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 妙手仁心2——挪亚方舟

[二十]

一只丝绒面料的首饰盒轻巧的放在星榆面前,她停下手中翻着的纸鹤,抬起头。
“打开来看看,喜不喜欢。”Frankie朝首饰盒努努嘴。
“给我的?”星榆歪过头,捧起在手上。“是什么?”
“你说呢?”
她端详狭长形状的盒子,托在指尖转了一圈。
“手链?”他摇头。“脚链啊?”他依然摇头。
“打开来看看咯。”
星榆翻开盒盖,是一条粉红色十字架项坠的银项链。
“喜欢吗?我在威斯敏斯特教堂买的,全世界独家哦!”
星榆捏起项链悬起来。“嗯——不过,我有十字架的项坠了哦。”
“你带那条那么久了,我看这条这么好看,不衬你实在太可惜了。”Frankie笑道:“来,我帮你带上。”
星榆微笑着点头。他转到她的身后,挽起她乌黑的发。
原先的项坠取下来,她从Frankie手上接过来。有些走神的盯着手上的旧项链,直到新项坠冰凉的触觉将她冰醒。
星榆晃了晃脑袋。从她醒来那一刻,这条项链就一直陪着她到现在,也是她与过去联系的唯一一个象征,现在被取了下来。
也许这就是说,她没有必要执着于从前的一切了么。
“OK了。”Frankie满意的绕回正面,端详她纯净明丽的脸和粉色的双颊。
“这一条我帮你收起来好了。”他把旧项链塞进盒子里,交到她手上。“新的闪闪发光才漂亮啊。”他轻吻一下她的脸。
就算他不忍心让她迷惑,但那是最后一条和过去连接的路。只要一切都截断了,以后她就完全是属于未来的。未来是他和她两个人的。Frankie暗暗的想。

办公室的门被护士猛的撞开,两人诧异的望向门口。
“罗医生!你在这里就好了!”护士慌慌张张喘着气。
“怎么了?”
“大事不好了——你的病人Mary King说要自杀,现在跑到屋顶上要跳楼啊!”
“什么?”Frankie大吃一惊:“我马上上去看看情况!!”
“我也去!”星榆顺手将纸鹤插进口袋。“我是善终计划的医生,也许我可以说服她下来!”

圣玛丽医院会议室。
Gil热情的向两边介绍着。
“Paul,这位就是圣玛丽的行政院长Alexander Edward。院长,这位就是这次过来做交流的香港仁爱医院脑外科SMO,程至美先生,这位是他的助手莎小姐。”
Edward院长:“欢迎来到鄙医院,程医生。本来接到医学会组委会的通知应该立刻派人接你的,还让你自己找进来,真是失礼。”
Paul:“不客气,是我们早到了,能够到圣玛丽来做交流也是我们的荣幸。”
Gil:“院长,您不用跟Paul客气的,他是我老伙计了。”
院长:“真的?对了,我记得你也是香港的注册医生,原来你们一早就认识?”
Paul:“我们以前是同事。”
院长:“这样就太好了,有Gil做中间人,相信我们的合作交流会非常顺利愉快。”
Sandy在一边兴奋的跃跃欲试,却不敢随便插口,一会儿盯着Paul看看,一会儿又盯着Edward院长蓝色的瞳仁仔细瞧个够。
Gil瞅了她一眼,悄悄的附耳笑道:“不用看的那么小心翼翼,圣玛丽有很多年轻有为的男医生的——”
Sandy听闻,气结的瞪着Gil,很不容易才忍住话头,没有不分场合的大叫起来。什么跟什么啊!好奇多看人家两眼,就以为我是那种喜欢外国佬的轻浮女人?Sandy恨恨的盯着眼前这个叫做Gil的物体,最后白了他一眼,调过头去不予理睬。
“喂,你别误会啊,我开个玩笑……”Gil被她瞪的莫名其妙,解释道。
“我可不喜欢听你的玩笑。”Sandy追加了一个白眼。
Gil只好识趣的闭上嘴。

医院天台。
叫做Mary King的爱尔兰女孩颤抖的站在边缘的栏杆上,手中握着一根空的针管。
“你们不要过来!我警告你们,你们再走近一步,我就跳下去!!”她歇斯底里的大叫。
一圈医生护士焦急的围在一米远的地方,不知如何是好。
Frankie和星榆匆忙的冲上来。
“Mary!”Frankie试图向前靠近:“你不要做傻事啊,你先下来吧!”
“站住!你再走近一步我就跳了!!”Mary见到Frankie忽而更加疯狂起来。
“有什么事情慢慢商量好不好?你下来吧,上面很危险的!”
“没人可以商量,没人可以帮我解决啊!!”Mary哭起来:“你们说我恶性肿瘤,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怎么会呢,我不是说过,我会想办法帮你切除肿瘤吗?”
“没有用的!我问过其他专家,他们都说我治不好了,恶性肿瘤,你以为我是傻瓜吗?活着一天就是拖一天,与其这么痛苦,不如早点了断!”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先下来好不好?”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们都是医生,你们一个个都希望我顺着你的意思去做,根本不理我是不是受的了。我不想吃药不想打针,我不想活的这么辛苦!”
Mary扔掉了针管,转身眼看就要跳下去。

“我知道啊,我不是医生,我明白你的感受!”星榆冲着Mary喊出声,Mary寻声停下来。星榆抓住时机极力劝解。
“Mary,你不相信医生,我不是医生,你信我好不好?”
“你?你是谁?”Mary不信任的盯着星榆:“你骗我,你穿着医生袍,怎么不是医生!”
“我真的不是医生,我只是义工——”
“那又怎么样?你们没有生病,你们根本不能够体会到我!!”
“我可以的,你听我的话,我也是病人,我以前也做过手术,住过医院,差一点死掉,但你看我,现在还不是活下来,好好的站着?”星榆道。
“你?”
星榆拼命的点头:“我出车祸,昏迷了很久都没有醒来,所有的人都放弃了,包括医生都放弃了,说我没有希望了,但我不想死,我还想醒过来看看这个世界,于是我就醒了——你看,我已经被宣判死缓都挺过来了,罗医生不是告诉你,你还有的治,只是需要时间罢了,你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帮你想办法,也不要对自己这么绝望,不好吗?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东西等着你去看,等着你去享受。你这么年轻,有好多爱你还没有尝试过,有好多温暖你还没有体会到,现在就说要死,不是很可惜吗?”

Frankie诧异的望着星榆。这些事情,她如何知道的?她的确曾经昏迷不醒,所有的医生都认为她不会再醒来了,他们开会认为她已经可以被列为植物人,直到她自己器官衰竭而死。但他只是沉默着保留意见,他天天去病房看她,给她做正常的治疗,三天以后她突然奇迹般的苏醒。
但他从来没有告诉星榆这段经历,也没有任何人向她提起。他皱起眉。也许她昏迷的时候的确有知觉?

Mary明显被星榆的话说的动摇起来,摇着头,口中喃喃自语。
星榆见势向Frankie点点头。Frankie小心的绕到人群之后,从侧面悄悄靠近Mary。
一阵风卷过,吹的宽大的医生袍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糟了!”星榆一惊。
Mary猛地醒过来,一眼望见企图靠近的Frankie,重新尖叫起来:“你不要过来啊!!你给我站住!!”
Frankie吓的一动不敢动站在原地。“Mary啊,你下来好不好?”
“求求你们不要再来烦着我了,我不想活了啊……”

会议室。Edward院长刚将圣玛丽的平面图在Paul面前摊开,一位医生慌慌张张的撞开门。
“院长,不好了,有个病人说要自杀,现在在天台,罗医生和穆医生劝了很久也不听啊!”
“有人自杀?”
“我去看看!”Paul第一时间的冲出去。
“喂——”Gil眼疾手快的想要拦阻他,却已经来不及。
“糟了!”他心中大叫不好,狠狠跺了跺地面,紧接着跟出去。

Paul跟着院长到达天台的时候,只看见一群混乱的医生护士,和狭窄的平台上站着的病人,不远的地方一位女医生背对着他正极力劝解着心理失衡的病人。
“Mary,你冷静一点啊,你想想如果你就这么死了,会有多少关心你的人伤心呢?”
星榆的声音清楚的灌进Paul的耳朵,他直直的打了个冷颤。
天空似乎降下了冰雹。
这个声音——这声音是——
他不相信的睁大眼睛,盯着白色的背影。
那高度,那纤瘦的线条,那虽然没有正面相迎却清晰的动作和那说话的语气语速,虽然是英文,却每个音节都敲打进他的耳膜。
那不是别人,那明明就是——
“Paul!!!”Gil气喘吁吁的跟上来,一把捉住他:“跟我下去。”
“Gil!”他甩开他的手臂。
“跟我下去啊,那不是她,你认错了!”Gil叫道。
“不可能,那就是她,那是她!”
“Paul啊——!Jackie已经不在了!!”
残忍的句子撕裂了他的耳膜,震碎他的听小骨,穿透他每一根神经,传输进每一道血管,强烈的撕扯他的心脏。
他几乎停止呼吸。
“那真的不是Jackie,”Gil难过的向下解释:“没错她们长的太像了,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Paul,有些事是我们无法否认的。这个世界上的确有我们无法逾越的障碍,也的确有人可以长的一模一样,Paul你听我说……”
“不是她……”Paul念出声。
“Paul……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
Paul拽着Gil的手臂,摇晃着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强迫自己舒展眉头。
不等Gil极力的反对,他已经义无反顾的走向她的方向。

星榆仍然在紧张的力图控制Mary的情绪:“这个世界是没有什么解决不到的,有时候看起来没有希望的事情,也许一转眼就得到了转机。说不定现在转机就在你的面前,如果你此刻放弃了,会很遗憾的……”
“你们不要再说了!!”Mary捂住耳朵拼命摇头:“我不想听啊!!我只知道我每天都很痛,吃很多药都没有用,我扎了那么多针还是什么用也没有,我等了三个月,你说有转机?转机呢?我等不下去了,让我死吧!”
Mary眼看着转过身去,星榆不忍的闭上了眼睛。
“好啊!你跳啊!如果你敢跳的话,为什么刚才不就跳下去,还要说这么多话呢?”

一支冷静的声音突然穿过人群。

Mary一愣,停下来。
星榆诧异的回头去。
一个陌生的面孔,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刚才那句听来十分刺耳的说词就从这个人的口中说出,星榆不禁愣愣的盯着他。
是个亚洲人,皮肤却比一般亚洲人要更白净,银丝边的眼睛架在轮廓分明的鼻梁上,黑色的西装,蓝色的领带,恰到好处的衬着他瘦高的身形。
楼顶的风让他前额的发轻轻扬起,有些凌乱的头发,却融合在完整的气质里,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
他是谁?
Paul无法遏制自己不向星榆那边望过去,一眼,但只是一眼,他又迅速的移开视线,全力把注意力集中在Mary身上。
星榆心底掀起一次不小的地震。
四目相对的霎那,心中猛的一跳。星榆暗地抽了一口气。这个人的眼神直接的让她感到不安和无法抗拒的震撼。
这是怎么回事?他叫什么名字?他从哪里来?他是圣玛丽的医生?一连串的疑问迅速的擦过她的脑海,但她不得不重新回到Mary的问题上。
因为Paul大胆的向前跨了一步,引起周围一阵恐慌。
Mary又大叫起来:“你是谁!不准你过来!!”
“你放心啊,”Paul平静的道,双手插进了衣袋:“如果你想跳的话,你就跳吧,我不会拦着你的。”
Frankie瞪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男人,吃惊不小的张大口。
这个人,看上去有点眼熟。在哪里见过吗?他微微搜索回忆。对了,他不就是香港著名的脑外科医生?
Frankie抽了口气。他突然出现在这里,这么说,这次医学界集会他也来了?

Mary傻站在高处的围栏上。
“其实你并不想死,对不对?”Paul挑起眉毛:“你是觉得生病很辛苦,心里太压抑,你想找个机会释放出来,想所有人都来关心你。但是医院里都是病人,医生不会对某个病人特别关注,你说你要自杀,你只是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对不对?”
“我……”Mary张口结舌的愣着,被说中了心事。
“你自己也知道,你的病医生说有机会治好,但是你不肯给自己机会相信。那么好啊,你反过来想,如果你现在死了,你的家人会怎么样,你的朋友会怎么样?你死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你留下他们为你痛苦,你不觉得自己很残忍吗?你忍心让他们像你活着的时候一样痛苦吗?换做是你,你愿意你的亲人丢下你,让你承受失去的伤痛吗?”
不只是Mary,星榆也彻底的被他的话震慑住了。
星榆惊讶的望着眼前的男子。他的话虽然句句充满刺激,却对Mary来说丝丝入扣。同样的,也对她丝丝入扣。

Mary晃悠着蹲下来,痛苦的抱着头小声呻吟。
星榆不敢怠慢的开口:“是啊Mary,你想你舍得你的家人和朋友吗?他们不断的来看望你担心你,他们也不希望你这样放弃治疗放弃了自己。他们会为你难过的,你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很痛苦,我不想死……但是我好害怕……”Mary混乱的哭着。
Frankie瞅准时机一个箭步扑上去把Mary从危险的地带抱了下来。
Mary一阵反抗的挣扎,周围的护士一拥而上按住了她。
“带她回病房!”院长吩咐到。

星榆跟着Frankie匆忙的赶下楼去。
天台上,剩下Paul和Gil两人空旷的站着。
Paul慢慢的走了几步,蹲下身,捡起地上一只绿色纸片折成的千纸鹤,放在手心。
“Paul——”Gil担忧的望着他。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望着手中美丽小巧的千纸鹤。“她不是Jackie,她只是长的很像她。”
“你真的明白才好。”Gil依旧无法放心的拍拍他的肩膀。
“我真的知道。”他哽咽着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刚才的医生戴的十字架是粉红色钻石的,只有威斯敏斯特教堂才有的卖,并且三个月前已经断货了;Jackie戴的十字架是银白色的,而她从来不换掉它。”
Gil本想追问何以他如此清楚,终于明白的住口。
三个月前,他一定曾经想要订购一条同样的送给她吧。
Paul转身向Gil露出一个牵强的笑。“我们也下去吧,看来他们现在应该会比较忙,我们还没吃饭,请我们吃饭吧,Sandy饿坏了。”

他丢给Gil一个落寞的背影,向楼梯口走去。
这一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相信。
要从心底拿走一个人 很痛 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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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Gil看看Paul面前依旧满当当的餐盘。
“在想刚才的事?”
Paul叹口气,抬头。“不去想是不可能的。”他向Gil笑笑:“想过就没事了,不要担心。”
“你们在说什么?”Sandy饿的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扫的干干净净。
Paul与Gil但笑不语的看了她一眼。
“吃你的东西吧,饱了没,要不要再给你点一些?”Gil指指她的餐盘。
“干嘛,我看上去很能吃吗?”Sandy不服气的瞪着Gil。
“没啊,怕你饿坏了而已……”
Paul掸掉手上的面包屑。“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啊?你要去哪里啊程医生?”
“我想去伦敦转转。”
“但你们刚刚到吧,不会很辛苦?”Gil诧异的叫道。
“反正行李已经送去旅馆了,今天又没有事做,我想出去散散心。”
Gil犹豫了一刻,答应下来。“那么有什么事call我好了,我的号码你知道?”
“Know。”他站起来拍了拍他,兀自走出去。
Sandy奇怪的望着Paul走开,向Gil问道:“程医生他怎么了?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也许是太累了。”Gil烦扰的捏着太阳穴。

星榆等在病房门口,直到Frankie为Mary做完检查出来。
“她怎么样了?”
“打了镇定剂,现在睡着了。”Frankie擦了一把汗:“明天就要开会研究她的手术问题。”
星榆点点头。“辛苦你了。”
Frankie按住她的肩头。“怎么你总是跟我这么客气呢,我是你男朋友嘛。”
她一愣,歉疚的弯了弯嘴角。“你……觉得我不够温柔?”
Frankie摇头。“你就是太温柔了,对每个人都那么温柔,搞的我一点特权都没有,我会心理失衡的吗。”
星榆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刚才在天台的那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你是说,帮我们劝Mary下来的那个?”
“嗯。我好像没有在医院见过他。他是不是这里的医生啊?”
Frankie耸耸肩。“我……没见过,大概是家属。”
星榆有点失望的哦了一声。
“怎么了?你认识他?”Frankie有些紧张的望着她。
星榆摇摇头,挽起他的手笑道。“随便问问。没事了,我们走吧。”

Frankie的手机响起来,接听。
“我是Frankie。什么?”他的脸色骤然变的阴沉,他背过星榆,压低了声音,余光警惕的看着她:“你说现在?……但是我约了女朋友吃饭……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好吧那我马上过来。”Frankie不安的掐断电话。
“有事吗?”星榆望着他不好看的脸色。
“没事,我……有个朋友突然有点事,一定要我过去。星榆我……”
她善解人意的挥挥手。“有要紧事就赶紧去吧,我自己回家就行。”
“那你一个人小心。”他重复嘱咐了她多次,转身快步走向停车场。
星榆一个人站在医院外的公车站,手里拎着的包一晃一晃,有节奏的拍打在腿上。
Paul双手插在衣兜里,低着头走到站台旁,仰起脸来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心情欠佳的长叹一声。
星榆闻声抬起头。
“咦,你不是刚才那个——”
Paul慌张的抬起眼睛,碰到星榆晶亮的双眸,不动声色的打了个抖。
“呃,你不认识我了?”星榆眨眨眼,看他茫然的看着自己,笑道:“我是刚才天台上那个医生啊。”
他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重新遇见她。事实上在他完全接受Gil所说的事实之前,他还完全没有做好任何防备。Paul勉强按住心头的波澜,平静自己的思绪和表情。
“我想起来了。”他逃避的跳开她的眼光和脸庞,不敢多说话。
“你是这里的医生吗?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她的问话让他不得不再次看着她的眼睛。星榆笑眯眯的歪着脑袋等待着他的回答,眉角俏皮的向上扬起。

Paul发现,他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就算忽略她的样貌,她的神态又是何其相似。
更何况,一切同她有关的事,他从来都无法回避。
“不是,我只是来开会。”他简洁的做了回答。
进城的公车在站台前停下来,Paul胡乱的向她笑了笑。“车到了,我上车了,再见。”
“我也坐这一趟车哦。”星榆友好的说。
Paul闭了闭眼睛,转过身。
“呃,不好意思,我刚才把一点东西忘在医院了,我回去拿,再见。”
“哦,Bye-bye。”星榆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登上公车。
从车窗里向外望,朝着医院走回去的他步伐有些蹒跚。“好奇怪。”星榆心底暗暗的想,这个男子似乎不想见到自己,还是他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她笑了笑,哪里都有矜持害羞的人嘛。
星榆没有看见Paul的脸,否则她会更奇怪,此刻的他,为何脸色苍白到几乎要昏厥。
Paul望着如疾风一样开过的公车沉重的呼出一口气。

他曾经无数次梦见她在梦里向他微笑,也无数次幻想她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突然的回到他的身边,出现在他眼前。他甚至想过,哪怕她变成了天使,她也可以回来看看他。
当他知道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是徒劳和锋利的刀口,他小心的把她的影子锁在最深处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真的会活生生的在他面前出现,就像不切实际的神话一样,她对他笑,向他说话,让他闻到她的呼吸。
Paul轻轻摇了摇头。那不过是世界上长的很像却完全没有关系的两个人罢了。
就算她和她一模一样,有一双灵澈的眼睛,有温柔的笑靥,有柔美的黑发,清甜的嗓音都好,她也不是Jackie。
第二辆班车又到了,他坐上去。
是上天在跟他开玩笑,还是特地安排了这一切给他安慰?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当他看见相同的模样,会痛的更加不堪忍受。
世界这么大,他却逃不出悲伤。

他站在一所公寓普通的一间门口,揿了揿门铃。
门打开了,一个瘦高的英国男人让他进去。
“Louis!”他皱着眉,眼光紧随面前的英国男人:“你叫我过来到底要做什么啊??”
“坐啊。”Louis不紧不慢的指了指椅子。
“Louis!!”
Louis:“你现在很不想来我这里吗?”
“不是。但你知道,我今天约了人的啊!”
Louis:“你不要忘了你现在为什么可以如此幸福,如果不是组织帮你安排,你可没那么好运气追到她。”
他被堵住了口,垂头丧气的坐下来。“说吧,出了什么新情况了。”
Louis:“我上次不是告诉过你,组织新挑中了人选吗。”
“你是说组织准备新引进的一批人?”
Louis:“我还说过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的。”
他顿了半秒,脑中如同被一道闪电划过:“你说的那个人该不会就是——”
Louis:“正是。我没想到这么顺利,第一天你们就碰面了。”
“组织打算怎么做呢?”
Louis:“这次召开的医学界研讨会组委会高层,其实有我们的人。”
“这我知道,不过跟他有什么关系?”
Louis:“其实之前我们争取过他,但是完全没有下手的机会,所以这次组织只好借会议的名义,名正言顺的把他带过来。”
“可是他未必会愿意同我们合作。”
Louis:“这个你放心,组织这么大张旗鼓的参与这次的科学界会议,就是安排了和他接触的人物在会议中。不仅是他,我们还会在这次会议的进程中物色其他合适的人选。”
他沉思了一会儿。“那要我做些什么呢?如果组织已经决定其他人完成这个计划的话,好像跟我知不知道没什么关系。”
Louis:“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急叫你过来。你那里是不是最近来了一批驻院的短期无国界医生?”
他点点头。
Louis:“还记得你上次跟我提起的那个障碍物吗?”
“和他也有关?”
Louis:“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他们一早就认识。”
他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
Louis:“我担心的不是他一个人这么简单,如果他不走运知道了我们的事,大不了也把他加进来就好了。但组织暂时还不想和独立的国际组织有什么瓜葛,所以包括无国界医生,红十字会和其它一些国际组织里面我们暂时都没有发展人手。他们走的那么近,我担心这件事如果做的不妥当就会有很大的风险。”
他皱起眉。“那你的意思是……”
Louis:“很简单,多看着,少跟无关的人来往。”
“可是其实我什么也没跟她……”
Louis:“她是我们的实验种子,如果她不听话,对她自己也没有好处。”
他打了个抖,隐隐有些不安。
Louis:“怎么了,不说话?你怕组织会伤害她?”
他不置可否的瞪着Louis。
Louis轻蔑的笑起来。“我早就告诉过你,女人是很麻烦的动物。如果不是那位大人一定要对神的那些腐朽教条坚信不疑,我们的计划中根本不会有女人参与进来。”
“你说那是腐朽教条?”
Louis:“哼当然了,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告诉你,组织虽然以它为名义而存在,但并不是每个人都绝对相信这些原则。组织里分化出两大派系的原因也就在这里。我们这一方不过是利用那些老顽固制定的这些基督信条来宣传和扩大,等到达最后的结果。这个世界的规则最后只能由统治者来决定,其它的,都是废话。”
他叹口气。
Louis:“不过你放心,她是我们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只要你们都听话,照着组织的吩咐去做,我保证你们不会有危险。”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支支吾吾问道:“还有一个问题。”
Louis:“嗯?”
“上次香港美美大厦失火那件事里面,有一个叫做唐姿礼的香港人被烧死了,和她有没有关系?”
他的话刚出口,只感到一阵尖锐的摄魂的目光刺透了眼膜。
Louis:“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
“真的和她有关??”他打了个冷战。
Louis:“没有告诉你的事,你最好不要问!”
“可是……”
“没有可是!不要忘了你加入组织时候发的誓!组织是铁面无私的!!”

他畏惧的闭了口。他开始有些后悔。当初他就应该料到这种结果。早知如此,他就不应该把她扯进来。
不过还是没用。就算他没有喜欢她,她还是无法逃脱本不该属于她的命运。
其实现在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好的状态吧。只要她什么都不知道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组织开发的技术是绝对值得信赖的。
至于Louis所说的信仰的归宿,他没精力考虑这么多了。当初坚信了它的正确才加入组织,这么久以来他早就已经失去了希望和当初的执着,只是在这同时,组织严密的机构运作也磨光了他的抗拒能力,他只求一切尽早结束。

走下泰晤士河游轮的船舷,夕阳的余晖已经被紫色的夜空替代。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白天留下的雾气还有浅浅的一层蒙在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
星榆和Paul各自漫无目的的在古老的河流边,从两个端点相向而行,没有开始,找不到结束。
十九世纪设计的行道灯面无表情的沿着蜿蜒的路站了一排。
她数着路灯一路向前,他兜着脱下来的外衣,数着自己的呼吸。

路边的酒吧门推开了,一群年轻的男女笑闹着闯出来,连带着酒吧里经典的歌曲。
Late at a night when all the world is sleeping
I stay up late and think of you
And I wish on a star
That somewhere you are thinking of me too
Paul抬头看看酒吧的名字,迟钝了一会儿,踏上台阶,推开狭窄的门。
门口的风铃被凌乱的推醒,张扬的叫嚣。
星榆听见风铃响起的声音,从面向街道的一面转过身,望着不宽敞的门空荡荡的摇晃。站在酒吧楼梯之下,直到那串风铃渐渐减慢了速度停下来,摇晃的门恢复到最初的安静。
她理了理额前的发,转身继续沿着漫长的路向深夜的更深处走去。
要从心底拿走一个人 很痛 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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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个钟头就是2007年,妙手走进它第八个半年头,于是第九个第十个年头也会接踵而至
有妙手的世界 我们就有奇迹
特此在06最后一天多发一集
大家新年快乐^_^


[二十二]

国家会议大厦三十楼的会议厅A,Paul按照接到的分组论坛安排表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放好自己的文具抬起头,他这才发现会议厅A这一组里的都是世界顶尖的脑科专家。
主持论坛的正是贝尔•怀特,Paul有点意外的集中精神。会议的第二天就能碰到这位倾慕已久的权威人士,他理所当然的为之一振。
“各位同僚,很荣幸可以与大家在这里召开这次研讨会,从今天开始下面一周的时间就由我主持和大家一同讨论我们脑科的发展现状和亟待解决的各项问题。在我开始第一项议题之前,各位如果有任何有价值又需要大家讨论的成果或者议题希望大家先提出来,我们会按照大多数的意见安排我们的会议进程。”怀特教授操着地道的美国口音做了开场白。
怀特教授是一位学术与人格名望并重的长着,Paul仔细端详着他。世界各地多少脑科医生无论是老是少,都梦想能够有机会得到他的亲自指导。许多人将他那闪着渊博学识之光的眼神比作引领脑科学前进的光,虽然有些过于神话,然而的确名副其实。他提出的无数项科研理论已经在当今的医学界屡次得到临床实验的成功实践。如果本世纪的脑外科手术发展是十级台阶,那么他一个人的成就就已经占去了登高路途上的六级之多。

令Paul对怀特教授最肃然起敬的却并非最前沿的医学成就。十年前,在纽约发生了一起严重的银行抢劫案。当时因脑部被流弹击中而需要做紧急开脑手术的伤者有三名,其中两名就是他的妻子和十五岁的女儿。当院方向怀特教授征询意见的时候,他却放弃了为妻子和女儿做手术的机会,选择了另一名伤者。伤者救活了,但他的妻子未能幸免于难,而女儿的手术交由另一名医生来做,取出脑中的流弹之后,却因花费了过多的时间而没能及时醒来,直到如今还是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
当被怀特教授救活的病人乃市政府财政部长的消息传出之后,外界一片哗然。民众纷纷指责怀特教授为了讨好高层人物不惜以自己妻子而女儿的生命去换取。无论院方如何向外界澄清他们是事后才了解到伤者的身份,依然无法平息流言蜚语的蔓延。怀特教授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甚至连起码的反驳和澄清都没有。当纽约时报的一名记者千方百计的找到他,要求他对此事发表看法的时候,他只淡淡的说:“我没有让手上的时间白白流走,感谢上帝。”

所有的人都在猜测,怀特教授所说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一句反语吗?还是他在说,假如给他更多的时间,他可以逐个的抢救自己的亲人。
但没人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我没有让手上的时间白白流走,感谢上帝。”正是这句话让Paul第一次听见便从灵魂深处受到了震撼。
他隐约的察觉到怀特教授真正的意思。在没有选择余地的选择之中他做出了逼不得已的选择,既然已经做出选择,他就不能失败。女儿的手术和财政部长的手术是同样的难度,但他把握住了时间,做成功了手术。
医治好任何一个病人,就是他对妻子和女儿最坦诚的交待。在责任与挚爱之间的选择本来就是一种痛苦,他宁愿要公平的痛苦,也不能要不公平的安乐。

上午五个小时的会议在大家的意见交流和讨论中迅速的度过。Paul收拾好东西再抬头的时候,怀特教授已经离开了会议室。
他追出会议室,跑向会议大厦的正门。怀特教授乘坐的车从眼前一溜烟的驶过。他张了张口,犹豫了一阵。有些至今也未能弄明白的事情他想要亲自向教授请教。他思量着来伦敦之前那个奇怪的手术。之所以没有在会议开始的时候做为一项议题提出来讨论,因为Paul总是认为,这种奇怪的现象背后有一种违背科学规律的东西存在着。
这种想法很莫名其妙,打破他一贯的思维常规。或许不能够用理性的眼光来看待;或许只有不理性的人和不理性的人之间才能找到解决的共同点。

Paul拨通Sandy的电话。
“Sandy?我散会了,你在哪里?”
“程医生啊——呃,我不陪你吃饭了,刚才有朋友约我去逛商业街,我看我要晚点才会去医院……”
“哦,不要紧,我自己先回去好了。”
走向通往告诉公路的巴士站,Paul踌躇着停了下来。时间还早,他不想回到那个有她的影子在的地方。他转了个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握着地图,Paul在古老的查令十字街84号书店门口停下来。抬头望着十八世纪风格的门框和号码牌,推门走进去。
书店不大,十几平米的空间四周立满了五六层高的书架,中间也铺满了书籍。查令十字街84号的书都是几十年前的版本或者二手书,有的甚至是辗转经过了几十个主人的拥有才来到这里。书籍没有明显秩序的堆在一起,看上去凌乱不堪,想要寻找特定的名目,不熟悉的人不知道从哪头找起。
Paul有点头大的绕着屋子转了一圈。
弗兰克太太从屋后探出头来。
“先生,想要点什么书吗?”
“呃,我想找一本……”
电话铃响起来,弗兰克太太笑眯眯的打断:“不好意思,我去听个电话,我让我的小朋友来招呼你。”她转过身,朝楼上喊了一声:“Angie,有客人到了,帮我下来招呼下吧。”
随着一声“来了”从阁楼上蹬蹬的走下来的人让Paul不禁大吃一惊。
星榆扶着摇晃的楼梯她下来,一眼看见Paul。“咦?是你!”
他以为自己的视觉出了错,直到她走到面前,仰头笑着向他招呼。
“我们真是有缘啊。”
他稳了稳情绪,低头看着她的笑容。第一次见到是震惊,第二次见到是手足无措,第三次再见到的时候,他已经逐渐适应了心跳的骤然加速和减速。一天一夜的恍然,他慢慢让自己接受了眼前的事实。他定神望着星榆的脸。虽然保持平静需要很大的力气,但他已经可以将她当做一个普通的萍水相逢之人,正常的交流。
“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我和弗兰克太太是朋友,有空就会到这里来帮她忙——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程至美。”
星榆点点头。“没有英文名字吗?”
“呃?”他愣了一下。“Paul。”
“哦,Paul。”
他的名字从她的口中念出来,他仍旧有失魂落魄的枉然。
“我叫穆星榆,你可以叫我Angie。”她向他一笑,指着满屋子的书:“这里有很多旧版的书,你想要什么,我帮你找啊。”
“其实我没什么特别想找的书。”Paul突然改变了主意:“听朋友说这家书店很特别,所以来看看。”
“是吗?”星榆显得很有兴趣:“我也是听朋友介绍的,我真的很喜欢这里的风格。”她熟练的从身边的一排书架中抽出一本灰色封皮的书在他面前扬起。
“看啊,这个版本的《小王子》就是我第一次来这里找的,居然都找的到。”
Paul抽了一口气。屋外的温度冰冷,屋内被壁炉温暖的火熏的火热。他觉得空气有些烫人。
他从她手中被动的接过书,瞬间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是不是很神奇啊?”星榆得意的看着Paul吃惊的眼神:“这么古老的书都能找到,所以以后你想要找什么旧书,到这里来就好了。跟你这么熟,我给你打个八折啊。”

Paul捧着手里初版的《小王子》。他到这家店的唯一的目的就是它。在她面前刻意收起的回忆标志却被她轻易的抖落出来。是个纯粹的巧合吗?还是,与她长像相同的女子,便一定也会有同样的喜好……
不,只是巧合罢了。这样著名的童话书,有许多人喜欢,想要收藏,并不是很奇怪吧。
他告诉自己不要多想。

“啊,差点忘记了,上次的事还没谢谢你呢,多谢。”星榆瞧他默不作声,开口道。
Paul收拾了恍惚的神思,抬头望着她。
“Mary的事咯——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我看我真是劝不了她。”
“没什么。救人是医生的职责而已。”
“你也是医生?”星榆眼睛一亮:“对了,上次你说是去开会的。”
“我在市区开会,然后去圣玛丽做工作交流。”
星榆转了转眼珠。“伦敦学术研讨会?这么说你是被邀请来的专家?”
“没这么严重吧。”Paul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听Catherine说医院最近会有香港的医生过来做交流,看来就是你了。”星榆咯咯笑起来:“还真是巧啊,第一天就让你碰见这么棘手的事,这样吧,我请你吃饭,当做帮你开欢迎会。”
“不用这么麻烦吧。”Paul咧了咧嘴。
“要的要的。”星榆说是风便是雨:“上次的事也要一并谢谢你的。”她一溜烟的跑上阁楼又下来,抱着外套和皮包,朝着书店的内间叫道:“弗兰克太太我要回医院先走啦。”

“真的不用了啊——”Paul紧紧的追着星榆穿过了好几条街。
“你这人真是麻烦啊,走了这么长的路还在客气,都说了请你吃饭了,反正这里你也不熟悉,当我带你认个门咯,咱们都是中国人嘛。”星榆好笑的看着他。
“你不是这里的人?”Paul诧异的问。
如果不是星榆的提醒,他几乎没有考虑过她的口音的确和自己的相似。Paul的心里紧了紧,后悔问出了这样一个句子。
星榆突然安静下来。隔了一会儿才轻轻耸肩。“他们都说我是这里的移民,但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
“快点走啦,我很饿了。”她嗅嗅鼻子,带着一丝酸涩的鼻音。

她的影子在他面前明明越走越远,却始终保持固定的样子。
只有她才会这样俏皮的同他说话的语气,只有她才会在他面前掩饰自己不快乐的音讯,也只有她,任何细小的不快都会在他心里引起巨大的波澜。
这些在刚刚的一瞬间却全部出现在他眼前。

一切若非是个梦,便是一个无法预知结局的游戏,Paul随着她的脚步,向前走去。

[ 本帖最后由 Felin 于 2006-12-31 10:05 PM 编辑 ]
要从心底拿走一个人 很痛 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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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几阵长音之后,电话听筒里传来留言信箱的讯息。
“我是Monica,我现在不方便接听电话,请留下你的口讯,我会尽快回复。”
“Monica,我是Henry。如果你听到留言,请回电话给我。”
Henry扣下听筒。自从找过Monica以后,他就再也没能联系上她。他打过几十个电话,但全部都是留言信箱,他到她的门口去按了很多次门铃,但始终都没有回应。
是搬家了,还是出事了?他猜测着所有的可能性,唯一没有猜到的是她故意要避开他。
他拨通Annie的电话。
“你好我是Annie,我现在不方便听你的电话……”
“真奇怪,今天这都是怎么了。”他掐断听筒中的声音。他想要找的人,一个都找不到。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来电显示是Monica。
“Monica吗?”他迅速的接起来,冲口而出。
“你好,是黎国柱先生吗?”对方却是陌生的声音。
“我是,你是……”
“我是Billy的班主任,今天早上Billy的Mummy林雪女士送Billy来学校的时候突然昏迷,我们把她送到医院。我在她的手机里找到您的号码,您是林女士的朋友吗?”
Henry愣了一下,即刻答道:“我是。请问她入了哪所医院,我马上过去!”

行德医院肿瘤科病房。
Henry到的时候,Monica刚刚做完一个疗程,面无血色的躺回到病床上,闭上眼睛休息。
“Monica。”
他的声音突然出现,Monica诧异的睁开眼,心中一跳。
“你怎么会在这里?Annie告诉你的?”
“Annie知道你入了医院?”
“不……她不知道……”她自知失言,回避的移走眼光。
“是Billy学校的老师在你手机里找到我的电话——我找了你很多天都是留言信箱,你是不是已经入院很久了?”
Monica不回答,伸手够到床头的一叠杂志。
“你要什么我帮你拿啊。”Henry先她一步将杂志递到她手上。
Monica抬抬眼皮,一句Thank you滑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怎么入院了也不同我说一声呢?Billy怎么办?”
“他很好。他有人照顾。”
“有人照顾的话,你就不用亲自送他去学校了。有事怎么不通知我呢?”他拿起她的病例,扫一眼主治医生的名字。“Martin钟,这个好像是我前两届的学长。”
“Henry啊!!”Monica提高了声音。
Henry抬头。她带着怨怒和烦闷的神色望着他。
“我想休息了,你回去吧。”她将头偏向一边。千方百计的避开他,甚至明知道Annie会很为难,还是请求她不要把自己入院的事告诉Henry,为的就是不想再麻烦他,不想勾起一些奢求不到的期待。
现在是他自己出现在眼前,她不是很想见到他么,这一刻不是虽然一直躲避却又一直期盼的吗?她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对眼前这个人如此反感。

Annie带着亲手煲的汤走到病房的门口,愣住。Henry背对着她坐在Monica的病床边。
一个是需要照顾的人虚弱的躺着,一个是诚恳的伴在左右,这画面和谐的如此理所当然,却另她忍不住刺心的痛。Annie顿了顿,调整呼吸走进去。
“Monica。”她轻唤一声。
她避开Henry循声望来询问的眼光,向Monica笑道:“今天觉得怎么样?我煲了点汤,要不要试试?”
“真是麻烦你了,但我没什么胃口,谢谢你。”
“她今天早上在Billy学校里昏迷被送了进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入院了,怎么没和我说呢?”Henry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带着一丝无意的责备。
Annie张了张口,委屈的心跳有点不规律。
“对不起,本来我是想告诉你……”
Monica望望Annie尴尬的眼神。“是我不让她告诉你的,我不想叫你们担心太多。如果不是Billy没有人照顾,我也不会告诉Annie。”
她的语气与其说是倔强,不如说是冷漠。Monica偏过头去:“我真的想休息了。”
Henry叹了口气。“那好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Annie一言不发的看了看他的脸色,无奈的跟出了病房。

回程的路上,Henry揣着自己的心事不说话。Annie几次想要开口,只看见他没有表情的凝视眼前的路,一次次的又放弃了尝试。
直到走进家门,他把钥匙扔在桌上,向沙发里疲倦的一躺。Annie捏住搅扰的思绪,走向厨房。
姜葱在锋利的刀刃下面被截成一段一段。Annie精神不集中的一下一下切在砧板上。
那天Monica终于决定入院的时候,她曾经几度劝说她告诉Henry,都被拒绝了。而刚才在病房里,她明明看见Monica的眼神中强压住对Henry的留恋。
她被迫夹在一个局促的狭小缝隙之中。一边是Monica刻意回避他的痛苦,一边是他得知了实情之后情有可原的责怪。她本来就知道,有一天Henry得知了真相之后一定会对她不分时间场合固执的为Monica保守秘密而不满。但当他无情的眼神投向自己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想哭。
也许Henry什么也没有责备他,他的眼睛里并没有那种表情。但正是这种冷淡的神色,才让她更加心如刀绞。
原来决定退出这场游戏并不是说走就走,想要抽出身来却还要做足一切的表演,为了不让所有的人痛苦的纠缠,她只有一个人沦陷。

快刀一不留神割伤了左手的食指,Annie痛的“咝”一声咧开嘴,继而立刻压制住声音。她悄声探出头向客厅望了望毫无察觉的Henry,咬着嘴唇,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翻箱倒柜的找出OK棒,按在伤口处。

餐桌上的两人依旧一言不发。Henry吃完饭放下碗筷,Annie立刻结束自己的晚餐,站起身来收拾碗筷。伤口按在沾了水渍的玻璃盘边上,她痛的轻叫一声。
Henry转过头,发现了她的伤口。
“你怎么了?”他捏起她的手指。
Annie迅速的抽回来。“没事,划伤了一点点而已。”
“让我看看。”他已经不由分说的撕开了她的创口贴,刀伤的边缘有些红肿发炎。“这么大的口子还说没事?”他高声的叫起来,责备的语气让她一惊。
“真的没事啊,你把OK棒取下来干什么,一个晚上就好了……”
“你这个样子还去洗碗擦地,你想弄的不可收拾才罢休吗?”
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硬的对他这般吼叫,拉着她硬塞在沙发上,翻箱倒柜的拿出急救箱,倒出酒精,取出棉签,麻利的帮她清洗着伤口,涂上消毒药水,重新裹好创口贴。
Annie默默望着他做完这一切,继续不言不语的收拾着药箱。

“Henry……”她试着叫他一声。
“嗯。”
“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瞒着你……”
他抬起头,发现她的眼眶和鼻尖都带着微红。Henry心底一紧,却不知道应该回答些什么。
“我知道我应该立刻就告诉你,但是Monica千叮万嘱不想让你知道。我怕如果你去看她,她真的会不辞而别。她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想她拿自己开玩笑。”
Henry突然意识到从医院到现在的这么长时间,他居然一句话也没有对她说过。哪怕他完全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这样的态度是否也有些过分了。他竟完全没有照顾到她的感受。
他歉疚的坐到她身边。“你不必说Sorry,这根本不关你的事。是我的态度有问题。”
“但如果我早点通知你,她今天就不会被人送回医院。她请了菲佣照顾Billy,但我没想到她会放心不下自己送Billy去学校。”
Henry皱起眉头。“她的样子看上去挨不了多少时候了……”
Annie微微颤了一下。“Henry……”
他抬起头认真看着她。“我做了这么多年医生,本来以为已经看惯了出生入死。但这次我才发现,其实人的感情是很脆弱的,根本不关你是何职业,何种身份。突然之间告诉你,一个本来很健康很健康的人剩下的日子不多了,那种震惊就算是陌生人都难以承受。更何况,对方的关系与自己越亲密,就会越无法接受。”
Annie望着他深锁的眉头,难过的抬起手,抚摸他眉心的皱纹,似乎想要帮他抚平。
“Paul说的对,身为医生,当身边的朋友有事却完全无法帮忙的时候,那种感觉才是最无助的。”Henry接着说下去,她无法忍住自己的眼圈湿润起来。
“我不是怪你没有告诉我,我只是担心见不到她最后一面。对不起。而且我……”
Annie静观着他的眼睛。
“而且我……”他低头查看Annie的伤口,抬起头。“我不想再让我身边的人有事了。”
Annie紧紧握着他的手。这一刻她知道他的心里有如此脆弱的地方,是她努力想要体贴与安慰也无法弥补之处。
她失望的哽咽着自己的呼吸。

深夜,Annie翻了个身睁开眼,发现身边的被窝空着。她伸手试了试温度,带着一点余热。
“Henry?”她披起外套走进书房,他对着电脑正在搜索着什么。
“怎么了?”她凑过去望着屏幕。
“想帮Monica一点忙。”Henry拉动滚动条。
“妇幼福利中心?”Annie诧异的望着网页上的LOGO,恍然道:“你帮Billy找领养的人家?”
“但是看了半天,都没有合适的。”Henry撑起下巴,打了个呵欠。
Annie取下身上的外套披在他身上。Henry回头,拍拍她的手。“吵醒你了?回去睡吧,我还有好一会儿的。这样站着很冷。”
“可是,Monica会同意将Billy交给不熟悉的人家吗?如果是这样,她一早就可以……”Annie没有走开,反而扯了张椅子坐下来。
“我怕她就是舍不得,所以迟迟没有考虑,总希望Billy在身边多待一天。但时间真的不多了,我想先帮她问问看。”
Annie皱起眉。“可是……”话到口边却难以问出声,她紧张的捏起了手指,指尖已经冰凉了。
“可是什么?”
“可是……你没有想过……我们自己来带Billy么……”

声音在夜的空寂中好像一点传播的速度也没有,刚冲出口,便在唇边立刻消散了。Annie发现Henry吃惊的看着自己。
“怎么,你没想过?”她故作镇定的问。
Henry愣了一会儿,三年前的一幕突然在脑中一闪而过。“你知道点什么?”
Annie慌张的摇摇头:“没有啊,你想知道什么?”
Henry疑惑的瞅着他,终于自我否定了Billy真的是自己儿子的想法。
假如三年前她们两个联手对他说了一个谎言,但到了这个地步,Annie不可能再隐瞒他,Monica也没有必要继续瞒下去。
他叹口气。“我不是不想照顾Billy,但……Monica不会愿意的。”
“你这么肯定?”
“这样不好啊。”他的回答含糊其辞。
“为什么呢?”
Annie穷追不舍,他不得不将视线挪开了屏幕,望着她。
“Annie,收养一个小孩子不是这么简单的,我们要拿出很多的时间来照顾他教育他,有时候需要放弃自己的立场来为他考虑一切……”
“我知道,有什么问题呢?”
Henry诧异的张口:“你真的想过这个问题?”
“你呢?”
他摇摇头。“我想过,但我觉得不合适。”
“为什么……”Annie不明所以的瞪着他。
“我说不清楚。”

Henry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她关心Monica和Billy,也关心自己。但毕竟Billy是Monica的孩子,没有一个女人会对这样一种关系完全释怀。他相信他理解Annie的心情只是出于纯粹的爱护,但他也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过往而影响到她的未来。
他可以做Billy的叔叔,亲人,任何一种长辈,除了父亲。既然他并不是他的父亲,他没有权利要求她陪自己一起承担这个义务。
她是需要私人空间的吧,他想。这也是他为何每一次总会在她最期待的时候让她的希望一次次落空的原因。
Annie迷惑的耸耸肩。是因为他顾忌她的感觉么?她兀自猜测。或许他认为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毫无芥蒂的承担这份责任。又或许他怕看见Billy便会想起他的母亲,而将来那个可能的母亲,却是她的时候,会牵起他无谓的怅惘。
她站起身。
男人在脆弱的时候也可以如此的不可理喻,尤其是,Henry这种男人。
“那你慢慢想吧,我去睡了,不要太辛苦自己。”

Annie在他脸上印下一个Goodnight的印记,转身回房。
Henry以前说过,女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会把简单的问题弄的很复杂;
女人的确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因为在复杂的问题面前,她们也可以让一切变的简单。
Annie回到卧室,摊开了纸笔。
刚才那个也许是最后一次的Goodbye Kiss了。她想着,抬头透过纱帘望向窗外的夜空。
秋夜的月色,比水还要冰凉。一阵彻骨的寒冷从她的脚下沁入骨髓。
要从心底拿走一个人 很痛 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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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暑假结束的时候刚巧写到这一篇,然后停笔,准备推免的考试。寒假开始前的最后一篇,也刚巧发到这里。然后下个礼拜会停一周,考大学的最后一场考试。
人生总是有无数次的考核和检验,天父对这些孩子的考量,在这里才刚刚开始。


[二十四]

接到Annie的越洋电话,Gil把刚含进嘴里的一口热咖啡急忙吞进了喉咙。
“你说什么?两个钟头以后???”当他听到Annie说她已经准备搭乘法英航班,两个小时之后就会降落在伦敦机场之后,刚吞进去的滚烫的咖啡差一点又喷了出来。
“你、你、你在玩什么啊Annie,怎么这么突然??”Gil对着行动电话大声叫嚷,急的直跺脚:“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呢……临时决定?Henry呢?你一个人?喂Annie,你没什么事吧?……可是我这里走不开啊,Paul今天又有一整天的会……”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
“你没事吧Gil?”
Gil抓着电话瞪着眼转过脸,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拧起的眉头突然松开,两眼一阵放光。

敲门声。
“Come in。”Frankie放下手中的笔。
进来的是星榆。
“是你?”Frankie和颜的笑着抬手看看表:“OK,我可以走了,你请我去哪里吃饭?”
“嗯……不是……”星榆有些抱歉的搓了搓手:“Frankie,对不起,我看今晚不能陪你吃饭了。”
“怎么了,临时加班?”他温柔的牵过她的衣袖,站起身揽住她的腰。
“我……刚才答应帮朋友去机场接个人……”
“接人?”Frankie迷惑的重复。
“嗯。我知道我约了你又推掉你很不好,不过他真的很急走不开,我就答应了帮这个忙。”
Frankie放开星榆,仔细看看她。
“你说的那个朋友,是江满月?”
“Sorry啊。”星榆算是恳求的抿了抿嘴。
Frankie皱着眉。明明想要避开的麻烦,却偏偏要找上门。他不是信不过星榆,更加不是信不过他自己,只不过Gil……
“我陪你去吧。”他转身拿起外套。
“啊?”
“你自己也不是多熟悉这里,我怕你一个人丢了就算了,还把人家也弄丢了。”Frankie笑道。
“我有这么差劲么?”星榆辩解道,吐吐舌头跟了出去。

Annie提着行李从安检通道出来,翘起首向前张望,很快的便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影子。
尽管之前Gil已经向她解释过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她真的亲眼看到的时候,依旧难以置信的暗暗抽了一口气。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长的如此之像。如果她不是亲眼看着Jackie被下葬,她绝对会认为眼前这一个,根本就是她的重新复活。
一时之间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她踩在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就好像踩着一堆不切实际的棉花糖,下一场雨就要融化了似的。
是真的离开了Henry感到失落的恐慌呢,还是看见了眼前这样一个熟悉却陌生的影子。
还是,其实都有。
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落寞感,她想。
她调匀了呼吸朝星榆的方向走去。
“穆星榆?”
“江新月?”
四目相对之后,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呼唤对方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是我……”星榆一愣,继而了解的笑了:“哦对了,Gil一定告诉过你我的样子。”
Annie淡淡挑起嘴角,她没有想到自己可以迅速的适应面前这个新的Jackie。即使没有Gil的描述,她又怎么会认不出她来呢。
“你怎么知道是我?”她反问。
星榆一愣,认真的想了想,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我还真不知道,看见你从出口出来就直觉是你了,或许感到你和Gil长的很像吧。”
她眯起眼睛来的时候,连神韵都是一模一样的,Annie简直看的有点出了神,直到星榆伸手要接过她的箱子。
“这个我来拿吧,坐了二十几个钟头的飞机肯定累坏了。”
“呃,不用。”Annie回过神。
星榆的手是冰冷的,Jackie不会有的那种冰冷。
这不是她么?又怎么会是她呢。
“让我来好了。”一个陌生冷淡的声音凭空抛出来,Annie猛的抬头。
“啊,忘记介绍了。”星榆莞尔的拍了拍Frankie。“这是Frankie,他也在圣玛丽做事,我们和Gil都见过。”
Frankie向Annie点点头。“我是星榆的男朋友,你不介意我不请自来吧。”
碰触到他眼神的片刻,Annie心中猛然一凛。她有些被动尴尬的牵扯唇边的肌肉:“不会,麻烦你了。”
Annie的脑袋里浮现Paul的样子。在这样轻灵的眼神和俏丽的姿态旁,似乎很自然的就应该是那个人吧。她无可避免的恍惚起来。
任是谁在这样突然的情境下也摆脱不了这样的幻想吧。
如果此刻身边出现的是Paul……她使劲晃掉这个想法。但Frankie主动的自我介绍却让她本能的反感。
星榆轻轻戳了戳发呆的Annie:“你累了吧?Frankie去取车了,很快就可以到你的宾馆,Gil出诊回来就会去找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让Frankie带我们去餐厅吧?”
“不用了,我在飞机上吃过简餐。谢谢你。”Annie抬头向她笑笑。
最自然的定论现在居然变成了幻想,世界就是如此荒谬,她暗自嘲笑。Frankie冷漠的眼神又浮现上来。这样的眼神,是她应该凝望的吗?Annie觉得自己想象不出。
根本轮不到她想象吧!她连想象的权利也没有了。她想起万里之外的Henry,更加使劲的晃掉了这个名字。
若要离开,就要离开的彻底和忍心。

“我看——我还是陪你出去吃点东西吧,Gil也真是的,这么晚了都不出现。”
在酒店里安顿好,星榆陪着Annie坐了一会儿,望一眼墙上的时钟,将近十点了。
“你饿的话先去吃饭吧,打扰你这么久了,真是不好意思。”Annie向她笑笑,瞥一眼站在窗边的Frankie。从进入房间以来他就一直一言不发的站着,眼神不知道是望向哪里的。她看着他,有些不自在。“耽误你们约会就不好了。”
“哪能呢。”星榆不好意思微红了脸:“我们没什么要紧事的,对吧Frankie。”星榆朝Frankie看去。
“嗯——”Frankie直起身子,走到星榆边上,看了Annie一眼:“不过,江医生有没有跟你说他什么时候能到?好像真的很晚了。”
“他说他七点钟就能收工的啊,要不我再call他看看。”星榆掏出行动电话。
“不用了,我自己联系他吧,这么晚了,你们回去也不方便,不用陪我了。”Annie掩住她手上的电话。星榆没有体会出Frankie的深意,Annie干脆直截了当的做出回应。
“可是……”
Annie的电话响起来,来电显示是Gil。
“怎么说?”星榆关切的询问。
“Gil说他们回来的路上有人出了交通事故,路面被封锁了,他们医疗队决定今晚不走了,明天再回来。”
“那你怎么办?”
“我没有问题啊,这里不是安排妥了吗。”
“但是你一个人……”
“真的放心好了,我经常一个人外出的。”Annie几乎拉着星榆推到门口。
“是啊星榆,江小姐是Gil的姐姐,他都很放心,你也不必过虑了,我们不要打扰人家休息了吧。”一直有些沉默的Frankie插口。
星榆思量着点点头。“那我们走了。如果明天Gil还没有空,你找我来陪你好了,我的工作不忙。我这里有点水果糖,要是饿了就先吃点,服务台可以点餐的。”
“谢谢,我会的,晚安。”

星榆钻进副驾的位置,Frankie跟进来,一只手按着胃部,脸上露出困难的表情。
“你怎么了?不舒服?”星榆扶住他。
“可能,太久没吃东西吧……不要紧的。”
星榆内疚的压低了声音,右手按在Frankie的毛线衫上:“很痛么?我帮你去买点止痛药吧?不不,还是去买点吃的……”
Frankie突然抬起头,一把握住她的手。星榆一愣,迅速的红了脸。
“你……干什么……”
“刚才你对我真好。”
星榆垂了眼帘转过面去。“我知道我这么爱管闲事,还要你跟着受罪……”
Frankie轻轻叹口气。“怎么会呢,你帮Gil的忙接她姐姐,怎么会是管闲事。”
“但是我本来约了你,临时失约,你不介意么?”
“你男朋友我有这么小气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星榆着急的辩解。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没事,吃点东西就好了。我是担心你,忙了这么久也不休息一下,你不要忘了你还是我的病人。”
“但是我看见Annie,好像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星榆带着一种神秘又期待的微微的笑望向窗外。天边的夜色被城市的霓虹渲的浅薄,就像藏不住的秘密不断的要被世俗泛滥的喧嚣翻腾出来。
Frankie咳嗽了几声。“我们去吃饭吧,不然我真的要饿出病来了。”
星榆点点头,他踩下了油门。

关上房门,Annie终于有空整理她的行李——一只大箱子,很空,只装了四季必备的衣物各两套,多的是各种各样的证件和信用卡。
她需要整理的是她复杂的思绪。
到底会在这里呆多久呢?她走到窗边,打开擦的很干净的窗。即使窗户明净到透明的程度,她还是讨厌与外面的夜色隔了一层。金属滚动的声音过后,黑夜都市的各种声音猛地钻进来。Annie不自觉的扯开嘴角。这种声音是她所熟悉的,但仿佛又离开很久了,瞬间的重温,让她有种回家的感觉。
相隔遥远的,完全不同的城市,却可以给人相同的感觉,归属真的是无处不在的吗,还是说,她没有必要回去了吗……Annie向着虚空中的某处发出无声的询问,却得不到任何回答。
转过身,眼光笔直的落到星榆放下的水果糖袋子上。
风吹进来,撩起身后白色的纱帘,在她的手臂上骚动着,心中的什么东西被搅乱了。
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两个人呢。Paul也在伦敦吧?他看见过她吗,他会怎样反应呢?Annie自言自语,拆开水果糖的袋子,夹起一粒放进嘴里。
苹果的味道。然后她觉得有什么又苦又涩的液体跟着也流进了嘴角。她伸出手指蘸了一点,放到舌尖舔了舔,然后走到巨大的镜子面前。
她看见脸颊上有两行泪。
真奇怪,为什么要哭呢。是想Jackie呢,是挂念Gil呢,还是舍不得一些不得不放弃的人和事呢。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感到如此的孤单和脆弱。

Gil要第二天早上才能赶来看她。到时她打算对Gil说,在伦敦住一阵子,她想去欧洲各处旅行。以前总是想给自己找个借口,去她无限向往的欧洲旅行,却总也找不到时间;如今来了,她不能够错过。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去了。
然而今天晚上,为什么寂寞总是跟在她身后,怎么也甩不掉呢。Annie有点后悔让星榆回去了。虽然,她不是Jackie,她知道任何人都没办法代替Jackie,但她宁愿要一个一模一样的陌生人,起码可以在她身上找到一些叫做“伤感”却又美满的回忆。
但她立刻想起了Frankie,他的冷淡的表情,他甚至带着敌意的语气叫她不自觉的警惕起来。是多心了不是么,也许,什么事也没有,也许他就是个不善交流的人罢了。
Annie突然为星榆叹了口气。
她站起身,取了房间的钥匙走向门口。空荡荡的房间实在令她呆不下去,她熄了灯,锁起房门。

低着头踩在教堂区保持十九世纪古老风貌的狭窄街道上,泰晤士河从身边不声不响的淌过,Annie没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了这么远。脚下的路,一点灰尘也没有,浸透了刚刚过去的一场微雨,湿漉漉透着寒气。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噼啪噼啪,咯噔咯噔,Annie听的有些毛骨悚然,加快了步子向大路的方向走去。
接近拐角的地方同时也响起一阵脚步声,沉重踏实,是个男人的脚步声。Annie担心的捏了一把汗,贴着墙角放慢步子,捏紧了拳头,准备应付突发情况。她在拐角处停下来,闭着眼祈祷那个男人没有发现她就直穿过去。
声音近了,几乎就在眼前了,突然停了下来。
Annie奇怪的睁开眼,双方同时惊讶的呼出声。
“怎么会是你!”

[ 本帖最后由 Felin 于 2007-1-14 12:18 A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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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Annie出了电梯转到房间门口,抬头发现Gil和Paul站在门口,有些吃惊的张了口。
“Gil?你们……这么早……”她不自然的抬手看表,已经九点多了。Annie闭了口。
“你去了哪里啊,电话也打不通,我和Paul差点报警了。”Gil带着一点责备的语气,拎过她手中的纸袋。
“手机可能没电了,我去外面转转,”Annie避开他的眼睛,打开房门让进二人:“你们等了很久?”
“还说呢,八点就到了,硬生生在这里站了一个钟头。”
“Paul呢?”Annie挑了挑眉毛,撞上Paul的视线,一阵忙乱,别过脸去。
“我今天休会,Gil说你来了,于是一起过来看看——怎么会这么突然,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啊,总是待在一个地方,不觉得很腻吗?你们一个一个往外跑,就不许我出来逛逛了。”她抓起咖啡壶来,倾斜壶口。
没有咖啡流出来,咖啡在昨夜已经喝光了。Annie好像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呆呆的愣了几秒钟。
“Henry不陪你过来?”
“他忙吧。”
“你跟Henry到底怎么了?”Gil直截了当的戳在她的心里,戳的生疼。但她不想怪他,谁让他是她弟弟呢。他从来不会固执的去揭她的伤口,就像她也不会去逼问他不愿开口的秘密一样。
这次是个例外,那也是因为她自己不好,她默默的想。
Annie还是不说话,Gil笑起来:“是不是有秘密不能让人听见啊,那我把Paul赶出去好吧。”
她挑起嘴角,捶了他的肩头一下,依旧什么也没说。
Paul搓搓手,觉得有些饿了。“我们还没吃早餐,我出去买点吧。你们要什么?”
“随便,A餐就行。”
Paul走出来,带上房门理解的笑笑。房里隐隐传来Gil和Annie模糊的几句声音,又沉默了,然后开始有悉悉索索的响动。
只有Gil的时候,她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顾忌那么多的保护,任意随性的释放她心中所有的不快了吧。虽然他很想知道究竟Henry和她之间出了什么事,但此刻还是让Gil陪着她比较合适。他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向一楼的餐厅走去。
再回来的时候Annie换了干净的衣服,边煮咖啡边听Gil唠叨着离开仁爱以后大大小小的经历。
“做无国界医生比固定医院要辛苦吧?”
“自然的。不过看在哪里。伦敦这边就还行,圣玛丽的条件不错,不要出诊的时候也帮他们看几个病例,偶尔和星榆一起做做善终服务……”
Gil自知失口的停了下来,向Paul望了一眼。Paul把外卖的盒子打开来排在桌子中央,朝突然静下来的Gil笑笑。
“怎么不说了,没人嫌你啰嗦。”
Annie看看眼前的两个人,想起昨晚遇见的星榆。“Gil,你今天去不去医院?”
“怎么?”
“我想去看看。”
三个人都沉默了一阵子。
“你想去看星榆?”Gil皱皱眉,犹豫了一阵。其实星榆就是星榆,他们这些接踵而来的陌生人,会不会让她觉得不自在。
如果星榆就是Jackie多好呢。
Annie正要张口,Paul轻松的击了一掌:“去圣玛丽转转也不错啊,那边接近郊区卫星城,空气比市区好多了。”
Annie和Gil对他的反应都有些意外。
“你一起吗?”
“不了。”Paul扶了扶镜框的边沿。“我今天有点其他的事,对了,帮我照顾一下Sandy。”他迎着窗外彻亮的天色抬起头,镜片在白色的光线下反射出一阵不透明的白光。

星榆坐在黑漆的长椅上,面向着医院栅栏外那片一望无垠的牧尔。秋色深了,牧尔上的紫色也更深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像是有烟雾笼着,叫人摸不清楚,那些几乎要变得光秃秃的地面上到底还剩了几根黄色的杂草倔强的站着。
星榆不喜欢这种没有希望的凋零感,但她喜欢望着这片死气沉沉的荒原出神。她觉得自己真是太过消极了,这样消极的人,怎么能够胜任善终服务这样的工作,怎么能让病人从她这里得到信心呢?
她自己也不大搞的懂,为什么她的工作成果收效如此显著,甚至有病人因为情绪的好转连带无望的病情也好转了。这是连院方也没有意料到的收获。
“Good,穆医生,我们医院能有您这样的人才真是太荣幸了。”院长频频夸赞,并且喜欢当着Frankie的面说:“你小子真是有福气。”
星榆只是笑笑。连自己都捉摸不透原因的结果,这是值得开心的事吗,她不这么想。
她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天空。云一团一团的纠在一起,堆的到处都是,灰蓝色的天从这没有规律的白色中挤出来,东一块西一块,有些做作。
连圣玛丽这里的天色都不太好,今天的空气污染指数一定不低,星榆想。恐怕今天是看不到橘黄色的日落了。
秋风肃杀吹的有点冷,一件外套忽而加在了肩上,星榆回头。是Frankie。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他陪着她坐下来:“又想看日落?”
星榆摇头:“没有,随便坐着休息一下。”她知道Frankie不喜欢她看太多的落日,他说,落日这种东西,太压抑了对身体没有好处。
她想,夕阳很压抑吗,夕阳什么东西没有见过呢。
“你怎么过来了,事情忙完了吗?”
“三十二床的赫尔先生闹着要出院,我劝了一个钟头好容易说服他留下来了,现在的病人真不好对付——不说这个了,你今晚……”
“星榆——”他的话还没说完,被身后的呼唤声打断了。
星榆回头,Gil带着Annie穿过一大片枯萎了的草地向这边跑来。
“星榆,看谁来了!”Gil有点像兴奋的小孩看见久违的亲戚。
“看谁来了。”Annie在心里重复着。这种话是熟人之间才会说的吧,她和穆星榆,认识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看来他们谁也无法摆脱无意识中的那个有意识,她叹息着暗笑。
“Gil?”星榆有些意外的站起来:“Annie?你们怎么来了?”
“Annie说来医院看看,顺便谢谢你昨天帮她忙。”
Annie正盯着不远处的牧尔。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荒凉的紫色的平原,大到无边,大到寂寞,大到让人不自觉的畏怯。Gil捅捅她,她回过神,发现星榆正看着自己,双眼弯着,眸子中央闪闪的如一斛珍珠。继而她瞥见Frankie,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穆星榆和她认识的那个唐姿礼其实也不是太像。她们有相同的模样,但星榆的眼中透着浓重的忧郁,是Jackie所没有的。
“昨天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别这么客气。”星榆被Annie看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昨天那种强烈的想要和Annie交朋友的冲动突然之间什么也找不到了,只是淡淡的平凡的悦耳悦目的看着一个初识的女生。
Gil不满意的叫起来:“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啊,一个说谢谢一个说不客气,太不给我面子了吧。星榆你们今天有什么安排?Annie想出去逛逛,一起好不好?”
“呃……”星榆愣了愣,询问的望向Frankie。
“看我做什么?”Frankie笑道:“别望着我啊,我刚才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不太放心赫尔先生,今晚想加个班。Gil,今晚星榆拜托你了。”
“你要加班?可是……”星榆有些忐忑。她不想把Frankie想的太小气了。
“哎,糟了,突然想起来有件事情没向Catherine交代清楚,也不知道她走了没有。”Frankie煞有介事的看了看表,拍拍星榆的肩头:“我得赶紧走了,玩的开心点,到家给我电话。”

星榆没来得及叫住他,只看着Frankie匆匆忙忙向Office跑远。
“是不是打扰你们约会了?如果是,你不必应付我们的,我和Gil随便转转就好。”Annie有些抱歉的望着她。
或许不是抱歉真的打扰了他们的约会,或许只是抱歉看到星榆有些迷茫的眼睛。
星榆耸了耸肩。“不是啊,他是有点事——怎么样,Gil,你想到去哪里没有?”明亮的颜色重新回到脸上,星榆扬起眉角问。
“暂时还没有。”
“那我帮你们决定了,我知道有家餐馆,做的中国菜很不错,咱们就去那里吧,还可以看到泰晤士河的晚景。”星榆朝Annie挤挤眼睛,拉起她的手向医院外的小巴站走去。
Gil摇摇头随后跟上。
“只要别又让我一次搞定两个就行了。”他自言自语的笑起来。

Frankie按了三次门铃,又等了十五分钟,门终于打开了。
门里的主人显然有些诧异。
“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的?”
Frankie不说话,径直走到酒柜旁边,抓出一瓶威士忌,倒了满满一杯,仰头吞下去。
“谁让你碰我的酒了!”对方生气的夺过来:“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你不用管我,去做你自己的事。”Frankie重重的把自己摔在客厅的沙发里面,打了一个满载酒气的嗝。
对方不满的皱着鼻子挥掉空气中的酒味。
“你不说清楚的话,别在我这里糟蹋我的屋子。”
Frankie爬起半个身子,觑着眼睛看面前的人。
“看什么看!”
“你最近都干什么去了?”
“犯不着告诉你。组织让我们各自做的事情可是从来不需要交流。”
Frankie努力看清眼前的人,但总是一片混沌,他放弃努力的一头重新倒下去。
“我大概是醉了。”
“我看你是醉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我有点痛苦。”
“自找。”
Frankie张开眼来盯着天花板。“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却总是做不到最好呢……”
对方没听懂他的话,顿了顿,机械的说道:“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Frankie烦躁的摆了摆手,翻个身,侧面朝着沙发背闭上眼昏睡过去。
“或者也有另外的办法呢……比如……”
朦胧中他听见对方继续说着什么,但后面一片漆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同一时间,Paul敲了敲一扇黄色的门,背起手来站远一点,耐心的等待着。
开门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老者,灰白的头发显得表情有些严肃。
“你是……”
“怀特教授,对不起来打扰您。我叫程至美,是香港仁爱医院脑外科医生,这次也来参加会议的。有点事情我想请教您,不知道方不方便?”
“程至美?”贝尔•怀特仰起脸来想了想,点点头:“你先进来再说吧。”
“谢谢。”Paul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跟进去。
要从心底拿走一个人 很痛 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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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怀特教授的房间素朴简单。墙角靠了一只行李箱,桌上摆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本软壳的手稿本。其他东西都收拾的干干净净。
怀特教授不招呼Paul坐下来,一个人走向阳台。
位于维多利亚街的这座宾馆,面向着泰晤士河的流波。出于如此高的纬度线上,深秋时节,即便是正午,阳光也倾斜的厉害,将河对岸建筑的巨大影子拉长了压进睡眠,黑色的长方形整齐的排列着,动荡的波纹到了这暗的颜色处,于是停下来。
怀特教授点燃一根烟。
Paul一声不响站在他后面,望着教授的背影,轮廓分明。他看着阳台外铅灰的天空,张口想要说什么,又忍住了。
怀特教授回过头,忽而望着Paul笑起来,Paul一愣。
“你为什么站在这里不说话?”怀特教授夹着烟朝Paul点了点。
“您在思考问题,我怎么好意思打扰呢。”
“你特地来找我,不就是想要跟我谈谈吗?你怎么知道我在思考问题?”
Paul咧了咧嘴。“其实……我也只是猜测,您在抽烟。”
怀特教授低头看看手中的雪茄。“男人思考的时候抽烟,这倒也不错。但抽烟,不一定就是在思考问题。”
Paul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些话,不过我还是觉得,抽烟不太好。怀特教授您这样渊博的医学博士,应该比我懂得养生之道吧。您不是抽烟的人。”
怀特教授放声大笑起来,声音高亢有力,然而很豁达友好。Paul有些茫然的盯着他。
“哈哈,你很有意思程医生,你怎么知道我不抽烟呢?”
“只是凭一个医生的直觉——不过怀特教授的经历如此坎坷,也许您觉得抽烟可以解除心中无法排遣的情绪。但不管怎么样,我不希望看见您这样的人做不理智的事。”
怀特教授深深看了Paul一眼,点点头,掐灭手中的烟头,指着房间中的椅子。“坐吧,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Paul的脸色严肃起来,从随身的公事包掏出脑扫面图的复本。
“这是我上个月一个病人的扫描图,教授您看,是不是有些奇怪……”
怀特教授接在手上,捏起扫描图对着亮出,眯起眼睛。扫描线阴影分明的呈现在眼前,怀特教授琢磨了很久。
Paul发觉教授的脸色有一瞬间明显的阴暗下去,但只是一晃而过。
“这张图——”怀特喃喃自语。
“教授也觉得奇怪么?”
怀特把图还给Paul,面无表情。“在下愚见,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没有?”Paul有些吃惊。“但这些阴影线……”
“哦,这些啊,”怀特呵呵的笑起来:“你的病人是高血压患者吧?”
“对。”
“有些高血压病人长期血管不自然的收缩和膨胀,会在回沟里面留下摩擦的痕迹。”
“摩擦的痕迹?”Paul将信将疑的皱眉,以他的理解,血管壁在怎么厚实,也不可能把头骨磨出痕迹来的吧。他质疑的望着怀特。
“就是这样,你觉得不可思议是正常的。你还年轻,经手的病人太少。”
Paul不语,只是将病例收回公事包,站起身。怀特教授的态度在看扫描图前后判若两人,之前的热情一扫而空,变得有些漫不经心和冷淡。
再打扰下去恐怕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反而可能断绝了以后再度接触的可能。又或者,真的是自己经验尚浅吧。他感觉怀特教授在隐瞒着什么,可他有必要对一个素昧平生的晚辈隐瞒些什么呢?他欠了欠身。
“既然这样,我不打扰您了教授,谢谢您。”
“程医生。”Paul走到门口的时候,怀特教授转身叫住他。“凡事不必太苛求,若与人无害,有时候学会放手,对你,对你的病人,都会比较好。”
他的眼神空洞而深刻,Paul深深的望着他,须臾,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
Paul转身带上门的瞬间,怀特教授一口鲜血忍不住喷了出来,他颤抖的爬到床边,哆嗦着翻出抽屉里的药片吞下去……

星榆陪着Annie逛了几条街,Gil在一边已经明显的有些体力不支了。
“喂,你不要紧吧,吃不消就先回去睡着。”Annie拍拍他。
Gil摆摆手,见街边的长凳,奔过去坐下来,两只脚伸的老长,不住捏着肩膀。
“哈哈你不是吧,看不出来,你还真不怎么样,我们这才走了多少路啊,瞧你累的。”星榆好像的望着她。
“小姐们,街是没走几条,可像你们这样一个铺头一个铺头的逛下去,会死人的——怎么在家的时候没见你这么能逛街啊Annie?”Gil叫苦不迭。
Annie噗哧一声笑了。“都让你累了先回去啊。”
“是了,一会儿还有家西点店我想介绍给Annie,那里的甜品做的很好吃的!”
“是吗?”Annie两眼放光:“我一定要去尝尝的。”
Gil发出抗议的哀叫声来了:“救命啊,你们还要吃,刚才那顿没吃饱还是肚子里有蛔虫?我说星榆,你怎么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你对伦敦很熟吗?”
“要你多管!”星榆白了他一眼。Gil自知有些失言,抱歉的咽咽口水。
星榆拉起Annie的手:“怎么样Annie,要不要看看?”
Annie愣了一下,在她细长的手指碰到自己肌肤的时候,还有她朝自己眨了眨眼睛。有种异样的感觉泛上来。
“嗯我……”
Gil的电话响起来。“怎么样?我是Gil……Sandy啊?”Gil蹭的站起来:“你是不是喝醉了啊?喂喂?你在哪里啊?我让你在医院等我的呢?我来接你?”Gil瞪大眼睛朝Annie求助的望了一眼:“拜托,你先说清除你在哪里……我知道了,你待在那里,千万别再到处乱跑了,我就来。”
“你刚才说的那个Sandy该不会是……”Annie诧异的问。
“就是T.K.的那个宝贝学生咯,也不知道怎么变成Paul的助手了,真是的,不能喝就别喝,尽给我惹麻烦。”
“你还不快点去接人家。”Annie好笑的催着Gil。
“是啊是啊,你好了,在一边看热闹,我走了,再联络。”
Annie目送Gil跳上一辆计程车。
“好在这一次,不是一个人搞定两个。”她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星榆莫名的瞧着Annie无意识的惆怅笑容。
“没什么,”Annie回过神:“不是去甜点店么?还不走。”

叫做Seasons的西点店,地方不大却很安静,Annie要了一杯红豆刨冰。
“这么冷的天,你不怕吃刨冰会冻着吗?”星榆好奇的问,她点了一份提拉米苏和苹果味红茶,是seasons的店主特别推荐。
Annie弯弯嘴角。“红豆冰,是我最喜欢的甜点,尤其,有人一起吃的话。”Annie的话语和眼神在星榆的脸上逗留,有一刻,她很想挪开自己的目光,却无论如何办不到。
她突然觉得seasons太安静了。
“哦——”星榆被看的有点窘,低下头去挖了一大口提拉米苏。
“你认识程至美吗?”Annie突然问道。
“啊?”星榆没听清:“谁?”
Annie一愣。她这是怎么了,对星榆说红豆冰,问她关于Paul的问题。
“程至美?”星榆回想了一下,笑道:“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不是程医生?我们见过几次。”
星榆的回答是Annie没有料到的,她张了张口。
“你们认识?”星榆追问。
“很熟。”Annie点点头,补充一句:“就像一家人那么熟。”
她收住了话头,感到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星榆不知就里的咬着勺子搜索记忆。“程医生好像挺奇怪的,他好像不大热情。”她挠了挠头发:“也不是,他好像,不喜欢看到我。”星榆兀自笑道:“也许他比较斯文,我喜欢说话,他觉得太闹了。”
Annie一怔。“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在伦敦开会的时候好像在圣玛丽有工作交流,偶然认识的,怎么了?”
Annie抿抿嘴唇,直盯着面前的星榆。
“Paul不是讨厌你,是因为,你长的太像他死去的女朋友了。”
星榆心中一颤,只觉得太阳穴剧烈的跳动起来,猛地拽住了Annie的胳膊,激动的有些发抖。
她想起Gil曾经在医院的大门口错把她认作了另一个女孩,她想起Paul看见她的时候那种无法言喻似乎压抑着某种深沉汹涌的情绪的神色,她紧紧抓着Annie的手,抓的她痛的丝了一声。
“你、你没事吧星榆?”
“你能不能说给我听,那个女孩子的事?”
Annie张张口。
“不能说么?还是……”星榆有些失望的盯着她。
Annie皱起眉。“不是不可以说,只不过,”她喘了一口气,看一眼所剩无几的红豆冰:“这是一个艰难的叙述过程,不管对Paul,对我,对Gil,还是对任何一个认识她的人。”

夜雨滴漏无穷,悉悉索索搅扰的人无法安睡。星榆翻来覆去,房间里闷热异常,烦躁的坐起来,下了床,走向阳台。
拉开落地窗的门,哗啦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听的特别清楚。
Annie说的故事绕在她的灵魂上怎么也摆脱不掉了,压的她有些喘不过气来。Paul的模样在脑子里来回萦绕。星榆想要想清楚那个时候Paul看着自己的表情,但越是努力,却发现他的面目越模糊,最后甚至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星榆感到头隐隐作痛。她翻出Frankie开给她的止痛片来,捏在指尖却呆呆望着,不放进嘴里。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需要吃这些止痛片的呢?从她有记忆以来。
而她的记忆,仅仅从她三个多月前睁开眼那一刻开始。
星榆走到镜子面前,看镜子里的自己。对面的这个人真的是穆星榆吗?还是别的什么人呢?譬如说,唐姿礼。
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的时候,星榆不自觉的伸出指尖刚好碰触在镜子中自己的脸上,冰凉的玻璃像一把尖锐的小刀刺的她冷不丁一跳,吓的缩回了手。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
星榆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大概是因为听了Annie那个故事吧……
她曾经期待着,有个人告诉她,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真像啊,然后她就发现,其实她就是那个人,于是她就找回了自己。
现在这个人出现了,而且不是一个。但他们每一个都忧伤肯定的告诉她,他们认识的另一个穆星榆已经死了。
是另一个穆星榆还是另一个别的人?星榆一愣。为什么她一直寻找着和自己相似的其他人,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就是自己呢?
为什么她总是无意识的排斥现在这个身份?
星榆又走到阳台上,蹲下来,痛苦的捂住了脸。Paul的影子又冒出来了,这一次身边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她告诉她,她叫做Jackie。
“而你是Angie,你不是我。”Jackie盈盈笑着告诉她。
“那我是谁呢?我是谁呢?谁能告诉我?”星榆难过的哭了,她追着Paul:“你知道吗?你见过我吗?”
她只看见Paul同样难过的看着自己一会儿,终于转过了头。
雨下大了,悉悉索索变成了劈哩啪啦,打在星榆混乱的思绪上,让她觉得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一场相同的雨,冰冷的惘然的。
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个雨夜她发生了什么,一转眼她就又想不出了。

没有人可以起死回生,星榆知道。
但两个人长的一模一样却是有可能的,星榆想。
她突然有一种对不起Paul的感觉。她并不想让他难过,但是,她不能选择自己的模样。

星榆眼角湿润着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雨停了,东方微白,她发现自己发着高烧。
要从心底拿走一个人 很痛 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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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东方白色的光终于穿透地平线升起在潮湿的黎明。Paul仰望次第熄灭的星辰细弱的光线,早晨的空气,湿冷而凝重。他裹了裹风衣的领口,伸出双手呵一口气,冻的微红的鼻尖感到一丝暖意。刚刚喝下的一杯热咖啡渐渐发挥了功效,温暖的感觉大片大片的从胃里穿流进血管,输送到周身上下。Paul清了清嗓子,伸手看一下表。
七点五十。电梯门打开,Sandy叼着一片面包急匆匆的冲出来,半件外套还没完全穿上去。
“Sorry程、程医生,我又迟了二十分钟……”Sandy气喘吁吁的站在Paul面前。
Paul笑着点点头。“今天的会议取消了,所以你不用着急。”
Sandy:“取消了?”
Paul:“我留了口讯给你,你行动电话没开吧?”
Sandy:“啊……昨晚忘记充电……”
Paul:“本来直接去找你,敲门和打电话都没有人应,怕打扰你休息,干脆在这里等了。”
Sandy红起脸:“我、我睡觉比较沉,不大容易被喊醒……”
Paul莞尔一笑:“Anyway,既然取消了,今天就自由活动吧。”
Sandy:“程医生,不用陪你去圣玛丽医院吗?”
Paul想了想。“不用了,其实医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工作,就当放假好了。”
Sandy:“那,我出去逛街了。其实昨天还没有逛完呢,结果喝了一点点酒就醉了,幸好……”Sandy突然闭了口。想起头一天晚上被Gil送回来的狼狈样子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了。
Paul挑起嘴角。“注意点安全好了,江医生不是每次都来得及去接你的。还有,多穿点,伦敦天气比较凉。”
“谢谢程医生,那我先回房了程医生。”Sandy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上楼去。

Paul沿着街边慢慢的走。路上的车不多,开的缓慢。早晨的浓雾尚未散开,眼前一串明黄色的车灯,被雾气裹着,沉重的向前推开。Paul若有所思的叹了口气。从怀特教授得到不理想的答案是他没有想到的,教授的解释虽然斩钉截铁,眼神却有些含糊其辞。然而,任他自己再怎么研究了一个晚上,也没法进一步理出头绪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能力极限。这就是他的极限了吗?在这个奇怪的病例上,难道真的是他判断错了?Paul拧着眉头。
都说医学是无绝对的吧!其实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但所有的事都有权威的存在,权威与绝对,本来是针锋相对的矛盾体,但往往在权威面前,不得不放弃相对的坚持。
停下来的时候,Paul发觉自己站在公车站台前。
310路的绿色车牌安静的矗立着,站台上没有多少人,更显得这笔直的路牌显得有些茕茕孑立。他数着一站一站的名字,到终点的位置:St.Mary Hospital。他犹豫了一阵。
安排到圣玛丽做访问医生只是会议行程的附属计划,这意味着他并不是一定要到那里去。据他了解,与会的许多其他医生,在休会期间都是进行着各自的游览历程。那么他何必一定要去呢……
Paul一愣,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怎么会生出这样懒散不负责任的念头,还是,他拒斥着那里的什么事,或是什么人。
“程至美?那我不如叫你Paul吧!”
星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Paul的心重重的跳了一拍,但她的影子已经浮现在脑中。他想要跺跺脚忘记她,然而放弃了。
他没有道理让自己忘记这个影子,哪怕会痛的滴血。
但他也没有道理故意去面对这样一张面容,如果明明有机会可以避开的话。
“你真的没问题?”Gil怀疑的问过他很多次。在Gil看来,让他和Annie都做到不将星榆与Jackie联系在一起都是要花费很长时间和很大功夫的事,而Paul,又怎么可能置之度外。
“我知道她只是和星榆很像而已。我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的。”
“你没有想过……”
“不可能。”他打断Gil的话。Jackie就是Jackie,穆星榆是穆星榆。就算长的再想像,就算举止行动语音语调都几乎如出一辙,他也不会因此失去控制。
毕竟,那个脱去了样貌的外壳,内在的灵魂是根本不同的。那种感觉,他曾经许诺过的永远,不会如此轻易改变。
“也对,星榆有Frankie了。”Gil耸耸肩。
“这是两回事。”
Gil不大相信他的话,尽管Paul的心情和性格他是明白的。不然的话,他干嘛非要说成“和星榆很像”这样的句子,而故意避免“Jackie”这个词的出现呢。

Paul出神的望着“310路”的车牌沉思。但无论他如何清楚星榆与Jackie是两个人,在看见她清灵的眼眸柔顺的身姿的时候,他也无法忍住神经末梢那些被努力压制的哀伤。
若沉痛的回忆是风铃,她就永远是挡不住的风,无心却准确的将他牵动。
Paul吸了一口气。今天还是不要去圣玛丽了吧,他做了决定。这样不见阳光的深秋日子,将要来临的冬天的味道总是叫人不寒而栗。
他抽动站的太久有些僵硬的腿脚,准备离开。一辆310驶进站台。车门打开,下来几个乘客。最后一个下来的女孩子摇摇晃晃的走下台阶,扶在站台边的凳子上,大口喘着气。
“Are you OK,lady?You look so pale。”几个路人好心的围上去。
Paul回头。
“我没事,谢谢你们。”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正待拨开人群询问的Paul一愣。
“星榆?”他诧异的望着眼前的人。
“是你……?”星榆支着双臂,勉强抬起头,挤出一个艰难的微笑,继而是一阵咳嗽。
“我是医生,我看着她就行了。”Paul向路边的人点头示意,弯下身子。
“你脸色不好,哪里不舒服?”
“有点感冒而已,没什么。”星榆摆摆手。
他伸出手去试探她的额头。“你发烧了?”
星榆虚弱的笑。“你是不是想笑我,自己做医生的都不知道照顾自己?我没事的,已经吃了退烧药了……”
“你是医生就应该知道有病应该去医院。”Paul的语气很强硬,星榆一愣。
他不由分说的架起她:“你热度很高,我带你去医院。”
“喂……”
“暂时不要说话了,灌进冷风更麻烦。”
Paul神色严肃的托着星榆的胳膊站在路边拦下taxi,小心翼翼的扶着星榆钻进去,关上门,自己坐到副驾的位置。
“麻烦你,最近的医院。”
星榆想要说什么,然而住了嘴。

A&E。
星榆按着刚被戳了一针的手臂半躺在休息的沙发上。热度退了,头脑也没有刚才那么沉重。如果不是遇见Paul,她大概不会这么大张旗鼓的来医院吧。
Paul领了药回到她面前。
“这是感冒药,一日三次,每次一粒;这是止咳药,这是润喉片。”他递过去打来的热水:“要不要现在就吃一粒?”
星榆噗哧笑出声来,笑的Paul有些莫名其妙。
“你简直像在教八十岁的老太太吃药一样。”星榆笑道。
Paul不好意思的咧咧嘴角,在她身边坐下。“Sorry,我只是担心你——现在好点了吧?”
“打过针就好了。说不定是我吃的退烧药起作用了。如果是我啊,就不会来医院挨一针。你刚才那个样子,比我自己还紧张。拜托你,我自己也是医生啊。”
Paul愣了一下。“或许是一种职业习惯吧。”
他闭口不语,望着对面雪白的墙壁。星榆侧脸望着他,金丝边的镜框有些旧了,然而擦的干干净净。面角的轮廓分明,利索的像老到的铅笔画。她想着他刚才紧张严肃的样子。他一向都是这样关心人的吗?星榆不知道,只觉得刚才冷的令她瑟瑟打抖的温度缓和了下来。
又或者,只是因为她拥有了某种让他难以释怀的东西?
她张张口,却始终没有问出声。
那个答案是他心里努力保护的最柔弱的地方吧,她又何必把它给捅破呢。他不肯向她提起Jackie的故事,就像她同样对自己的遭遇只字不提。

星榆看一眼手表,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是赶不及铁定迟到了。”
“你有事吗?”
星榆看看他。“你今天不用开会哦?不介意的话,带你去看点东西。”

贝赫街的孤儿院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
“原来你早上病的这么严重还要撑着到处乱跑,就是答应了这里的小朋友来看他们?”Paul扬起眉角。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有点伟大啊?哈哈。”星榆嬉笑着,咯咯的耸肩。
两人走进院子的时候金修女带着孩子们坐在草地上读《圣经》。孩子们围着金修女坐了一圈,带着欣悦平和的笑容,修女身边一张轮椅,上面坐着一个亚麻色头发的男孩儿。
“穆医生!”男孩儿首先望见了星榆,远远的便大声叫嚷起来,兴奋的挥动双手,继而努力的摇动轮椅向星榆推过来。
“当心点,Robert。”星榆开心的迎上去,握住Robert的手:“你看上去很不错。”
星榆在他漂亮的亚麻色头发上揉了揉,望着他天蓝色的眼睛。
“我们在听金修女读圣经。”
“我看见了,这很好。你父母呢?”
“他们在和院长商量扩建孤儿院的事情,我陪弟弟妹妹们玩一会儿。”
星榆微笑着点头,然后让过身子,指着Paul。“我给你带来一位新朋友。”
Robert歪过脑袋盯着Paul。
“这是程医生,今天他陪我来看你们。”
Paul向Robert点头微笑。
“程医生。”Robert向Paul行了个礼。
金修女停下了圣经的讲读走过来。“Angie,谢谢你又来看这些孩子。他们本来都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但有圣母的庇护,他们不会挨饿受冻的。你也能常常来探望他们,我很高兴。感谢主。”
金修女捧着星榆的手吻了吻,星榆腼腆的弯起微笑。“如果不是Robert,我也想不到会来这里探望这些孩子。其实最该感激的,还是Robert。”
“但如果没有你,Robert今时今日也不会这样开朗快乐。感谢神,让Robert的父母可以回到他身边。”
Paul在一边听了半晌,插口笑道:“有没有谁可以告诉我你们在说什么?”
星榆笑起来,向金修女介绍道:“这是香港来做交流的程医生,刚才来的路上遇见他,于是带他来看看。”
金修女点点头,向Paul解释道:“Robert本来是Angie善终服务的一个病人,他有先天性腿部肌肉萎缩,他的父母也在他很小的时候与他失散,后来他又换了癌症。Robert从小在这里长大,他的心里一直不能放下对父母的仇恨。后来Angie不断的开导他,他终于愿意放弃心中的不满。前些日子他的父母也突然回来找到了他,现在他们愿意出资扩大我们这所孤儿院,Robert也变得更开朗了,病情居然也有所好转。这多亏了Angie的劝导。”
“如果不是Robert自己心里还有爱,没有人可以劝到他的。”星榆望着和孤儿院的孩子们笑成一团的Robert喃喃的说。
Paul恍然的点点头,看向星榆。“看来还是你比较伟大。”
星榆笑了笑,突然停顿下来。
她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开导Robert的时候,她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教他要懂得去爱。但若不是他的父母及时的出现,她也不知道,Robert到底能有多少转变。
眼前鲜艳的绿草地霎那间有些模糊。
Robert的快乐找回来了,而她丢失的那些痛苦呢?何时才会回来。

她抬头看看Paul,他正赞赏的望着自己。
星榆摇摇头。“不是我伟大,只是神的恩典。”
她迷离忧伤的神色在Paul的面前转瞬即逝,让他不由自主的一愣,心中没来由的颤动了一下。
“Angie姐姐!!”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摇摇晃晃的跑过来,拽着星榆的衣角:“过来和我们一起玩!”
Paul盯着这个瘦削的身影出神,刚才的一瞬间,有一种很遥远很微妙的熟悉灌进他的左耳,穿过神经,从右耳飞了出去。
金修女意味深长的拍着他的肩头。“程医生,Angie真是个好女孩。”
“呃?”
当Paul反应过来修女的意思,她已经加入了星榆和小朋友的行列。
金色阳光透过灰蒙蒙的云层落在人们身上。孤儿院里的草地在深秋的寒冷中倔强的保护着丝丝青色。星榆的白色外套被包裹在金色和青绿的轮廓里,笑容如淡化过的图片,软和的融化入一片泛着柔光的朦胧。

“是这样吧。”Paul喃喃自语。
今天的天空比往日蓝了很多,是空气好的缘故吧。他的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背在身后,展开唇线的弧度。
要从心底拿走一个人 很痛 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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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 因为今晚就要走了 过年不在家过 这个礼拜日估计就不能按时上网更新了 所以今天先发一篇 假如周日可以上来的话再更新哈哈 过年嘛
嗯 大家新年快乐哈

[二十八]

站在After Five门口,Henry带着五分醉意看兰桂坊的红男绿女来回穿梭不定,面前的灯火,乱哄哄的眼花缭乱。
迎面走来的一个女子,穿着性感的贴身衣服,夸张的扭动身姿朝Henry走过去,斜着眼睛,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
“先生,一个人站在这里,不觉得闷吗?”
Henry瞥了她一眼,耸起右肩让开她的手。
“我在等人。”
“你在这里站了二十多分钟,你的朋友一定没什么时间观念哦?”女子从包里抽出一根烟伸到他眼前:“借个火吧?”
Henry有些不耐烦的转过身,右手不自觉的伸进口袋摸了摸。
口袋空着。
他忽然间回想起来,口袋里面不塞打火机,已经有一两年的时间。
“看来你的朋友真的不会来了哦?”女子自己点燃了烟,继续自说自话的纠缠着:“要不要我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怎么样?”“你不说话,你醉的很厉害?”“你很酷嘛。”
Henry猛地低下头来盯着她,女子一惊。
“你……瞪着我干什么?”
“你不是要去一个有趣的地方吗,还不走。”Henry冷冷的丢下一句话转身向停车的地方走去,女子赶紧跟了上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酒店的房间里只剩下Henry一个人。他睁开朦胧的眼睛坐起来,等头脑中一片浆糊都沉淀下来,才仔细打量身边的一切。床上和地上凌乱的散着他的衣裤,外加一双遗漏了的女人的丝袜。他捡起外套翻检,口袋里的八百块钱无影无踪,剩下一点酒吧的票据疲软的折在那里。他把自己扔回床上,失望的叹了口气。
太阳穴隐隐跳着作痛,呼吸里还残留一点酒精恼人的气味。
Henry看一眼手表,八点整。他迅速的蹿起身,打理好一切,走出客房的门。

回到仁爱走进A&E的时候,Thomas和Tracy迎面赶上来。
“Henry!”Thomas叫住他。
Henry:“Thomas,什么事?”
Thomas:“小云的案子有进展了,律政署现在要正式对他Daddy提起诉讼。”
Henry:“他Daddy?”
Thomas:“我们查过了,原来小云的父母离婚以后,他父亲经济情况不好,经常回来跟他妈妈借钱。小云的妈妈不肯借,他就拿小云出气,而且威胁小云不准声张说,否则就不让小云跟着妈妈。”
Tracy:“我真是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么残忍的父亲,不要儿子就算了,还要回头来虐待他。”
Henry看了Tracy一眼,望向Thomas:“你来找我,有什么可以帮手的?”
Thomas:“我想再拿小云入院时候的资料去研究一下,还有,可能要安排当初帮他入院的急症科医生上庭作证。”
Henry:“没问题,我去安排。小云的资料在我Office,我去拿给你。”
Thomas急忙接口:“我跟你去,还有点别的事情要谈。”
Henry一愣。Thomas朝Tracy一个示意的眼神。Tracy会意的点点头:“我回去做事了。”抬起头来,她的眼神摩擦到Henry的目光,她迅速的避开。
总是能从Henry那里感到一种不言自明的敌意,Tracy如是想。是否Jackie一走,一切靠近Paul的女人都要受到他们的冷眼呢?难道她死心塌地的爱着Paul也是她的错吗?她烦躁的转身离开。

“这是你要的资料。负责小云入院的是Jason,我会去和他说说,应该没问题。”Henry将文件夹拿给Thomas。
“谢谢。”Thomas随手翻了一下,合起来。
“跟我还客气。”Henry笑道。
Thomas敷衍的笑了一下,靠在椅子里认真盯着Henry的脸。
Henry奇怪的回望,换了个姿势。“你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Thomas动动身子。“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Henry:“好像我们之间还没有什么该与不该的问题,关于什么?”
Thomas:“昨天晚上我接到任务去九龙塘查案,我看到……你的车子……”
像有一支细针微微在身上扎了一下,Henry不自然的咳了两声。
Henry:“Then?”
Thomas搓着手。“我知道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不过,Annie走了有一个礼拜了,可能你觉得有点寂寞,但……”
Henry伸手打断他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昨晚我喝多了。”
Thomas呼出一口气。“我离开香港这么久没有和你们联络,不知道这些年大家都是怎么过的,这次回来,能看到你和Annie这么幸福,对我也是一种安慰,对Paul也是。”
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Henry咂着嘴品了品,虚弱的干笑一声。“要不要说的这么凄凉啊。”他故作无所谓的耸肩,大概也只是掩饰心里的认同罢了。
“你懂我的意思。”
直视对方的双眼,两人迟迟什么动作也没有。Henry终于打破僵局的站起身,靠在窗栏上。
“你走了之后,一直同Annie有联系么?”
“偶尔会发电邮问候一下。”
“但是这些年我们所经历的事,不是你可以想象到的。”
“我明白。有很多东西都是追不回来的。”
Henry沉默不语。这个世界上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他以为他不会再做将来令自己后悔的事,但偏偏生活不断的给他制造麻烦。
如果太过顺利的话,他又会觉得生活平淡无奇了吧,他想。但无论如何,目前的状态,让他茫然不知所措。
眼前的黎国柱,快要变成他自己都不认识的黎国柱了。

Thomas叹了口气。“或许不该来烦你,不过你和Annie之间,好端端的出了什么问题呢?”
这个答案,他自己也很想知道,Henry想。他摇摇头。“总之不是什么简单的问题。”他决定转移话题。“对了,记得Monica么?”
“记得。你以前的女朋友。”
Henry苦笑了一下。“怎么你跟Paul的第一个反应都一样。”
Thomas:“她回来找你?”
Henry:“她得了癌症,第三期。”
Thomas呆了几秒钟。“对你来说,会不会有什么损失?”
Henry转头望着窗外的天空。万里云层之外,有飞机滑过的隆隆声。
他没有回答Thomas的问题。
“你认识可靠的人家,没有孩子但又愿意收养男孩儿的吗?”Henry再次转了角度。他今天的思维与其说跳跃,不如说混乱。
Thomas似懂非懂的皱起眉。“Monica有个儿子?”
Henry点点头。
这下令Thomas更为不解。Monica的儿子,和Henry有关吗?这个想法钻进脑袋里的瞬间就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太不人道。毕竟,以他们之前的交情,Monica会请Henry帮忙,并不是太难理解。
他想起Annie。在这种时候离开,未免有些巧合。
感情这种道不清楚的名堂,当事人尚且解不开,他又何必自作多情的乱想。他应道:“我认识的人不多,帮你打听一下。”
Henry感激的拍拍他的肩。“时候不早了,我去学校接Billy,上庭的事,你只管安排就好。”
Thomas望着Henry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的微笑。
曾经无人相信Henry会安安定定的休息下来,当看到他和Annie的新家,他想他未必不是个好丈夫;曾经无人相信Henry可以耐心的照顾小朋友,而如今——他未必不是个好父亲。

行德医院,肿瘤科病房。
Monica艰难的饮下稀释的几乎没有了的白粥,马上痛苦的干呕起来,护工好容易稳定了她的情况。
“我来吧。”Henry牵着Billy到一边,帮Monica摇下床头。
“我不是说了,不要带Billy到这里来,他会害怕的。”Monica的面色惨白的不似活人。
“Billy不怕,Mummy。”Billy听话的踮起脚站在床边。
“听见没有,人家是男孩子,不怕啊。”Henry笑道。
Monica抚着Billy的头发,鼻中一阵酸楚。
“今天觉得怎么样?”Henry拉过凳子坐在床边。
“没什么胃口,只是想吐。”
“化疗是这样的,但这对你的病情有好处。再坚强一点,就捱过去了。”
Monica闭起眼睛摇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最清楚。”她突然睁开眼:“对了,这两天,都没有看见Annie,她很忙吗?”
Henry语塞的愣住,挪开被直逼的眼神。“啊,是啊。”
Monica疑惑的盯着他,一种奇怪的担心爬了上来。想起这些天来Henry总是日日接Billy过来看她,却从来不见Annie出现。莫非他们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因为她而令他们出了什么问题?
她紧张的想要爬起来。
“你干什么?要什么?”Henry制止住她。
“Annie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你想到哪里去了,她最近很忙。”
Monica拼命摇头:“你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Henry喘口气。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如此敏感呢?“她真的没什么事,她去欧洲出差了。”
“欧洲?”
“你躺下吧,你这样真叫人不放心。”
他轻描淡写的责备软软的砸进Monica的心头,她的喉咙一阵哽咽,温暖的甜蜜却差点从酸涩的泪腺中流出来。
他还在关心她,她已经足够满足。
“Billy——”Henry回头,Billy爬在了病房的窗台上拽着窗帘够帘子上的昆虫:“Billy!”Henry上前抱下他来:“喂,你怎么这么淘气啊,这里是医院,是不是要Uncle教训你啊?”
“Uncle不打人。”
“Uncle是医生,在医院小朋友就要听医生的,听到没有?”
Monica的眼圈热起来。倘若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她无论如何不会放手了。那一瞬间,她突然冲动的想要告诉他真相,告诉他Billy的真实情况;告诉他,他手里抱着的,就是自己的儿子。
也许Billy需要的更应该是亲生父亲,她思索着。
“对了,”Henry放下Billy,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你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Monica接过来:“这是谁?”
“MM糖果公司的香港代理商,是我和Thomas的一个老朋友,他们夫妻俩一直没有孩子,我跟他们说了Billy的情况,他们很愿意照顾Billy。”
Henry尽量用了最婉转的语气。
刚才一瞬间的亮光被这个突然而来的消息砸的无影无踪,Monica整个人震惊的呆住。
“当然了,我还没有告诉他们你的事,看看你的意思。”Henry补充道。
剧烈的绞痛从心底翻上来,Monica将吃下去的药全部吐了出来。
“Monica!”Henry一惊,慌忙抽来脸盆,拍着她的背。
Monica大口大口的呕吐着,吐出来的却全是苦涩的胃液。命运像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扔给她一刹那的希望,却在下一秒立刻抽离。眼泪和着胃液涂满了她痛苦的脸,她的身体剧烈颤抖着,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是病痛的泪还是心痛的苦水。
难道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来照顾Billy?难道在他心里面,她已经是一个不可追回的过去?
感情的创痛或许可以湮灭所有的理智,哪怕Monica之前想的有多清楚,她和他之间再也没有可能,她不过只是想在死去之前得到一点慰藉,但此时此刻她的免疫力和所有的坚强都被摧毁。
她不想要理智,她只想要他从眼前消失。

Billy吓的大哭起来,Monica的主治医生匆匆赶来。
“怎么样,Dr.林?”Henry焦急的站在边上。
他突然发现自己如此无能为力,无力留住莫名其妙出走的Annie,甚至无力减轻Monica的痛苦,抚慰Billy的恐惧。做医生或做人,他是不是都太失败了?
Dr.林帮Monica打了镇定剂。
“暂时没什么事了。不过她化疗的反应怎么会突然之间这么强烈,我要回去研究一下,可能病人对某些药物有些过敏。”
Henry无奈的点头。“麻烦你了。”
“这个时候她的意志是最重要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明白,谢谢你林医生。”
“她现在已经睡了,你带小孩子回去吧,有事我会call你。”
除此以外,难道他还能做什么呢?

Henry精辟力尽的到家。客厅里的仔仔懒洋洋的抬起眼睛瞧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又趴下了。
Henry没有力气再去管它的晚饭,他只想躺下来闭上眼尽快入睡。
推开卧室的门,没有叠的被子和床单乱做一团揉在一起。他这才想起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回过家。
爬在床上,深蓝色的被子里冰冷,没有体温。
他呆呆的坐了一会儿。
少了一个人的房间,心跳恐怕都能听见回声。Henry四肢张开一头倒在彭起的被窝中。
Annie,你到底去了哪里呢。我很累了。你能不能回来。
他迷迷糊糊的跌进梦的深谷。

刺耳的电话铃突然响起。Henry好不容易睁开疲乏的双眼,看一眼窗外——已是星辰满布。
他伸手拧开床头灯,拎起听筒。
“Hello我是Henry……Monica有事?”Henry激灵一下翻坐起来。
“我马上就到!”
要从心底拿走一个人 很痛 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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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PS : 这个周日估计又不能在家上网鸟 明天要被带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汗 嗯 所以还是提前发 呵呵 刚好反正是一个礼拜
大家新春快乐


[二十九]

十三年前Sukie不治身亡的时候,Henry心中那份剧烈的悔恨与自责已经随着岁月淡出了感觉最活跃的舞台。十三年后,在又一个曾经纠缠不清的女人墓前,他只剩下一声叹息。
纠缠不清?Henry在心里否决了这个想法。倘若荒唐的时候,走过他生命中的那么多女人中间,有唯一一个曾经认真过却没有纠缠下去的女人的话,那就是Monica。
的确是,不曾纠缠,却永远不清不楚。
他始终没有弄明白,三年前她带着Billy回来的那段日子,究竟本来想对他说什么,后来又隐藏了什么;他也始终闹不清楚,为何这一次,她走的更是沉默和坚决,几乎连安慰者的角色都不让他做。
如果她还恨他,他愿意接受她的指责;但是不接受他为Billy找领养人家这个提议,会不会对孩子太残忍?
Henry弯腰把一束白百合肃然的放在墓前。
不过就算他现在想问,也问不到什么了。

人生何其短,岁月又何其漫长。

“走吧,Billy,跟Mummy说再见。”Henry牵起Billy的手。
在Henry的印象中,Billy其实很顽皮。除了他的病症之外,大概八九岁的儿童,都是如此雀跃。但是母丧之后的他特别安静。这应该是一种人论天性,即便是八九岁,尚在懵懂的年龄中,Henry想。
“Uncle,我们现在去哪里?”Billy被Henry大手拽着小手,抬起头来仰望他。
“先回Uncle家,明天我们去见一些叔叔阿姨。”Henry注意着马路左右来往穿梭的车辆随口答着。
“Billy不想去。”
“那Billy想去哪里呢?”他找到了停车位,关掉报警器,打开车门把Billy放进去,拉上安全带,依然没有将那张虽然小但却认真的表情放到眼睛里面去。
“Uncle你是不是要把我送给人家了?”
清脆的童音问出口,Henry霎时愣住了。
“你说什么?”他条件反射的反问。
Billy拎着自己的裤管,一下一下,怯生生,有些畏惧。“Uncle不要把Billy丢给陌生人。”
Henry觉得有一股热血顺着这道清亮的声音正在往上涌。他很明显的感觉到这是属于理智之外的一种难言的冲动。
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光来了,那些一页页都泛黄了的旧照片。
Henry蹲下身子在Billy的面前沉沉的吸了一口气。
“Uncle不把你给任何人,以后你就跟着我。”
“你不准骗人的。”
“Uncle从来不骗Billy。”
Billy憋了憋小嘴。Henry以为他要哭,然而没有。他伸出稚嫩的小手指来。
“勾手指。”他说。
Henry翘起小指拉住这个幼小的谈判对象。要做他的养子,就要学会坚强。
“坐稳了,我们现在回家。”

大概连自己也没有想到吧,两个月来一直费心却做不了的决定居然这样草率的就被改变了。此时的Henry并不知道,他自己所谓的这种对于幼孤的怜恤之思并不那么单纯,倒是杂着太多父子之间天然的默契。
只不过,在夜深人静,动作有点笨拙的为Billy盖上被子之后,环抱双臂站在阳台上的时候,他以为,他这个决定是又一次对于一个因己而逝的女人的内疚。
哪怕Monica的去世根本不关他的事,但他先见的意识到,他始终要对Billy负上一点责任。如果不是当年一声不响的离开,Billy的命运,大概不会因为母亲的坎坷而随之颠簸起来。
只是他料不到,他该负责的理由,并没有如此简单。

一个人过活的时间不算短了,所以早上叫Billy起床,帮他刷牙洗脸打点个人卫生,煎个鸡蛋热杯牛奶然后送他上学对于Henry来说不是太困难的事情。只不过以前自己住或者和Paul,Gil一起住的时候,他只要顾着操自己的那份心就够了,而今多了一个小魔头,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清晨精力都放在了Billy身上,送他到学校以后自己再赶回仁爱开工的Henry明显感到有些七荤八素。好在他对自己的年龄精力条件尚算有十足信心,整理一下呼吸,踏入Office换上医生袍,当同事们看见餐厅里饮着一杯热咖啡的他时,已然是一个心无挂碍的黎国柱医生,精神抖擞。

今天的第一个病人是个六岁的小女孩儿,Mummy抱着走进A&E。Henry稍稍诊视一番,扁桃体轻微炎症,有些发热。
“轻烧,可能需要打一针。”Henry摘下听筒。
女孩子听见打针立刻“哇一声”哭起来,她Mummy焦急的哄着,央求道:“医生,有没有可能不打针?我女儿最怕疼了。”
“唔……”Henry扬起眉角:“那么也可以开一点退烧药,不过打针来的比较快。”
“还是吃药吧医生,看她哭的我都心疼。”太太微蹙了眉头。
Henry莞尔,在处方上麻利的写下药方。“那你就照着这个去取药吧,如果吃过几次还是发炎,记得回来复诊。”
“知道了,谢谢医生。”太太抱着小女儿出去了。
Henry如心有灵犀的浅笑一下,抬头对着身边的护士说:“next。”

又是孩子,这一次大一点,也不过十一二岁,男生,据说是踢球的时候擦伤了大腿,红肿发炎化脓。
“看来有点严重啊……”Henry兀自咂嘴。
“医生怎么办啊,是不是要做手术?医生求求你帮帮我儿子,他不能没有腿的啊!”一边的父亲拼命拽着Henry的衣袖。
“先生你放心,没有这么厉害。我说严重的意思只是要把伤口的污秽去掉可能有些麻烦,恐怕这位小朋友要吃点苦了,等一下护士会带他去清洗,比较疼。”
做父亲的骤然放下一颗心。“那、那是不是要,打麻药什么的?”
Henry看了看伤情,弯下腰对着男孩子说:“如果打麻药,的确会不太痛的,不过你的伤口接近坐骨神经线,用麻药的话可能会对神经系统有负面影响。小朋友,你能忍住吗?”
“这、这怎么行呢,太痛苦了吧……”父亲在一旁犹豫。
“那么……”Henry正待开口,男孩出了声。“Daddy那就不打麻药了。医生,我是男生嘛,痛一点不算什么的!”
Henry赞许的拍了拍男孩子的肩,转身吩咐。“Jenny,上百分之二十的麻药就OK了。完全不用还是会比较痛。手轻一点。”
“知道了,黎医生。”护士推着男孩走去了清理室。

收拾好当天的事务,Henry等着准时下班。尽管医院的制度是倒班形式,但在病人的利益为大前提的条件下,无论Henry,Paul,还是曾经在此工作的Gil和Joe,都未有准时的下班过。检查所有的病例,确保交班之后万无一失之前,离开准点时间总是要超过那么十分钟到半个钟头。
Henry自认没有Paul那样“神经质”的准时(对于这种“好评”Paul已经百毒不侵了),不过,如今日这般,甚至提前了五分钟就等着下午三点到来,对于他来说,五年之内绝对没有出现过第二回。
他答应了Billy,会去接他放学。无论他的记性多么恶劣,答应过小孩子的事,他知道不可以食言。
“Hello,Henry,今天真早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
Henry回望,是Paris。他闪开了他故作殷勤的招呼,不失礼节却冷冷的点头:“不早,正好。”
“这么准时,赶着去见女朋友吧?”Paris看看大堂的时钟。
Henry有些心底作呕。尽管对事不对人是他一贯坚持的原则,但是在Paul那单手术的事情上面,Henry由始至终觉得这个叫做Paris的男人认真的太过度。
大概他真的有些把对人与对事混在一块儿了吧,他想。谁让十三年前这种人的斑斑劣迹已经铭刻于心?哪怕,那次的确是他自己不好。
“哦,差点忘了,你说你女朋友出差了,”Paris恍然的自语:“听说今天A&E都是小孩子啊?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遇见小朋友的。”
Henry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使得喋喋不休的Paris愣了一下。
“你的自我表现欲释放完了吧?那么我恳请你不要再跟着我,我有事要走了。”
Paris吃了一记钉子,有些恼怒。“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好意跟你打招呼……”
“你的好心好意,我受之有愧。”
“喂……你不是因为程医生的事吧?我知道你们关系很好,不过,公是公,私是私……”
“这种话,轮不到你教我。Paul行的端走的正,不需要我为他操心。”
“那么你一直对我这种态度,莫非你还介意当年的事情?”

Henry如同被人扎了一针般的不舒服,瞪着Paris。
“我不想跟你耍嘴皮子,当年的事谁都不想再提了。我拜托你以后,没有必要的公事,不要在我视线范围内出现。我没功夫跟你周旋你的处事之道。”
他犀利近乎尖酸刻薄的说完,踏着略带愤怒的步子迅速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Paris冷冷的目送他走远,从眼角泛上一丝恶狠狠不屑的笑。

时钟指向凌晨一点,HK的深夜,从来深的不够彻底。远处天空,霓虹灯的影子微微染红的天空,时隐时现。
Billy早就睡了,他一个人兀自坐在客厅里。
点燃一支早就戒掉的烟,陷入回忆。
Henry不喜欢刻意的回忆。回忆往事,尤其是不快的往事,等同于自虐。他不是那种喜欢顾影自怜,裹足不前的男人。
但今天,这种煎熬不是他自找的。Paris那张令他厌恶的嘴脸始终在脑海的屏幕里挥之不去。
他承认对于这一个人,他实在是有些记仇的。
“你们会不会有些误解呢?”Paul曾经问起过他对Paris这种有些莫名其妙的厌恶。
“有,当然有。我十分不理解,这种人品的家伙怎么能够来做医生。”

十三年前的那个时候,他们还是医学院的学生。那个时候的Paris喜欢追着漂亮女生后面耍花言巧语,那个时候的Henry虽然让人完全想象不出的有些许木讷却总是更赢得女生们的芳心。每每Paris因为想要炫耀自己的“战绩”而带着Henry一同去跟女生约会的时候,风头总是被这个有些笨嘴拙舌的Henry抢尽。
知道Paris极度的忌恨自己,那也是在Sukie出事以后了。
那个时候的Henry的确有点初生牛犊般对异性的世界充满好奇。认识了Sukie之后,尽管他还不太能弄明白什么叫做爱,但对于继续向自己暗送秋波的女生并未有明确的拒绝。Sukie不喜欢他跟其他女生太过亲密,而Henry觉得,这是他的自由。
他向Paris抱怨Sukie有些麻烦,于是Paris教他对Sukie说:男人的事,你少管。
他也就真的这么听话的说了,然后又被Paris撺掇着去赴那些花花草草的约会,却不知道,Paris早就憎恶他抢尽自己的风头,想着制造一个巨大的误会,叫Henry名声扫地。
他大概只是私心太重,一时贪玩,他没有想到他顺水推舟捏造出Henry许多风花雪月的消息,再千方百计让Sukie知道之后,这个女子竟有如此大的反应和如此决裂的态度。
他没有想到Sukie会为了Henry自杀。他本来只是想让Sukie对Henry失望,对自己示好。
Henry也没有想到,一失足,成千古恨。

但更叫他悲哀的是,当Paris亲口承认自己的计划之后,居然坚决否认自己的过错。
他说,黎国柱,我就是嫉妒你,我要玩儿死你。女人该是我的,你只是我的陪衬。不过很可惜,你的Sukie,我没想到这么蠢,居然为了你这种人去死。黎国柱,你以为你真的那么万众瞩目?要不是我,你根本是个连女色都不敢近的蠢货。

夫子说,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而Henry觉得,他憎恶的只是小人。
Henry记得自己狠狠揍了他一顿。但是揍了人他不觉得出气,而是兀自沉醉了十年。

这些往事本来都已经被淡忘了,Henry只记得Paris是一个报复心强烈,喜欢爬出头的人,他曾经伤害过他身边的人,所以他恨他。至于为什么恨他的具体原因,他早就抛诸脑后。更不用提他当年耍的那些不足挂齿的诡计,例如,借了他的书,说是去帮他转赠某某女生,实际上偷偷便宜了他自己。
对了,借书。Henry突然想起些什么来。
他摸黑来到书房,拧亮吊灯,在书柜里面翻出那本纸页已经脆了的《百年孤独》。
上学那阵,真是读了不少书啊。他想。也被书牵着转了多大一个圈。
翻开恰巧是那一页,钢笔字犹自清晰;然而写下这些字的那个人,你现在在哪里呢?
Henry始终也想不出什么时候Annie约过自己。难道他的记性就这么差么?如果是,今夜何以有如此连篇累牍的往事翻出脑海。
Annie,Annie,我们永远都有这么多的误会,哪怕我以为,你已经愿意把你的心交给我,转过身,你却突然又走远了。每一次都让我跌进不知情的误区。
这一次,又是为什么呢?

他靠在书房的椅子上睡着了。
这一夜想的太多,太过疲倦。
不怪Paris,只怪Monica的离开,让他想起太多断了线,未完成的往事。
要从心底拿走一个人 很痛 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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