特别柔和,“你是不是不习惯这里的天气......这里太阳落山之后就好冷的!不能只穿一件毛衣在街上晃......还是你身体不好啊......要不要跟我去看医生啊?!”

她越说越认真,似乎就要起身拉他走。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我就是医生......”

“啊?!”她反映的速度仍然快得要命,“你是医生?这里没有华人的私家诊所喔......你不会是在大学医院吧?!”

他耐心地微微笑着:“我是......刚来不久......”

她不可置信似的靠到椅子背上,晃悠着身体,打量他半天,用讲鬼故事的口气说:“你该不会......是传说中的Dr. Cheng......?!”

他眉毛惊讶地竖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口气问:“你怎么会知道?!”

她探身体上来,双臂交叉趴在桌子上:“他们传说,Dr.Cheng是一个来自东方温文尔雅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大——帅哥。”

他也不由得探身向前:“我不是吗?”

两个人同时“嗤”地一声笑了。他抿着的嘴角由衷地,长久地流露着快活的笑意。眼神温润得有些迷蒙。她无忧无虑地看着他,咧开嘴巴问道:“干吗这么开心呢你?”

他眯起一只眼睛假装思索了一下,然后故作神秘地说:“因为......感觉。”

说完,他笑着看她。她脸上红扑扑的。咖啡的香气里,暖意缓缓地流荡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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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ul那天晚上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是他医学院的病人。在他开车载她回山上的路途中,她清晰轻松轻快地向他解释她存在在这个城市的原因:

“一个月之前咯......有一天,我睁开眼睛,一下子就看见一个秃顶的老伯伯......他真的好奇怪的,你知不知道那种发型啊?当中很光亮,然后后面的头发留很长,一直披到肩膀上......就好象......嗯,铁臂阿童木里面的茶水博士......

“我断了一只手臂喔!茶水博士还说我运气很好......他说我在山路上学飞车党飙摩托车是不良少年......”

他侧过目光看她神采飞扬的脸。心里突然悸动。她仍然语速飞快,仍然骑摩托车。他回忆起坐在她身后风驰电掣的惊险体验......她的腰很细,他几乎不敢用力去握住她。直到很多时间之后,他终于知道,她的腰围,刚好是他一只手臂的长度。

一种时光终于交错的满足感。

“之后我就好了。不过呢......完全都不记得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咯......茶水博士说帮我去打听我到底是谁从哪边跑过来的。他带我去看那辆摩托车呢......摔到爆喔!都那个样子了,我没办法认识它......而且我总觉得奇怪,我会骑机车的吗?有可能喔......可是我应该不会摔车的,飞车党哎!......”

他的眼睛开始微笑,悠着声音问她说:“那么,你从哪里来的呢?”

她认真地看着他,仿佛非常努力地思索起来。他被她的目光注视得有些晕眩,努力地直视前方。不敢看她,大概是在隐约地期待。

半晌,她突然开口:

“你说,我会不会是意大利来的机车飞贼?!就是那种从行人背后‘嗖’一声把背包抢走的车匪路霸......”

他几乎背过气去。


“你是傻瓜吗?!这个季节啊......深秋你知道不知道啊?哪里还会有哪家冰店卖那种插满水果的冰淇淋啊?那个东西叫缤纷夏天嘛,你不知道啊?你没吃过啊?!”

午休时间,Paul被她一连串夹带着笑声的问题搞到头昏。她向他提问的时候始终眼睛闪亮地望着他,神情颇为诚恳。这种表情令他几乎有点泄气:他一世英名智慧,在曾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令她信服之后,在眼前这个完全当他陌生人的女孩面前,再度毁于一旦。

她似乎,总觉得他不太聪明。

他耐心等她表达完惊讶之后,缓过气来说:“不是我要吃,是住院部的Kate......”

她恍然大悟似的点头,大眼睛转啊转的。

他看她,问道:“怎么?你有好办法吗?”

她摆一个绝望的表情看他,开口说:“要缤纷夏天好简单的嘛。只有你这种傻乎乎的人才跑到山下面去找......只不过......Kate不可以吃东西的,你不知道么?”

不过短短一天时间,Paul已经很了解她的状况。也不知道她是精力过人还是情商过剩,无论医生还是病人,她总能认得个七七八八。她恢复健康,却竟然没有被外科主任,医学院的首席博士导师Prof. Law直接轰出病房送到警察局去,还仁慈心肠地帮她四处打探身世......很显然,她人缘始终很好。

假如......Prof.Law知道她叫他茶水博士......

他思路被她打断了。她看着他瞪大了眼睛:“喂,你为什么出神那?Kate就算不能吃东西,你也可以给她送一个缤纷夏天去,就让她看看也好啊。”

他看她。突然想起她沉睡两年之后醒来的那个午后。Annie兴奋地去给她买红豆冰,并且说,就算不能吃,看看也是好的。

他瞬间有些模糊的伤感。胸腔里面缓缓地揪痛了起来。他几乎想要脱口而出的问她:Jackie,你......爱吃红豆冰么?

就在这个恍惚的片刻,他听见她轻声地,仿佛担忧地呼唤他:

“......Paul......?”

他看她。她笑容隐隐约约地消失在嘴角上,眼神乌溜溜地划过他的面颊。她很认真地打量他的眉头,他的鼻梁,他的嘴唇,最后,停留在他握着咖啡杯的手上。

他听见她轻声仿佛自言自语:“Paul,你的手......”

他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战栗,他几乎要伸手去握住她的手臂。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怎么?我的手......有什么问题?”

她歪着头,思索的时候嘴唇不自觉地微微翘着。她说:“没什么问题吧......可是我觉得它有点眼熟......它好像......应该握着......手术刀。”

他略微有点失望。他的手里,并不仅仅握住过手术刀。虽然,握手术刀这件事情,他显然更擅长。

然而她话音落地之后竟然脸红了。头低低的。这个样子又令他好笑,只能主动开口说:“有什么奇怪吗?我就是外科医生嘛。你不是说有缤纷夏日吗?在哪里?”

她抬起脸来,眼睛还逃开他的视线,哼哼唧唧,语焉不详:“楼上的咖啡间咯......”

楼上的咖啡间,这个他每天都来买咖啡的地方,竟然不仅仅有自动贩卖机和煮espresso的高压咖啡壶。原来这里还有一整冰柜的冰淇淋,横向数过去是七筒,竖向看过来是两排。

而她朝着柜台后面的厨房里直叫:“Karsten......Karsten!”

Paul有点张口结舌,仿佛周围安静喝茶的人都往他这边看过来。

三秒钟后,那个显然是叫Karsten的人出来,笑着问她:“流浪猫,要吃什么?”

她抱着双臂仰头看那个高个子的家伙:“厨房里有水果吗......草莓有没有?桔子呢?”

看到Karsten好脾气地连连点头,她才满意点头,指着Paul说:“我要一个缤纷夏日,他付钱。”

Karsten返身去架上取一个花瓣形状的玻璃高脚杯,她得意地转回头跟Paul说:“这个是我老板......山低下的咖啡馆呢就是他的。打工的小妹妹回家去看妈妈了。现在我给他帮手。不错吧?”

Paul点头认可,只听见Karsten问她说:“要哪几种冰?”

她瞬间愣了一下,然后手指顺着冰柜的玻璃窗横向划过,颐指气使:“这一排,一样一个球。”

Paul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你......”

Karsten笑起来说:“流浪猫,你的钱包在抗议了。”

她转头疑问地看Paul,眼睛瞪得圆圆的,眉毛挑得弯弯的,仿佛说:“太多了吗?”

Paul叹息一样无奈地笑:“没问题,我只是想说......这种黑色的和这种白色的也要吗?”

她看看冰柜,发呆了片刻,问他:“嗯......有什么问题吗?”

Paul语气温和地解释:“Kate说,要七色冰淇淋嘛......那当然是要颜色鲜艳的咯......”

她仍然有些坚持:“黑色和白色不好看吗?”

“哈?”Paul有点不明所以,却突然发现她穿着白色的绒衣,黑色的跑步裤。这才释然地好笑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说:“当然好看。不过你说自己都说,缤纷夏日嘛......七种颜色,是赤橙黄绿青蓝紫。”

她还是有点呆呆地看着他,然后轻声地,乖乖地说:“喔。”

他笑着掏出钱来给Karsten,一边道谢,一边对她说:“你帮我把冰送去给Kate,好不好?午休结束,我要回去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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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色的冰淇淋,蓝白相间的咖啡杯。
我一直毫不讳言地说我是唐医生家的小孩,可是在这样的傍晚,一间挂着小钟铃的甜品咖啡冰点店的外面,有个表情认真,眼神温柔,举止干净,穿着毛衣的程医生,想来是任谁也忍不住都会动心的吧。
流浪猫,你的钱包在抗议……
这个鲜活热情的女孩子,在无数个故事里,都在等你把她带回家。
就像你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一样,你和她一样都不知道,你也在等她把你带回家。
只不过终有天,穿黑色和白色却喜欢彩虹色的小J,你终有天会知道,不是你的幻想,即使你没有说出来,也总会知道和看到,他的手,除了握过手术刀,还握过你的手,很久很久……



象不求回报一样,去工作……
象没有明天一样,去生活……
象从未被欺骗过一样,去相信……
象从未被伤害过一样,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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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到底还是有点不够聪明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Paul几乎有点泄气。这一天的晚上,他临时加班,处理两个特别需要小组讨论的病例。延迟之后的下班时间里,他匆忙地整理了公文包,用一种几乎匆忙的脚步一路走下楼梯,走出医学院的办公楼,才突然发现,他并不晓得要去哪里。

抬手看看手表,时间已经是晚上的接近八点。按照欧洲的习惯,咖啡馆应该已经关门了。他竟然忘记了问那只流浪猫,她住在什么地方。即便不去正面问她,哪怕是去问问Prof. Law;甚至Karsten都好啊......至少可以在下班之后的第一时间见到她。就仿佛,在那个很久远的时间里一样。

那个时候,下班回家是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他和Rebecca生活的那几年里,他并不曾体会过这种......什么呢?回归后的绝对轻松和回归途中的热切渴望。

和Jackie在一起的那些时间,他很喜欢下班。他曾经以为,下班对他来说并不一定具有特别的意义。从开始进入医业的那天起,他就很清楚生死的时间并不会由上下班的时间来决定。所以,救人,从来都是不可以耽搁的事情。所以,上下班的时间,对于患者的生命来说,当然不可能是确定的。

然而,从她开始陷入昏迷开始,他开始脑筋混乱,他开始慢慢的怀疑,为什么生死的时间不能人为决定呢?!他其实知道,Annie背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对Jackie说:你醒吧,再不醒的话Paul会发疯的......Henry背着他,跑过其他的医学院咨询了无数的医生......Gil背着他,跟着唐伯伯到大陆去寻找唐伯伯口中那个很神奇的气功师......这个时候,他就会奇妙地相信,Jackie醒过来的时间,或者就是由她自己说了的。

这个信仰,也竟然在之后发生的事实中得到了证明。

某一个月色皎洁的晚上,他们两个人不开灯,他面对着明亮的大窗坐在沙发的一角,而她,就穿着睡衣仰面躺在他的腿上。他看她的脸,突然觉得仿佛看着一个已经同住了几个世纪的亲人。

他于是问Jackie:“那天,你怎么突然就决定醒过来了呢?”

她想也不想地回答:“当然咯,如果再睡下去的话,你就会被Tracy追走了。”

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淡淡的阴影。月光滑过她柔软的脸,她的肌肤如同月色一样温软洁白。她似乎已经有点瞌睡,轻声说话的时候声音动听极了。

他忍不住伸手去摆弄她的下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用每天去叫你。我应该从一开始就叫Tracy去。”

她“嗤”地笑了,把自己的手抬起来,执拗地塞进他的手里,慢悠悠地瞌睡着说:“喔......你幽默感有进步了......”之后翻个身,十分舒服地蜷进他胸前的气息里。

而他,便长时间地握着她的手。

想起这些的时候Paul已经上上下下地在医学院大楼里打了个来回。Prof.Law和Karsten果然都已经下班回家,紧锁的办公室里关了灯。他甚至在彻夜的地下急诊室里转了一圈,幻想着Prof.Law会被什么突如其来的意外阻拦了下来。但是一切平静而安宁。她不知去向。

抱着一点点侥幸心理,Paul仍然发动了汽车,朝山下开去。他竟然开始频繁地期待山脚下喧闹的城市......记得他小的时候读过一部关于德国的故事,Heidi和爷爷一起生活在阿尔卑斯山顶的情景曾经非常深刻地打动了他。他幻想过那种山风清凉的安宁气氛,抬起头来,就看到漫天的星辰。

而现在他竟然来不及去看星星。他终于又开始在下班后忙碌。这个想法转出脑海的时候,他无意间在反光镜里看见自己,他在微笑。

车停在停车场,他脚步几乎匆促地穿过主街,而后转入小巷。他隐约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急促了起来。虽然还是只穿着毛衣,他还是由于赶路而通体温暖。

然而,小巷的尽头到了。对面的那家咖啡屋,黑洞洞的没有灯光。

他仍旧不死心,走到近处,看到一张反转成“closed”字样挂在门口的牌子。抬起头来,牌子上面孤单地荡着一串沉默的小钟铃。

回程的路显得有些长而无趣。他重新踏进来时的小巷,回想起昨天晚上她向他提的问题:

“喂,你为什么返回头来啊?是不是看到我的冰特别美味呢?”

他始终不曾擅长说动人的话。昨天他本来准备离开,谁知道就在转弯进入这条小巷巷口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激烈的心跳。几乎使人失去呼吸。

“问问你的感觉啊老大......听听你自己心跳的声音......”

于是,他在那个瞬间十分迷信地猛然警觉,返身回来,就看见她的背影,站在门灯柔和的光线底下。

这个晚上回到家,Paul竟然伸展了身体,尽量让自己舒服地平躺在了长沙发上。他并没有期待睡眠降临。在很多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十分,他都放纵自己漂流在无穷尽的回忆里。那些时候他总是紧张,担心疏漏下一些细节,导致印象慢慢地磨灭。就仿佛隆重的油画,即便被小心翼翼地珍藏在皇帝的宫殿里,也仍然会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斑驳。然而现在他的回忆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当他开始漂流的时候,竟然不再感到彻骨的寒冷。并且,那些记忆都异常的清晰而连贯,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过去的二十四个小时里。

她惊讶的时候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

她语速飞快地时候声音跳脱,她小声嘀咕的时候嗓音婉转。

她个子高高的,手臂细细的,腿长长的,头发短短的。

原来,有了新的记忆,旧的记忆才会更清晰。

他毫无预计地进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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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太太,不好意思。”

一个显然是来医院准备待产的准妈妈停下脚步,左顾右盼之后,便看见一个消瘦而文雅的中国医生,在柔和的夕阳晚照里,快步向她走过来。

不过是两三步远的距离,他雪白色的医生长袍返折着恬静的阳光。

她停住脚步,扶住肩上的挎包,试图打量一下自己的衣着是否有什么不妥。

而白袍医生已经走近了她的面前,语气温和:“太太,你的鞋带开了。”

她下意识地望下看,却当然看不见自己的鞋子,目光所及之处倒是读出了他胸前小牌牌上写的名字:Dr. Paul Cheng。

他看她弯腰低头,忙伸出手臂去拦她,同时蹲下身去,动作敏捷地给她绑上鞋带。

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没来得及向他道谢,他已经迅速地起身,叮嘱她说:“太太,不要再穿这种需要绑鞋带的鞋了,注意安全,好吗?”

之后,他向她略微点头,便转身,走了开去。

看他背影走进暮色,准妈妈回头继续朝产科走去,才发现自己竟然微微地有些脸红。


“喂,你都很关心别人嘛......”

Paul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骤然扭过头去。看见Jackie就站在距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

她穿着黑色高领粗线的毛衣,黑色厚重材料的及膝裙,双手交叉在胸前,抱着一只几乎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帆布旧画夹。她这个造型,文艺又叛逆,到仿佛整个季节的秋意,都笼罩在她的身上了。

她的短发异常散乱,到好像,她刚刚被一阵旋风卷到了这里,从天而降。

不错,她一向都是从天而降的。就仿佛神明突然施与他的一种福祉。

在秋意盎然中生机勃勃的她,看他朝自己走来的时候就向着他笑,露出灵巧的一排牙齿。

她自己也解释不了原因,只要看见他经过自己面前,她就愿意对他笑。他总是显得清冷,而她的笑容,仿佛是有温度的。只要她面容快乐地待他,他便不再需要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取暖。

再说,他每次看见她,朝她走来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由衷的,略带惊喜,略带感激,安静得有些迷蒙,亲昵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椤N纯谥氨慊崦蚱鹱旖俏⑿Α?

他的笑容非常感人。他是从嘴角开始笑,还是从眼睛?她不清楚。

就在她糊里糊涂地呆看着他走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口问她:“Jackie,你到哪里去了?”

她睁大了眼睛问:“Jackie?你给我取的名字吗?”

他瞬间清醒。

她却不明所以,想了想就开心起来:“很好听哎!”

他无奈地笑起来。很想抬手整理她混乱的短发,却在目光接触到她发迹的时候,震惊地看到他异常熟悉的,已经逐渐暗淡下去的那道......手术留下的痕迹。

她并未察觉他有什么不妥,抬起一只手来拨拉着自己的头发,一边笑着说:“你知不知道,大楼楼顶的风真是好大。”

他眼睛睁大了:“你......跑到楼顶上去......干什么?!”

她神秘地一笑,蹲下身把帆布画夹打开,抽出一张铅笔素描。

Paul弯下腰去看那张画。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画画。素描,似乎是一种细腻和力量的结合。她的笔调直接而自信。

他笑着侧脸看她,问说:“喂,这是日出呢,还是日落?!”

她气呼呼地回过头来瞪着他,仿佛他轻蔑了她的好作品。

他却觉得她生气地样子颇有趣,面不改色地指着她手中的素描图画纸,继续道:“本来嘛......日出呢,太阳就是橘红色,日落呢,就是西瓜瓤那种红色......你这张画嘛,一片黑黑白白的,当然就看不出来咯。”

她眼睛里怒气冲冲的神情突然凝固了。那种生动的样子瞬间在一种怔忡的,发呆的表情里定格。

他目光从画纸上转移到她的脸,有点惊讶地问:“怎么了?你发什么呆?”

她慢慢地眨眨眼睛,探寻地看着他,半晌轻声问道:“那么,只看见黑黑白白的景色,是不是很可惜呢?”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怀疑自己刚才出演莽撞。对着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最没风度的人都应该赞美她的画。

他还没想到如何开口,她却低下了头,有点挫败地轻声自言自语:“幸好喔,画的是太阳呢......如果我画一条没有红橙黄绿青蓝紫的彩虹,看起来一定就向一座很旧的石头桥。”

她叹息的样子很忧愁。这样的表情让他一下子忘记了所有可以用来安慰人的话,只是略微有一点慌乱地看着她,轻声叫她:“......Jackie......?”

他叫她名字的声音很特别。他的嗓音温和,时常带着一点点睡意般性感的鼻音。他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干燥而亲切。

这样的一种呼唤,让她不得不收拾起好心情来回应他。她于是把画往画夹里胡乱塞着,一边无情无绪地说:“我这个时候从楼顶上下来,画的当然是日落。”

他有些抱歉地笑,她却已经忘却了不快活,抬头说:“不过,如果你把日落看成日出,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她的眼睛大大的,乌黑明亮。

他深呼吸,直起身来不敢再去着她漂亮的脸。日出还是日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见你,就看见太阳,它始终挂在看得到的地方。

从那天起,她重新开始叫做作Jackie。


后来的一天里Paul看到Kate。重度厌食症的患者,往往和重度抑郁同时发生,于是带有严重的自杀倾向。Paul和Jackie失散的那天晚上,Jackie曾经捧着那杯倒霉的缤纷夏日等在Kate的深切治疗房外。Kate细得出奇的手腕几乎被她自己割断。这样的力量,真不知道是埋伏在她身体里的什么地方。

她活了回来,却仍然未见得愉快。Jackie终于看见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缤纷夏天,早就融化成了一碗浓稠的液体。

而这天,坐在鸭子湖畔的一张轮椅上的Kate,也并没有主动朝Paul挥手。

他只好自己过去,弯下身向她打招呼。

Kate眯起眼睛看看他,说你找流浪猫吗?她没在我这里她去山下的店里上班去了。

虽然并不是被说中了心事,Paul仍然有稍微的赧然。他微笑地说我经过这里,看见你坐在发闷,过来跟你打个招呼。

Kate不置可否。片刻之后突然问:“Paul,你说,如果我胖起来,好看吗?”

他想想,点头:“当然......会更好看些。”

Kate却突然尖锐地看他说:“你和他们都一样。”

Paul对于病人的心理状态一直研究,可是越是深入地探讨,似乎越是把握不住他们的逻辑。Kate究竟在指责谁?他徒劳地,安慰性地开口:“Kate......”

然而他的话被她迅速地打断了。她已经坦然地看着他的脸安静下来,并且说:“没关系。谢谢你的缤纷夏日。虽然我错过了它。到底是什么决定人的命运呢?我以为我多多少少都可以说了算的。原来不是。”

到底是什么决定人的命运呢?Jackie也曾经在一个接近绝望的时候问过这个问题。他在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情形下鼓励她说:“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Jackie曾经真的相信他说的话吗?还是,出于内心深处对他的渴望和了解,她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了他的手上。

这并无不妥。Jackie靠在他肩膀上的时候做梦一样叹息说,一个人努力这么久会疲惫的,现在有个傻瓜给我依靠,又有什么不好啊?

他愿意相信,Jackie说这话时候的叹息,代表幸福。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7 11:32 P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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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Jackie到底动用了什么手段,Karsten终于同意她把咖啡店的关门时间拖延到了晚上九点。就这样,仿佛一个不需要说明就确立起来的制度似的,咖啡店变成了一个温暖的秘密。在门口的钟铃声里迈步进去,人就立刻脱离了外面寒冷而陌生的空气。然后陷入一个美丽得好像骗局一样的迷离梦里。

一种......约会的甜蜜。

Paul在终于能够头脑清楚地打量这个咖啡店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这里有花纹古旧的沙发,悬垂在桌子上方的,晕黄色的,罩着象牙白色灯罩的吊灯,以及瓶装的科乐那啤酒。不知道是Karsten的品味独特还是Jackie的品味独特,咖啡店里总是播放一些念旧的老式情歌。

然而今天他走进来的时候几乎惊讶得掉了下巴。

所有的桌布的颜色,竟然都变成了一片鲜红。

他简直想找本挂历来看看,圣诞节提前了?!

然而Jackie已经从吧台后面抬起了头来,关掉冲洗着被子的水龙头,她湿着双手跳出来招呼他说:“喂,你来啦,随便坐啊。”

他左右环顾那些桌布,把手臂放在吧台上问她:“Jackie,发生什么事?”

Jackie却不明所以地问他:“什么什么事?!”

Paul“嗯”了一声,说如果Henry在的话呢,肯定会问到你的鼻子上来,说是不是圣诞老公公昨天夜里来给你打工把桌布都换成了他最热爱的颜色。

Jackie眼睛瞪了半晌,终于说你说什么啊,你自己说的嘛,说这里除了桌布什么都好......

他恍然大悟。想起那天的情景。

之前的一个晚上,他手术之后疲惫不堪,突然想要一点酒精的消遣。Jackie给了他红酒,他却在酒精的作用底下无可救药地想起了和她一起吃饭的那些晚上。那个时候,他享受得过了头,无论她在他对面喧哗还是在他对面沉默,他都处之泰然。于是他忽略了她一次又一次的盼望,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甚至,忽略了她即使喧哗,即使沉默,也始终没有停止的,输入到他胸膛深处的,涓涓的温柔。

她看到他垂着眼睛沉思的样子,怀疑他有些不快乐,于是小心地看他,问他说:“你怎么了?不开心么?”

他看她,抿起来那种好看的要命的微笑,然后摇头。

她仍然有些不放心,于是说你今天晚上话好少喔。这里有什么不妥么?

他细长而干净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红酒杯的边缘,目光渐渐迷蒙。店不是那件店,音乐不是那首音乐,红酒也不是那种口味熟悉的红酒。但是她竟然坐在自己的对面。样子没有变,声音没有变,气息没有变,性格也没有变。在这样的情景底下,他却不能肯定,她,还是不是那个Jackie......他专属的Jackie。

她颇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低下眼睛微微咬紧牙关的样子。瞬间有点怀疑,难道这个表情,叫做泫然欲泣?!

太夸张了吧。

她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说话:“喂......这里和你第一天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哎......我穿着发型也没有什么不对啊。难道是今天阴天,导致你心情不佳?!”

他抬头问她:“如果我说,今天,这里,让我想起一个很熟悉的地方呢?”

她一愣,之后恍然大悟一样用一根手指头指着他,点啊点:“你念旧......是不是那个什么熟悉的地方有你亲爱的人那程大医生?”

他毫不犹豫地说:“是。”

这样的态度到令她瞬间有点尴尬。支吾着八卦道:“那......她呢?”

他自顾自地打开另外一瓶红酒,一边给她和自己倒满,一边说:“走了。把我忘了。”

她眨了半天眼睛,还是问他道:“你说真的还是假的......”

他坏笑,却显得有点点的凄凉。他问:“你说呢?”

她语塞。严重发起了呆。她望着他握着红酒杯的手。他的手非常修长,指关节有力,手背上筋络突起,显得干燥而敏捷。

她突然又重新产生那种错觉。他的手里,应该握着......她的手?!

她脸又红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表情变化,局促不安,终于不忍心逗弄她。她不记得他了。那一定是因为,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回来。他想起那辆摔到爆的摩托车,突然万分感慨,难以自持。

胸腔里清晰的痛楚又来了,他闭了一下眼睛,摒住呼吸。

她在百忙之中竟然还没有忘了关心他,匆匆地问:“你到底怎么啦?难道是我有什么不对?我......长得像她?!”

这个假设把她自己惊得呆住了,他明白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不得不扯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店里所有的东西,都和那个地方很像......”

她还是急脾气不改:“那......好还是不好呢?”

他无可奈何:“好......只不过那个地方的桌布是红色的嘛......不像你这里,都是麻布一样的白......”

结果,今天,她就把所有的桌布都换成了耀眼的火红。

他忍俊不禁,又意外地感动。Jackie捉摸不透他是什么意思,期期艾艾地左右看看,小声问说:“又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他控制着自己不住地往上扬起的嘴角,柔声说:“傻瓜......你不用这么做的。”

Jackie笑起来:“我想让你开心点嘛......整天愁眉苦脸老的很快的,当心你很快就没有魅力再去勾引医院里的准妈妈......”

他咬牙切齿:“我是说你笨那傻瓜,那有餐厅用这种红颜色啊......温柔一点的水红色嘛......搞这个样子,吃完饭抬起头来,眼前有一片绿光在闪哪......”

她突然发呆。半晌之后走出吧台,伸手轻轻地去摸那些台布。她的手嫩而柔软,似乎不因该骑机车,不应该拿注射器,也不应该拿着画笔。

他跟在她身后柔声问:“怎么了?”

她没有回头看他,只是问道:“Paul,你......对颜色很重视的吗?”

他想了想,反问说:“也没有什么不对吧?!”

她看他,问道:“颜色到底有什么特别重要呢?”

他“嗯”了一下,说比方说买领带咯......浅蓝色的衬衫就要配深蓝色的领带,白颜色的衬衫就可以配黄颜色的领带,深紫色的衬衫就不可以配一根粉红色的领带咯......

她出奇安静地等他说完。仿佛这个话题很新鲜,又仿佛她对此全无兴趣。

他察觉她似乎有些不快,住口换了个话题:“Jackie,这些桌布......谢谢你。”

这个温存似乎来得格外突然。她不由得惊了一条,低下眼睛不去看他,半晌发现把手底下的桌布揉的发皱,才突然醒悟,大声宣誓说:“我明天重新买过!”

他彻底被她逗笑,突然很想说:“Jackie,你用不用对我这么好啊......? ”然而觉得这话有些肉麻,似乎说不出口。没想到Jackie突然想到了新问题,问到了他的鼻子上来:

“喂,你刚才说的那个Henry......是什么人?!说话那么刻薄......不是没人爱的单身汉就是色狼......!”

Paul无比佩服地频频点头:“Jackie, 你用不用这么了解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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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很迟钝,看了这么多遍才明白。
gil说的……
好在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彩虹不会只像石头桥的,J,彩虹的颜色,是幸福的颜色,幸福在你心里面,用心就能看见。



象不求回报一样,去工作……
象没有明天一样,去生活……
象从未被欺骗过一样,去相信……
象从未被伤害过一样,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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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不等路就可以看文的方便造就了我这样的懒人,但是真的是忍不住要登上来回复一下,不然真的对不起作者桐子这么美的文章。

刚才在百度妙手吧闲逛,居然发现这文被发到了哪里去,很是惊喜,因为,我早就以为,百度那个吧,已经是一篇混沌复杂的世界,放不下这样纯净的童话。却原来,还有那么多的孩子们,在努力的开辟(或者说是维护着)自己的一片美丽天空。

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妙续之一了,当然天使家的孩子们,妙手妙笔,妙语满楼,每一篇,都是用心之作,每一篇,都有独特的韵味。

而白袍医生已经走近了她的面前,语气温和:“太太,你的鞋带开了。”
看到这一句时,心中震撼了一下,他对鞋带的情素还是那么深厚,浓的化不开,真让人感动

她慢慢地眨眨眼睛,探寻地看着他,半晌轻声问道:“那么,只看见黑黑白白的景色,是不是很可惜呢?” 我家可怜的姐姐,带着缺陷重返人间。不过我相信,他的爱会弥补一切的缺陷,让她重拾七彩缤纷的世界,和世界上七彩缤纷的爱。

Annie走到窗边,习惯似的抬头看看黄昏时分的光线,仿佛自语一样问道:“你说,Jackie会不会也还在怀念Paul?”

Henry走过来,同样习惯似地拍拍她的肩膀,一边轻声道:“傻瓜,Jackie去的地方,Paul都还没有去过,所以,那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令她想起Paul。”

Annie 却继续问下去:“那么,Paul去了英国之后,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想起Jackie了?”

Henry 安慰似地向她微笑,片刻说:“那个傻瓜,他大概是这么想的。”

小P同学很令人疼惜,可是我觉得小A和H更加令人,心疼,他们对他们朋友的关怀和理解,其实真的让人感叹。想起在病床前,A和H的对话,他们之间的情谊,不是那么轻易叫人读懂的。但,我们每一个,都能明白,他们,是我们的天使

Gil化泡沫了吗?真叫人微微伤心。一直以为,Gil像个小精灵,半边守护在J的身边,不同于P,他给的爱一直是淡淡的,淡到很温和,若隐若现,虽然一直保持者距离,不曾真正亲近过,却在某个范围之内,一抬头就看见。如果不是P,我想我会欣然的将我家J姐姐推向G,我想,虽然可能他们不是彼此的双生天使,但是他们就像天使姐妹花一样(请允许我把他看成女性),相互了解、支持和存在

很干净的语言,一点也不会觉得哀婉,即使是G为了J而牺牲,只有小小的伤心;即使是J经历了千辛万苦最后还是带着缺陷重返时间,我们也是带着满怀憧憬,期待她哪一天看到那一道清澈的彩虹。

谢谢germanistik桐子给我们带来的美文,享受ing
妙手挽春晖 素袂凝秋露  一驭轻骑香满途 影里芬姿舞
阶冷化蝶幽 穹动萦星幕 卷帘同观华彩殊 梦入流霓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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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与Paul每天在医院工作的情景不同,Jackie生活的世界仿佛很大。于是,他的业余时间内容丰富了起来。

这里和香港那样不同,一旦日落之后,城市就进入一种温馨的宁静状态。没有汽车,没有脚踏车,甚至没有流光闪烁的路灯,假如想要在街上散步,便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脚步的声音。当初在香港,即便Jackei被其他的事情缠住无法脱身,他身边也还有Henry,Annie,Gil和Joe。但是现在不同。现在他的身边只有Jackie。

他原本以为,对于Jackie来说,应该也是如此。谁知道她的节目仍然一天比一天丰富,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有一次问她:“你每天认得这么多人,要搞这么多事情出来,不觉得太忙了点吗?”

Jackie却不以为然:“喂,你知不知道我失忆啊?!失忆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记得啦!算算看,我忘了二十几年的事情喔......当然现在要努力一点,多制造些新的记忆把脑袋装满咯......”

于是,这一天午休时间,在医学院后门外的鸭子湖畔,他看见她和她的“新记忆”。

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个小朋友。从眉目上看起来,是很明显得先天愚型。然而小朋友穿着非常庄重的黑色小西装,还系了蝴蝶状的领结。

看见Paul向她们走来的时候,Jackie拎起小朋友的手,向他挥舞着。

Paul席地坐下,顺手摸摸那孩子的小脑袋。小朋友表情严肃地一言不发,Jackie却瞪起眼睛警告他说:“不要乱碰我们天才的脑袋喔......你陪不起的知不知道?!”

他想当然地以为她在说笑,低头看见Jackie摊开在地上的画夹才有点惊奇。Jackie一向只画铅笔素描,然而此刻他眼前呈现出来的,是一幅类似水彩绘画的......作品。他并不懂画,很难形容那张图画是抽象还是具象,然而那种暴风骤雨的,深浅相间的,泼墨一般的画面,令他有一种瞬间震惊的感觉。

“厉害不厉害啊?!”Jackie得意的表情,到仿佛那是她自己的杰作。她揽着小朋友的肩膀,郑重其事地介绍说:“Paul,这是大画家Leo......Leo,这是......呃外国来的医生Paul。”

Leo毫无表情地抬头,Paul微笑着伸出手来跟他握了一握。

“Leo......!”遥远的传来呼唤的声音,Paul和Jackie同时看到,一个身材修长,淡茶色头发的中年女士,踩着名贵的细跟凉鞋,远远地走过来。

Leo顺着呼唤的声音回头,之后安静地站起身,离开之前,分别向Jackie和Paul微微地躬身,以示告辞。

他踩着日渐枯黄的草地,四平八稳地走开。小小的,穿着燕尾服的背影,在无边的,白花花的天幕底下,竟然显得异常的茫然。

Paul看到那个女人牵住Leo的手把他带走,突然觉得有些郁闷。这时Jackie轻声说:“那个是Leo的妈妈。”

他了然地点头。有时候,天生残疾的小孩,对父母来说也是一种颇无奈的人生打击。那个显然举止高雅的母亲,想来也出身自中产阶级。带一个这样的孩子,便很难进入社交的场合。或者这孩子还算是幸运,他受到了明显的文明训练,并且打扮高贵。至少,他的妈妈,并没有放弃对他的教导。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问:“Leo是这里的病人?穿得这么正式,庆祝生日么?”

Jackie也似乎有些无缘由的情绪低落。她一边拾起Leo留在草地上的绘画,一边回答说:“Leo好像曾经在这里接受过治疗。不过,他今天在住院部的大厅里开个人画展。”

Paul仍然觉得有些惊讶。这个孩子,恐怕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这样小的时候,要学习非常复杂的行为举止,对普通的孩子来说都算很不容易。而他......还要画画。

于是他忍不住问:“Jackie,你知道Leo的智商大概是多少吗?”

她摇头:“Leo不仅仅是先天愚型。他好像得了一种奇怪的毛病......我叫不上名字,也形容不出来......不过他总算是个绘画天才嘛......要不要去看他的画展?”

Paul抬手看看手表,中午的时间过得格外迅速。他有些遗憾地摇头,Jackie大方地笑了:“没关系......我下午要到山下去做事,不过Leo的画会展览三天的时间,你下班早的话,可以自己去看。”

下午的时间之后,办公室里意外地来了脑科主任医师的拜访者。Paul经过咖啡间归还水杯,便看见一片的言谈甚欢。Prof.Law竟然都在,叫住他说:“喏,Dr. Cheng,这是Stephan,今天大学毕业了。”

Paul微笑着向那个羞涩的少年伸出手去。那个穿着天蓝色T恤和牛仔裤的小伙子,长手长脚地坐在椅子上,带着诚恳可爱的微笑。

就在他和Paul双手交握的瞬间,Stephan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随着叫声,Paul明显地感到,他双臂猛烈地一阵痉挛。

Paul用力握住他的手,迅速地问:“你没事吧?”

所有的人都自然地继续喝茶微笑。Stephan有些抱歉地松开手,解释道:

“我从三岁的时候出现了这种奇怪的症状。就是频繁地抽搐和大喊。我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喊叫,因为下一秒钟的时候我就已经恢复正常。不过,我母亲说,我曾经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长时间的叫喊,以致于丧失了行动的能力......不过,我在这里看了很长时间的病,现在已经好了。”

他亲切而和气。并不因为自己的特别而面露难色。Paul微笑问他:“那么,你读书读了什么专业?是不是也想当个医生?”

Stephan友好地笑了。他说我不是一个特别出色的学生呢,读医学院要很高很高的分数。我读的是植物学。它们不会经常被我的喊叫声吓坏。

医生们都笑起来,Stephan间或发出的叫声,竟然变得好像一种另类的配乐。

然而Paul却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患这种奇怪症状的人,数量非常稀少。但是,曾经有案例表明,在发病状态下,有更少部分的患者,可以爆发出奇异的能量。

他于是低声问Prof.Law:“您知道今天办画展的那个孩子Leo吗?”

Prof.Law眼力流露出一些黯淡的神色,轻声回答他说:“不错,那个孩子也有同样的疾病。”


驱车下山,又迅速地跑到咖啡店的时候,Paul长出一口气。Jackie在漆黑清澈得夜色中,穿着白色的长风衣,正站在咖啡店的门口。

看见她快活地笑起来,他终于觉得一天之后有些疲倦。

她急步跑上来,一边笑咪咪地问他:“我是不是以后应该每天等你来接我下班那?”

他微笑起来;“你今天幸运啊。我差点以为你已经下班走了。”

她和他一起转身,并肩向停车场走过去。干净的石子路面,幽幽地反射着皎洁的月光。

她思索了一会,终于鼓足勇气说:“我本来已经打算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的时候突然决定等一等。”

他温和地微笑。

她又问;“做什么事情拖到这么晚?”

Paul把手插进口袋里,约略思索着说:“刚才,我想去看看Leo的画。结果住院部的大厅里已经熄灯了。隔着玻璃门看进去,里面很暗。”

Jackie哑然道:“你这么晚才去,大家当然都手工回家咯......你还鬼鬼祟祟地隔着玻璃门偷看......不怕被保安当作偷画的贼抓了去么......”

他歪过头去瞪她:“笑什么啊你?!就算偷画,我都是一个风雅的贼......”

然而,玻璃门里面影影憧憧的景象,令他很不舒服。那些大幅的,张贴在墙壁上的黑白色绘画,在阴暗冷清的月影里,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好像压抑的,密布的一团团阴云。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5:30 A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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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Paul,你穿西装的样子......很好看。”Kate看见Paul在Leo的画前踌躇的时候,这样轻声地打断了他的沉思。

Paul终于抽出时间来去看Leo的画展。然而遗憾的是Leo不在场。Leo的妈妈穿着美丽的黑色连衣裙,向Paul的到来表示感谢。Paul注意到画展的主题。画展入口的第一张展示牌上清晰地张贴着Leo的照片和生平。那样详尽而悠长的介绍,令人总有点不祥的感觉。画家这种人,出名,都应该是去世之后的事情。而Leo,他还是那样年幼的一个孩子,对他来说,显然还不是写回忆录的时候。

画展的题目叫:为咆哮而生。

Paul当然承认,从Leo众多的,复杂的作品当中,他看见了那种奔腾而澎湃的爆发力。Leo几乎不像是在用画笔作画。

他在那些弥漫着黑色的阴云和白色的波涛的画面前逗留。突然感受到画面掩盖之下,那种异常汹涌的痛苦。孩子的痛苦。

幸好,在他转开目光的时候,便看见Kate坐在轮椅上,在大厅的角落里,向着他的方向微笑。她仍然穿着火红色的连衣裙。那是一件剪裁细致的,仿佛小礼服一样的连衣裙。它如今仿佛一条毛毯一样盖住Kate的身体,仿佛回忆着它的主人,曾经拥有一副纤巧合度的腰身。

他有点惊异于Kate的行动能力。这个状态下的病人,大都静卧,依靠护理人员的搬动出入房间。他们很轻盈。轻盈到仿佛已经脱离了肉体的重力。

“很出色的画展,是吗Paul?”Kate努力地靠在轮椅的椅背上,显得支离破碎。

他微笑了一下,温和地点点头。

“可是你不喜欢。”Kate说。

他再度温和地点点头。

Kate非常用力地试图对他微笑。表情仿佛是说,太好了,我也不喜欢。

Paul伸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同时绕到她的轮椅背后,柔声说:“我推你到外面走走,好不好。”

他没有等待Kate回答。Leo不在这里,这些画,又有什么意义。

他在Kate的指引下推着她,经过漫长的走廊,去儿童病房旁边的游戏室里,寻找Leo。

“你知道他......会叫喊?”Kate问他。

他点头:“我看了Leo的病历。他可以......在那些时候画画。”

他无法详细地描述Leo画画时的状态。那种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挣扎,他虽然是个医生,也不忍心去设想。

“为什么......他不可以死在画布上?!”Kate沉默良久之后的声音异常轻微而柔软。然而那种语气,听起来仿佛一种愤怒的质疑。

“Kate......”他伸手摸摸她的头,柔声制止她。同时在心里回答她的提问:

“因为......他不甘心。”

Kate感受到他的手,略微温柔地微笑了,飘忽的声音听起来遗憾而伤感:“Paul,Leo现在不叫了。他不能再叫喊,所以也不能再画画了。”

他沉默。一个孩子,先天原本智商不足。由于罹患了一种奇异的疾病,可以在被魔鬼折磨的时间里爆发出绘画的天赋。这哪里是一种疾病,这几乎是一种诅咒。究竟Leo是在无止境的画布上吐露自己的痛苦,还是在无止境的痛苦中印刷出那些沽名钓誉的图画?!这种诅咒原本可以被驱逐。Stephan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然而,是由于什么原因,Leo必须无休止地在炼狱中忍耐,无休止地假扮一个天才?!

现在,天才沉默了。是魔鬼终于放弃了他,还是他的天才在魔鬼的压迫下终于释放殆尽?!

那么,他在默默地忍受苦难么。

像脱口而出一样的,他轻声对Kate说:“Kate,你知道吗?很多事情,是医学不能解决的。”

他在Kate的身后,无从看见她微笑的表情。那个表情仿佛母亲对孩子一般的宽容。就像在说:“Paul,我当然知道。”

Leo独自呆在儿童活动室里。Paul和Kate从落地的玻璃门外就看见了他。他穿着粉红色的儿童病号服,和其他生病的孩子看起来没有不同。

他坐在一张小小的,粉红色的木头椅子上。身后是粉红色的木头桌。桌子上摊开着大幅的白色图画纸,旁边有黑色的墨汁和透明的水。

然而Leo此刻背对着粉红色的桌子和洁白的纸。他面对着电视机,很认真地在看电影。Paul看到他的背影,之后把目光从他的背影转移到电视屏幕上。

5秒钟后,Kate惊呆地看到,Paul迅速地放开推着她轮椅的手,用力地推开儿童活动室的玻璃门,然后两步冲到Leo的身前,俯身挡住Leo的眼睛,并且反手关上了电视机。

之后,她看见他蹲下身体,把手放在那孩子的肩膀上,慢慢地跟他说些什么。他表情温和,像是一个十分专业的儿科医生。半晌之后,他抬手抚摸Leo的头发,眼睛在长久地叹息。

而那孩子乖乖地坐着。凝固地仿佛一座雕像。


“怎么了你?你不开心啊?”

咖啡馆的角落里,他闭着眼睛靠在沙发背上。水洗摩卡的味道和Jackie的声音同时飘荡过来,他睁开眼睛,微笑就不由自主地升腾到目光里。

她坐到他的对面,在崭新的水红色的桌布的映衬下,脸色仿佛水果一样诱人。

“你去看Leo的画展了么?有没有看到Kate?她还好吧?”Jackie的问题总是一串一串出现的。

他点头,然后略微思索了一下,问她:“Jackie,你认识Leo的妈妈么?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呢。”

她微笑的表情有些无可奈何:“Leo的妈妈是贵族。我没有和她深谈过......不过,她总是认为,Leo是个天才。自己的妈妈这样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他沉默。片刻之后她却仿佛自言自语一样继续开了口:“不过,我明白你的感觉。到底,Leo的妈妈是相信Leo是个天才呢,还是......要求他是个天才?!”

他问:“你知不知道一个电影,叫做第八天。”

Jackie翻一个白眼瞪他:“你要不要老是向一个失忆的人问这么尖锐的问题啊?!”

他略微抱歉地向她微笑了一下。

Jackie开始好奇:“这个电影......讲什么故事的?是讲......一个低智商孩子的故事?”

他低下目光,用一种温和的声调开口:

“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第一天,上帝创造了天。第二天,上帝创造了地。第三天他创造了人和动物,第四天他创造了山川和河流......到了第八天,他什么都做完了,于是,他创造了我们。”

她被他动人的声音和基调忧伤的叙述震惊了。

他却抬起目光看她,语气淡定地说:“这个电影,不只是讲述一个低智商孩子的故事。它讲述的,是一个低智商的孩子的一生。”

她更加震惊,不由自主地问他:“那么,故事的结果怎么样?”

他略微思索后,缓慢地描述道:“最后的一天,那个孩子登上城市里最高的摩天大厦顶楼,对着夕阳微笑。之后他吃光了一整盒他最钟爱的巧克力,然后纵身跳入云海里。”

她心惊肉跳,几乎完全丧失了呼吸。

他抬头看见她失魂落魄的表情,下意识地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忽然缓过气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想说什么?!Leo,他出了什么事?!”

他漫漫地摇头:“我不知道。我看见他的妈妈给他看的那张影碟。Leo在看这个电影。”

Jackie无语地看着他。仿佛她完全不认识这个世界。

他说:“今天来这里的路上,我告诉自己说,Leo是一个智商仅仅相当于三岁孩子的小朋友。这样悲凉的内容,他是看不懂的......但是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Jackie,你懂得他的画,你相信他的感受能力,是吗?”

她突然眨动了一下眼睛,仿佛苏醒过来一样。他听见她轻声说:“残疾人,据说总是受到社会的歧视......Leo也许也曾经有同样的经历。而Leo由于无知还在微笑的时候,他的妈妈,可能承受了无尽的痛苦。”

他却几乎任性地摇头:“Jackie,我们在这样想像的时候,Leo在为了拯救他的妈妈而神化他自己......为了神化他自己,他忍受了,可能所有人都无法忍受的事情。”

她想到他的那些画。Leo在咆哮。Leo并非在咆哮中生存。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咆哮。

他同她一起安静了一些时候。之后听见她问:“Leo看见那个电影的结尾了吗?”

他摇摇头,模糊的神色,她看不懂他的意思,究竟是说“没有”,还是说“不知道”。

他们一如既往地沿着那条小巷漫步向停车场,他说Jackie我今天问Leo,你怎么会看这种电影?小朋友应该是看动画片的。Jackie......Leo他......他对我微笑。

夜色很黑。阴沉的天幕上,没有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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