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 Zeig dir mein ganzes Innere全文完

我真是很迟钝,看了这么多遍才明白。
gil说的……
好在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彩虹不会只像石头桥的,J,彩虹的颜色,是幸福的颜色,幸福在你心里面,用心就能看见。



象不求回报一样,去工作……
象没有明天一样,去生活……
象从未被欺骗过一样,去相信……
象从未被伤害过一样,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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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Jackie到底动用了什么手段,Karsten终于同意她把咖啡店的关门时间拖延到了晚上九点。就这样,仿佛一个不需要说明就确立起来的制度似的,咖啡店变成了一个温暖的秘密。在门口的钟铃声里迈步进去,人就立刻脱离了外面寒冷而陌生的空气。然后陷入一个美丽得好像骗局一样的迷离梦里。

一种......约会的甜蜜。

Paul在终于能够头脑清楚地打量这个咖啡店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这里有花纹古旧的沙发,悬垂在桌子上方的,晕黄色的,罩着象牙白色灯罩的吊灯,以及瓶装的科乐那啤酒。不知道是Karsten的品味独特还是Jackie的品味独特,咖啡店里总是播放一些念旧的老式情歌。

然而今天他走进来的时候几乎惊讶得掉了下巴。

所有的桌布的颜色,竟然都变成了一片鲜红。

他简直想找本挂历来看看,圣诞节提前了?!

然而Jackie已经从吧台后面抬起了头来,关掉冲洗着被子的水龙头,她湿着双手跳出来招呼他说:“喂,你来啦,随便坐啊。”

他左右环顾那些桌布,把手臂放在吧台上问她:“Jackie,发生什么事?”

Jackie却不明所以地问他:“什么什么事?!”

Paul“嗯”了一声,说如果Henry在的话呢,肯定会问到你的鼻子上来,说是不是圣诞老公公昨天夜里来给你打工把桌布都换成了他最热爱的颜色。

Jackie眼睛瞪了半晌,终于说你说什么啊,你自己说的嘛,说这里除了桌布什么都好......

他恍然大悟。想起那天的情景。

之前的一个晚上,他手术之后疲惫不堪,突然想要一点酒精的消遣。Jackie给了他红酒,他却在酒精的作用底下无可救药地想起了和她一起吃饭的那些晚上。那个时候,他享受得过了头,无论她在他对面喧哗还是在他对面沉默,他都处之泰然。于是他忽略了她一次又一次的盼望,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甚至,忽略了她即使喧哗,即使沉默,也始终没有停止的,输入到他胸膛深处的,涓涓的温柔。

她看到他垂着眼睛沉思的样子,怀疑他有些不快乐,于是小心地看他,问他说:“你怎么了?不开心么?”

他看她,抿起来那种好看的要命的微笑,然后摇头。

她仍然有些不放心,于是说你今天晚上话好少喔。这里有什么不妥么?

他细长而干净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红酒杯的边缘,目光渐渐迷蒙。店不是那件店,音乐不是那首音乐,红酒也不是那种口味熟悉的红酒。但是她竟然坐在自己的对面。样子没有变,声音没有变,气息没有变,性格也没有变。在这样的情景底下,他却不能肯定,她,还是不是那个Jackie......他专属的Jackie。

她颇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低下眼睛微微咬紧牙关的样子。瞬间有点怀疑,难道这个表情,叫做泫然欲泣?!

太夸张了吧。

她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说话:“喂......这里和你第一天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哎......我穿着发型也没有什么不对啊。难道是今天阴天,导致你心情不佳?!”

他抬头问她:“如果我说,今天,这里,让我想起一个很熟悉的地方呢?”

她一愣,之后恍然大悟一样用一根手指头指着他,点啊点:“你念旧......是不是那个什么熟悉的地方有你亲爱的人那程大医生?”

他毫不犹豫地说:“是。”

这样的态度到令她瞬间有点尴尬。支吾着八卦道:“那......她呢?”

他自顾自地打开另外一瓶红酒,一边给她和自己倒满,一边说:“走了。把我忘了。”

她眨了半天眼睛,还是问他道:“你说真的还是假的......”

他坏笑,却显得有点点的凄凉。他问:“你说呢?”

她语塞。严重发起了呆。她望着他握着红酒杯的手。他的手非常修长,指关节有力,手背上筋络突起,显得干燥而敏捷。

她突然又重新产生那种错觉。他的手里,应该握着......她的手?!

她脸又红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表情变化,局促不安,终于不忍心逗弄她。她不记得他了。那一定是因为,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回来。他想起那辆摔到爆的摩托车,突然万分感慨,难以自持。

胸腔里清晰的痛楚又来了,他闭了一下眼睛,摒住呼吸。

她在百忙之中竟然还没有忘了关心他,匆匆地问:“你到底怎么啦?难道是我有什么不对?我......长得像她?!”

这个假设把她自己惊得呆住了,他明白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不得不扯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店里所有的东西,都和那个地方很像......”

她还是急脾气不改:“那......好还是不好呢?”

他无可奈何:“好......只不过那个地方的桌布是红色的嘛......不像你这里,都是麻布一样的白......”

结果,今天,她就把所有的桌布都换成了耀眼的火红。

他忍俊不禁,又意外地感动。Jackie捉摸不透他是什么意思,期期艾艾地左右看看,小声问说:“又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他控制着自己不住地往上扬起的嘴角,柔声说:“傻瓜......你不用这么做的。”

Jackie笑起来:“我想让你开心点嘛......整天愁眉苦脸老的很快的,当心你很快就没有魅力再去勾引医院里的准妈妈......”

他咬牙切齿:“我是说你笨那傻瓜,那有餐厅用这种红颜色啊......温柔一点的水红色嘛......搞这个样子,吃完饭抬起头来,眼前有一片绿光在闪哪......”

她突然发呆。半晌之后走出吧台,伸手轻轻地去摸那些台布。她的手嫩而柔软,似乎不因该骑机车,不应该拿注射器,也不应该拿着画笔。

他跟在她身后柔声问:“怎么了?”

她没有回头看他,只是问道:“Paul,你......对颜色很重视的吗?”

他想了想,反问说:“也没有什么不对吧?!”

她看他,问道:“颜色到底有什么特别重要呢?”

他“嗯”了一下,说比方说买领带咯......浅蓝色的衬衫就要配深蓝色的领带,白颜色的衬衫就可以配黄颜色的领带,深紫色的衬衫就不可以配一根粉红色的领带咯......

她出奇安静地等他说完。仿佛这个话题很新鲜,又仿佛她对此全无兴趣。

他察觉她似乎有些不快,住口换了个话题:“Jackie,这些桌布......谢谢你。”

这个温存似乎来得格外突然。她不由得惊了一条,低下眼睛不去看他,半晌发现把手底下的桌布揉的发皱,才突然醒悟,大声宣誓说:“我明天重新买过!”

他彻底被她逗笑,突然很想说:“Jackie,你用不用对我这么好啊......? ”然而觉得这话有些肉麻,似乎说不出口。没想到Jackie突然想到了新问题,问到了他的鼻子上来:

“喂,你刚才说的那个Henry......是什么人?!说话那么刻薄......不是没人爱的单身汉就是色狼......!”

Paul无比佩服地频频点头:“Jackie, 你用不用这么了解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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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太太,不好意思。”

一个显然是来医院准备待产的准妈妈停下脚步,左顾右盼之后,便看见一个消瘦而文雅的中国医生,在柔和的夕阳晚照里,快步向她走过来。

不过是两三步远的距离,他雪白色的医生长袍返折着恬静的阳光。

她停住脚步,扶住肩上的挎包,试图打量一下自己的衣着是否有什么不妥。

而白袍医生已经走近了她的面前,语气温和:“太太,你的鞋带开了。”

她下意识地望下看,却当然看不见自己的鞋子,目光所及之处倒是读出了他胸前小牌牌上写的名字:Dr. Paul Cheng。

他看她弯腰低头,忙伸出手臂去拦她,同时蹲下身去,动作敏捷地给她绑上鞋带。

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没来得及向他道谢,他已经迅速地起身,叮嘱她说:“太太,不要再穿这种需要绑鞋带的鞋了,注意安全,好吗?”

之后,他向她略微点头,便转身,走了开去。

看他背影走进暮色,准妈妈回头继续朝产科走去,才发现自己竟然微微地有些脸红。


“喂,你都很关心别人嘛......”

Paul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骤然扭过头去。看见Jackie就站在距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

她穿着黑色高领粗线的毛衣,黑色厚重材料的及膝裙,双手交叉在胸前,抱着一只几乎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帆布旧画夹。她这个造型,文艺又叛逆,到仿佛整个季节的秋意,都笼罩在她的身上了。

她的短发异常散乱,到好像,她刚刚被一阵旋风卷到了这里,从天而降。

不错,她一向都是从天而降的。就仿佛神明突然施与他的一种福祉。

在秋意盎然中生机勃勃的她,看他朝自己走来的时候就向着他笑,露出灵巧的一排牙齿。

她自己也解释不了原因,只要看见他经过自己面前,她就愿意对他笑。他总是显得清冷,而她的笑容,仿佛是有温度的。只要她面容快乐地待他,他便不再需要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取暖。

再说,他每次看见她,朝她走来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由衷的,略带惊喜,略带感激,安静得有些迷蒙,亲昵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椤N纯谥氨慊崦蚱鹱旖俏⑿Α?

他的笑容非常感人。他是从嘴角开始笑,还是从眼睛?她不清楚。

就在她糊里糊涂地呆看着他走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口问她:“Jackie,你到哪里去了?”

她睁大了眼睛问:“Jackie?你给我取的名字吗?”

他瞬间清醒。

她却不明所以,想了想就开心起来:“很好听哎!”

他无奈地笑起来。很想抬手整理她混乱的短发,却在目光接触到她发迹的时候,震惊地看到他异常熟悉的,已经逐渐暗淡下去的那道......手术留下的痕迹。

她并未察觉他有什么不妥,抬起一只手来拨拉着自己的头发,一边笑着说:“你知不知道,大楼楼顶的风真是好大。”

他眼睛睁大了:“你......跑到楼顶上去......干什么?!”

她神秘地一笑,蹲下身把帆布画夹打开,抽出一张铅笔素描。

Paul弯下腰去看那张画。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画画。素描,似乎是一种细腻和力量的结合。她的笔调直接而自信。

他笑着侧脸看她,问说:“喂,这是日出呢,还是日落?!”

她气呼呼地回过头来瞪着他,仿佛他轻蔑了她的好作品。

他却觉得她生气地样子颇有趣,面不改色地指着她手中的素描图画纸,继续道:“本来嘛......日出呢,太阳就是橘红色,日落呢,就是西瓜瓤那种红色......你这张画嘛,一片黑黑白白的,当然就看不出来咯。”

她眼睛里怒气冲冲的神情突然凝固了。那种生动的样子瞬间在一种怔忡的,发呆的表情里定格。

他目光从画纸上转移到她的脸,有点惊讶地问:“怎么了?你发什么呆?”

她慢慢地眨眨眼睛,探寻地看着他,半晌轻声问道:“那么,只看见黑黑白白的景色,是不是很可惜呢?”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怀疑自己刚才出演莽撞。对着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最没风度的人都应该赞美她的画。

他还没想到如何开口,她却低下了头,有点挫败地轻声自言自语:“幸好喔,画的是太阳呢......如果我画一条没有红橙黄绿青蓝紫的彩虹,看起来一定就向一座很旧的石头桥。”

她叹息的样子很忧愁。这样的表情让他一下子忘记了所有可以用来安慰人的话,只是略微有一点慌乱地看着她,轻声叫她:“......Jackie......?”

他叫她名字的声音很特别。他的嗓音温和,时常带着一点点睡意般性感的鼻音。他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干燥而亲切。

这样的一种呼唤,让她不得不收拾起好心情来回应他。她于是把画往画夹里胡乱塞着,一边无情无绪地说:“我这个时候从楼顶上下来,画的当然是日落。”

他有些抱歉地笑,她却已经忘却了不快活,抬头说:“不过,如果你把日落看成日出,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她的眼睛大大的,乌黑明亮。

他深呼吸,直起身来不敢再去着她漂亮的脸。日出还是日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见你,就看见太阳,它始终挂在看得到的地方。

从那天起,她重新开始叫做作Jackie。


后来的一天里Paul看到Kate。重度厌食症的患者,往往和重度抑郁同时发生,于是带有严重的自杀倾向。Paul和Jackie失散的那天晚上,Jackie曾经捧着那杯倒霉的缤纷夏日等在Kate的深切治疗房外。Kate细得出奇的手腕几乎被她自己割断。这样的力量,真不知道是埋伏在她身体里的什么地方。

她活了回来,却仍然未见得愉快。Jackie终于看见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缤纷夏天,早就融化成了一碗浓稠的液体。

而这天,坐在鸭子湖畔的一张轮椅上的Kate,也并没有主动朝Paul挥手。

他只好自己过去,弯下身向她打招呼。

Kate眯起眼睛看看他,说你找流浪猫吗?她没在我这里她去山下的店里上班去了。

虽然并不是被说中了心事,Paul仍然有稍微的赧然。他微笑地说我经过这里,看见你坐在发闷,过来跟你打个招呼。

Kate不置可否。片刻之后突然问:“Paul,你说,如果我胖起来,好看吗?”

他想想,点头:“当然......会更好看些。”

Kate却突然尖锐地看他说:“你和他们都一样。”

Paul对于病人的心理状态一直研究,可是越是深入地探讨,似乎越是把握不住他们的逻辑。Kate究竟在指责谁?他徒劳地,安慰性地开口:“Kate......”

然而他的话被她迅速地打断了。她已经坦然地看着他的脸安静下来,并且说:“没关系。谢谢你的缤纷夏日。虽然我错过了它。到底是什么决定人的命运呢?我以为我多多少少都可以说了算的。原来不是。”

到底是什么决定人的命运呢?Jackie也曾经在一个接近绝望的时候问过这个问题。他在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情形下鼓励她说:“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Jackie曾经真的相信他说的话吗?还是,出于内心深处对他的渴望和了解,她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了他的手上。

这并无不妥。Jackie靠在他肩膀上的时候做梦一样叹息说,一个人努力这么久会疲惫的,现在有个傻瓜给我依靠,又有什么不好啊?

他愿意相信,Jackie说这话时候的叹息,代表幸福。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7 11:32 P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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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到底还是有点不够聪明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Paul几乎有点泄气。这一天的晚上,他临时加班,处理两个特别需要小组讨论的病例。延迟之后的下班时间里,他匆忙地整理了公文包,用一种几乎匆忙的脚步一路走下楼梯,走出医学院的办公楼,才突然发现,他并不晓得要去哪里。

抬手看看手表,时间已经是晚上的接近八点。按照欧洲的习惯,咖啡馆应该已经关门了。他竟然忘记了问那只流浪猫,她住在什么地方。即便不去正面问她,哪怕是去问问Prof. Law;甚至Karsten都好啊......至少可以在下班之后的第一时间见到她。就仿佛,在那个很久远的时间里一样。

那个时候,下班回家是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他和Rebecca生活的那几年里,他并不曾体会过这种......什么呢?回归后的绝对轻松和回归途中的热切渴望。

和Jackie在一起的那些时间,他很喜欢下班。他曾经以为,下班对他来说并不一定具有特别的意义。从开始进入医业的那天起,他就很清楚生死的时间并不会由上下班的时间来决定。所以,救人,从来都是不可以耽搁的事情。所以,上下班的时间,对于患者的生命来说,当然不可能是确定的。

然而,从她开始陷入昏迷开始,他开始脑筋混乱,他开始慢慢的怀疑,为什么生死的时间不能人为决定呢?!他其实知道,Annie背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对Jackie说:你醒吧,再不醒的话Paul会发疯的......Henry背着他,跑过其他的医学院咨询了无数的医生......Gil背着他,跟着唐伯伯到大陆去寻找唐伯伯口中那个很神奇的气功师......这个时候,他就会奇妙地相信,Jackie醒过来的时间,或者就是由她自己说了的。

这个信仰,也竟然在之后发生的事实中得到了证明。

某一个月色皎洁的晚上,他们两个人不开灯,他面对着明亮的大窗坐在沙发的一角,而她,就穿着睡衣仰面躺在他的腿上。他看她的脸,突然觉得仿佛看着一个已经同住了几个世纪的亲人。

他于是问Jackie:“那天,你怎么突然就决定醒过来了呢?”

她想也不想地回答:“当然咯,如果再睡下去的话,你就会被Tracy追走了。”

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淡淡的阴影。月光滑过她柔软的脸,她的肌肤如同月色一样温软洁白。她似乎已经有点瞌睡,轻声说话的时候声音动听极了。

他忍不住伸手去摆弄她的下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用每天去叫你。我应该从一开始就叫Tracy去。”

她“嗤”地笑了,把自己的手抬起来,执拗地塞进他的手里,慢悠悠地瞌睡着说:“喔......你幽默感有进步了......”之后翻个身,十分舒服地蜷进他胸前的气息里。

而他,便长时间地握着她的手。

想起这些的时候Paul已经上上下下地在医学院大楼里打了个来回。Prof.Law和Karsten果然都已经下班回家,紧锁的办公室里关了灯。他甚至在彻夜的地下急诊室里转了一圈,幻想着Prof.Law会被什么突如其来的意外阻拦了下来。但是一切平静而安宁。她不知去向。

抱着一点点侥幸心理,Paul仍然发动了汽车,朝山下开去。他竟然开始频繁地期待山脚下喧闹的城市......记得他小的时候读过一部关于德国的故事,Heidi和爷爷一起生活在阿尔卑斯山顶的情景曾经非常深刻地打动了他。他幻想过那种山风清凉的安宁气氛,抬起头来,就看到漫天的星辰。

而现在他竟然来不及去看星星。他终于又开始在下班后忙碌。这个想法转出脑海的时候,他无意间在反光镜里看见自己,他在微笑。

车停在停车场,他脚步几乎匆促地穿过主街,而后转入小巷。他隐约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急促了起来。虽然还是只穿着毛衣,他还是由于赶路而通体温暖。

然而,小巷的尽头到了。对面的那家咖啡屋,黑洞洞的没有灯光。

他仍旧不死心,走到近处,看到一张反转成“closed”字样挂在门口的牌子。抬起头来,牌子上面孤单地荡着一串沉默的小钟铃。

回程的路显得有些长而无趣。他重新踏进来时的小巷,回想起昨天晚上她向他提的问题:

“喂,你为什么返回头来啊?是不是看到我的冰特别美味呢?”

他始终不曾擅长说动人的话。昨天他本来准备离开,谁知道就在转弯进入这条小巷巷口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激烈的心跳。几乎使人失去呼吸。

“问问你的感觉啊老大......听听你自己心跳的声音......”

于是,他在那个瞬间十分迷信地猛然警觉,返身回来,就看见她的背影,站在门灯柔和的光线底下。

这个晚上回到家,Paul竟然伸展了身体,尽量让自己舒服地平躺在了长沙发上。他并没有期待睡眠降临。在很多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十分,他都放纵自己漂流在无穷尽的回忆里。那些时候他总是紧张,担心疏漏下一些细节,导致印象慢慢地磨灭。就仿佛隆重的油画,即便被小心翼翼地珍藏在皇帝的宫殿里,也仍然会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斑驳。然而现在他的回忆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当他开始漂流的时候,竟然不再感到彻骨的寒冷。并且,那些记忆都异常的清晰而连贯,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过去的二十四个小时里。

她惊讶的时候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

她语速飞快地时候声音跳脱,她小声嘀咕的时候嗓音婉转。

她个子高高的,手臂细细的,腿长长的,头发短短的。

原来,有了新的记忆,旧的记忆才会更清晰。

他毫无预计地进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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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色的冰淇淋,蓝白相间的咖啡杯。
我一直毫不讳言地说我是唐医生家的小孩,可是在这样的傍晚,一间挂着小钟铃的甜品咖啡冰点店的外面,有个表情认真,眼神温柔,举止干净,穿着毛衣的程医生,想来是任谁也忍不住都会动心的吧。
流浪猫,你的钱包在抗议……
这个鲜活热情的女孩子,在无数个故事里,都在等你把她带回家。
就像你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一样,你和她一样都不知道,你也在等她把你带回家。
只不过终有天,穿黑色和白色却喜欢彩虹色的小J,你终有天会知道,不是你的幻想,即使你没有说出来,也总会知道和看到,他的手,除了握过手术刀,还握过你的手,很久很久……



象不求回报一样,去工作……
象没有明天一样,去生活……
象从未被欺骗过一样,去相信……
象从未被伤害过一样,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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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ul那天晚上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是他医学院的病人。在他开车载她回山上的路途中,她清晰轻松轻快地向他解释她存在在这个城市的原因:

“一个月之前咯......有一天,我睁开眼睛,一下子就看见一个秃顶的老伯伯......他真的好奇怪的,你知不知道那种发型啊?当中很光亮,然后后面的头发留很长,一直披到肩膀上......就好象......嗯,铁臂阿童木里面的茶水博士......

“我断了一只手臂喔!茶水博士还说我运气很好......他说我在山路上学飞车党飙摩托车是不良少年......”

他侧过目光看她神采飞扬的脸。心里突然悸动。她仍然语速飞快,仍然骑摩托车。他回忆起坐在她身后风驰电掣的惊险体验......她的腰很细,他几乎不敢用力去握住她。直到很多时间之后,他终于知道,她的腰围,刚好是他一只手臂的长度。

一种时光终于交错的满足感。

“之后我就好了。不过呢......完全都不记得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咯......茶水博士说帮我去打听我到底是谁从哪边跑过来的。他带我去看那辆摩托车呢......摔到爆喔!都那个样子了,我没办法认识它......而且我总觉得奇怪,我会骑机车的吗?有可能喔......可是我应该不会摔车的,飞车党哎!......”

他的眼睛开始微笑,悠着声音问她说:“那么,你从哪里来的呢?”

她认真地看着他,仿佛非常努力地思索起来。他被她的目光注视得有些晕眩,努力地直视前方。不敢看她,大概是在隐约地期待。

半晌,她突然开口:

“你说,我会不会是意大利来的机车飞贼?!就是那种从行人背后‘嗖’一声把背包抢走的车匪路霸......”

他几乎背过气去。


“你是傻瓜吗?!这个季节啊......深秋你知道不知道啊?哪里还会有哪家冰店卖那种插满水果的冰淇淋啊?那个东西叫缤纷夏天嘛,你不知道啊?你没吃过啊?!”

午休时间,Paul被她一连串夹带着笑声的问题搞到头昏。她向他提问的时候始终眼睛闪亮地望着他,神情颇为诚恳。这种表情令他几乎有点泄气:他一世英名智慧,在曾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令她信服之后,在眼前这个完全当他陌生人的女孩面前,再度毁于一旦。

她似乎,总觉得他不太聪明。

他耐心等她表达完惊讶之后,缓过气来说:“不是我要吃,是住院部的Kate......”

她恍然大悟似的点头,大眼睛转啊转的。

他看她,问道:“怎么?你有好办法吗?”

她摆一个绝望的表情看他,开口说:“要缤纷夏天好简单的嘛。只有你这种傻乎乎的人才跑到山下面去找......只不过......Kate不可以吃东西的,你不知道么?”

不过短短一天时间,Paul已经很了解她的状况。也不知道她是精力过人还是情商过剩,无论医生还是病人,她总能认得个七七八八。她恢复健康,却竟然没有被外科主任,医学院的首席博士导师Prof. Law直接轰出病房送到警察局去,还仁慈心肠地帮她四处打探身世......很显然,她人缘始终很好。

假如......Prof.Law知道她叫他茶水博士......

他思路被她打断了。她看着他瞪大了眼睛:“喂,你为什么出神那?Kate就算不能吃东西,你也可以给她送一个缤纷夏天去,就让她看看也好啊。”

他看她。突然想起她沉睡两年之后醒来的那个午后。Annie兴奋地去给她买红豆冰,并且说,就算不能吃,看看也是好的。

他瞬间有些模糊的伤感。胸腔里面缓缓地揪痛了起来。他几乎想要脱口而出的问她:Jackie,你......爱吃红豆冰么?

就在这个恍惚的片刻,他听见她轻声地,仿佛担忧地呼唤他:

“......Paul......?”

他看她。她笑容隐隐约约地消失在嘴角上,眼神乌溜溜地划过他的面颊。她很认真地打量他的眉头,他的鼻梁,他的嘴唇,最后,停留在他握着咖啡杯的手上。

他听见她轻声仿佛自言自语:“Paul,你的手......”

他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战栗,他几乎要伸手去握住她的手臂。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怎么?我的手......有什么问题?”

她歪着头,思索的时候嘴唇不自觉地微微翘着。她说:“没什么问题吧......可是我觉得它有点眼熟......它好像......应该握着......手术刀。”

他略微有点失望。他的手里,并不仅仅握住过手术刀。虽然,握手术刀这件事情,他显然更擅长。

然而她话音落地之后竟然脸红了。头低低的。这个样子又令他好笑,只能主动开口说:“有什么奇怪吗?我就是外科医生嘛。你不是说有缤纷夏日吗?在哪里?”

她抬起脸来,眼睛还逃开他的视线,哼哼唧唧,语焉不详:“楼上的咖啡间咯......”

楼上的咖啡间,这个他每天都来买咖啡的地方,竟然不仅仅有自动贩卖机和煮espresso的高压咖啡壶。原来这里还有一整冰柜的冰淇淋,横向数过去是七筒,竖向看过来是两排。

而她朝着柜台后面的厨房里直叫:“Karsten......Karsten!”

Paul有点张口结舌,仿佛周围安静喝茶的人都往他这边看过来。

三秒钟后,那个显然是叫Karsten的人出来,笑着问她:“流浪猫,要吃什么?”

她抱着双臂仰头看那个高个子的家伙:“厨房里有水果吗......草莓有没有?桔子呢?”

看到Karsten好脾气地连连点头,她才满意点头,指着Paul说:“我要一个缤纷夏日,他付钱。”

Karsten返身去架上取一个花瓣形状的玻璃高脚杯,她得意地转回头跟Paul说:“这个是我老板......山低下的咖啡馆呢就是他的。打工的小妹妹回家去看妈妈了。现在我给他帮手。不错吧?”

Paul点头认可,只听见Karsten问她说:“要哪几种冰?”

她瞬间愣了一下,然后手指顺着冰柜的玻璃窗横向划过,颐指气使:“这一排,一样一个球。”

Paul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你......”

Karsten笑起来说:“流浪猫,你的钱包在抗议了。”

她转头疑问地看Paul,眼睛瞪得圆圆的,眉毛挑得弯弯的,仿佛说:“太多了吗?”

Paul叹息一样无奈地笑:“没问题,我只是想说......这种黑色的和这种白色的也要吗?”

她看看冰柜,发呆了片刻,问他:“嗯......有什么问题吗?”

Paul语气温和地解释:“Kate说,要七色冰淇淋嘛......那当然是要颜色鲜艳的咯......”

她仍然有些坚持:“黑色和白色不好看吗?”

“哈?”Paul有点不明所以,却突然发现她穿着白色的绒衣,黑色的跑步裤。这才释然地好笑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说:“当然好看。不过你说自己都说,缤纷夏日嘛......七种颜色,是赤橙黄绿青蓝紫。”

她还是有点呆呆地看着他,然后轻声地,乖乖地说:“喔。”

他笑着掏出钱来给Karsten,一边道谢,一边对她说:“你帮我把冰送去给Kate,好不好?午休结束,我要回去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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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间,在被一个悠长的分析报告无限拖延了之后,变成了下午茶时间。

Paul托着咖啡杯从大楼的后门信步走了出来。差不多四点左右的时间,天色已经开始黯淡。

医学院后门出来,是一片广大的草坪。草坪当中,湾着一泓美丽的,常年都有野鸭游泳的湖水,还有一座高大而密封的,白色的住院楼。

住院部对于医生来说,一向是一个每日报到的地方。数一数,Paul从做医学院的学生开始,已经整整入行十五年。然而直到今天,他仍然对住院部感到陌生。

漫漫地走进草坪中间纤细的石子路,他远远地看见,穿着红色裙子Kate在鸭子湖畔朝他招手。


“Dr. Cheng,你每天要吃多少食物?”Kate背后背着一只小巧的背囊,一根透明的细细的氧气管从里面延伸出来,插入鼻孔。

“喔......早饭,中饭和晚饭咯。”Paul席地坐在她的旁边。在风里,她红色的裙子在周身飘荡。这个重度厌食的少女,在最蓬勃的年龄里突然终止了发育。以至于,即便不套在那种普通的,白色宽大的病号服里,她的身体也几乎完全萎缩,消失不见。

而此刻她歪过头,似乎很认真地思索着Paul的回答,之后微笑着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笑起来的表情很天真,又似乎有一点点狡黠。这样妩媚的神色,使她看起来,又像一个妙龄的少女了。

Paul学着她的样子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肯定地点头。

Kate恍然地慢慢点头,仿佛Paul的答案难以置信。她在深切治疗部接受药物的供给以便活命,同时接受着日复一日折磨人的心理辅导。这样一个消瘦到几乎完全没有重量的身体,究竟用哪里存贮了这许多的能量,令她困难地维持着聪明的头脑?

Kate看着Paul手里逐渐冷却的咖啡,柔声问:“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Paul微笑点头。

于是Kate说:“那么,Paul,你请我吃冰淇淋好不好。”

Paul温和地回答说给你买一个冰淇淋当然可以。不过你不能吃。你知道的。

Kate却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又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刚刚提出的要求。她伸出筋骨明显的手,轻轻地,扫过入秋之后逐渐稀疏的草地。她动作轻缓而温柔,仿佛手指划过情人的头发一样。

她说:“我们......我和其他接受心理辅导的病人......每天要检讨自己的行为。你知道吗Paul?我今天又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反省自己的错误。他们叫我耐心地回忆......回忆自己究竟从哪一天开始厌倦了吃饭?又到底是为什么厌倦了吃饭?”

她说着话,深褐色的眼睛渐渐显得迷蒙:“可是厌食症的原因不都是一样的吗?......哪个女孩在开始懂得漂亮的年纪里不希望自己是一个窈窕的美人......?”

她迷惑地看着Paul,仿佛她在提问,提问一个关于别人的事情。

Paul安静地聆听。

Kate低头,羞涩而略带慌张的微笑在脸上稍纵即逝。这几乎是她的招牌表情,好像一个稍微有些自卑的少女。

在她低下头的片刻,Paul听见她用异常轻微的声音说:“我记得......山下有卖一种七彩的冰淇淋,上面堆满了草莓菠萝和甜瓜......”

Paul有些动容,还未来及回答,Kate却又毅然地抬起了头来,柔声而坚决地问:“为什么,我不需要食物的时候,大家都希望我饥饿......我想吃的时候,却又被禁止?!”

Paul突然觉得香港忙碌的仁爱医院其实并不坏。在那个地方,所有的人都忙成一团,无论医生还是病人。在那样一个嘈杂的大环境里,并没有任何一个个体,会格外清晰地注意自己,并且提出无数个为什么。

然而此刻,逐渐黑暗下来的天幕低下,一个非常年轻的,生着病的女孩子向他索要一个色彩鲜艳的冰淇淋,而他,竟然无法满足她。

而Kate却用手撑着地站起身来。她轻轻地拍打着裙角,用安慰的口吻说:“你不用为难哪Paul,我不能吃冰淇淋。我知道的。我只是,突然想起它来,觉得它的颜色很美。”

七彩的冰淇淋。

Paul抬头看她,保证道:“我下山的时候,给你买回来,好不好?”

Kate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欢喜的表情。她只是侧过了脸,轻声说:“你们亚洲的女孩子都好幸运呢。她们都很苗条。”

然后,她便踏着逐渐浓密的暮色,向着白色的,巨大而密封的房子走去。

山下有卖七彩的冰淇淋。Kate住在山上。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一个和七彩的冰淇淋相反的方向里。


Paul慢慢地开始参与医院一些正常的外科手术工作。自己的时间表于是显得略为忙碌了起来。在他终于发现家里实在是弹尽粮绝,不得不下山到超级市场寻求补给的时候,已经是和Kate聊天的一个星期之后。

假如他从山下捧着一个冰淇淋开车回来,即便是在这样的季节里,应该也会融化成一滩水了吧。

Paul虽然很少为生活的细节动脑筋,这样的常识性问题当然也不会不懂。但是他用一种无法解释的兴致开始观察市中心的咖啡座。他会信步走到美丽的小屋前,仔细地注视他们挂在窗外的冰淇淋图片。那些图片都非常可爱和令人满足。但是Kate形容的那种五颜六色又堆满了水果的冰淇淋,在他走遍了中央步行街上的所有七家咖啡馆之后,仍然没有发现。

暮色开始苍茫。在第七家咖啡馆的门口,他有些不甘心,又说不清为什么不甘心地停住脚步。绿色雕花的窗户里,开始亮起了像烛火一样温柔的光。借着舒适的光线,他又一次慢慢地看了一遍挂在门口的冰淇淋招牌,而小店里,非常年轻可爱的那个服务生女孩,看清了他的面孔。

他......长久地滞留。双手插在口袋里。他长时间思考地研究着冰淇淋招牌上琳琅的图片,甚至时而向前探下身体,去阅读图片底下关于配料的小字说明。光线滑过他瘦削的侧面。他目光细致。

终于他直起身来,深呼吸,准备放弃。

就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她看到他星光下笔直的背影。深秋的天气里他不过穿着一件柔软质地的毛衣。这样单薄的装束,让她都几乎觉得有点冷。

他有非常整洁的短发。她突然觉得,她闻到他背上秋天的味道。

他脚步不紧不慢。很快就淡出她的视线。

她突然闭上眼睛,自言自语说:“拼了。”

之后,一头冲出门外,跳到街上。

然而他走了。或者......他已经转了一个弯,消失在不知道哪一条小巷里了。

她怅然若失,这才发现心里像小鹿一样扑腾个不停。

有点不高兴地转回身去,她准备关门打烊。天黑之后的人们都不喜欢咖啡。这件事情令她不是特别理解。如果午夜时分仍然还在工作的那些人,想要一些令人清醒和温暖的人生安慰,要到哪里去找呢?

悻悻地拉开门,小钟铃的声音在头顶上玲珑地响成一串。

然后,在这种奇妙的,音乐一般的声音里,她听见背后有人在呼唤她。

“嗯......小姐?不好意思......”

几乎是雀跃一般地,她“腾”地转过身来,漂亮地大眼睛里跳动着很直接很生动的快活。

然后,他听见她的欢呼声:“你回来啦?!”

她有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短发,穿白色的上衣,系着黑色的围裙。

她生机勃勃地站在绿色的咖啡店门口,年轻得超乎想象。

......谁在说:你回来了......?

“喂,你为什么返回头来啊?是不是看到我的冰特别美味呢?”

她周身焕发着热烈的活力,脸色是柔软而健康的粉红。

她没进屋去,门自己砰然关闭,她头顶上荡过一串欢唱的小钟铃。

......我为什么返回头来?......

“喂,怎么啦?你不是想买冰淇淋吗?”

......

“喂,你听不懂我说话吗?你是不是中国人啊?”

......

“喂,你怎么啦?你发抖啊......你冷啊?”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世界有些空白。Paul并不知道他怎么被她拉进了店里。他靠在椅子里,紧闭着眼睛,觉得身体很疲倦。然而,心情却突然异常地清晰起来。这个时候他闻到面前飘来水洗摩卡的味道,他睁开眼睛,顺着香味抬起头,就看见她的笑容。

“怎么,你脑子清不清醒啊?”她的脸探过来,大眼睛忽闪着,距离自己很近。这样的一种距离,他突然又觉得脑子不太清醒了。

“喝啊,我煮的咖啡真的很美味的!”她把那只蓝白相间的咖啡杯向他推过来。

他低头啜了一口,镜片上蒙上了氤氲的雾气。再抬头的时候看不清她的脸。他有些尴尬,习惯性地摸摸胸前,发现自己没系领带。没有什么顺手拈来的东西擦眼镜。

“喂,你干吗?你喜欢用衣服擦眼镜啊?不行的!镜片会磨损的嘛......”她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他。

镜片上的雾气退去,她温润饱满的面孔清晰起来。比她苏醒过来的时候,还要健康得多。

“好点没有啊......”她声音轻下来的时候显得特别柔和,“你是不是不习惯这里的天气......这里太阳落山之后就好冷的!不能只穿一件毛衣在街上晃......还是你身体不好啊......要不要跟我去看医生啊?!”

她越说越认真,似乎就要起身拉他走。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我就是医生......”

“啊?!”她反映的速度仍然快得要命,“你是医生?这里没有华人的私家诊所喔......你不会是在大学医院吧?!”

他耐心地微微笑着:“我是......刚来不久......”

她不可置信似的靠到椅子背上,晃悠着身体,打量他半天,用讲鬼故事的口气说:“你该不会......是传说中的Dr. Cheng......?!”

他眉毛惊讶地竖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口气问:“你怎么会知道?!”

她探身体上来,双臂交叉趴在桌子上:“他们传说,Dr.Cheng是一个来自东方温文尔雅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大——帅哥。”

他也不由得探身向前:“我不是吗?”

两个人同时“嗤”地一声笑了。他抿着的嘴角由衷地,长久地流露着快活的笑意。眼神温润得有些迷蒙。她无忧无虑地看着他,咧开嘴巴问道:“干吗这么开心呢你?”

他眯起一只眼睛假装思索了一下,然后故作神秘地说:“因为......感觉。”

说完,他笑着看她。她脸上红扑扑的。咖啡的香气里,暖意缓缓地流荡开来。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3:06 A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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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第四篇和第六篇。
说不上什么原因,我注销了自己的帐号,每天爬上来游客的浏览一下,好像觉得这样躲着比较安全。
选第二外语的时候翘了很多课,依稀记得几个零落的单词,Zeig dir mein ganzes Innere,想把我,唱给你听?或者就是说,这一直是我们内心放不下的故事。
管它呢,反正我看完今日的更新就忍不住冒出来一下。

“他的咖啡时间是在午夜。从电脑桌前摊开的辞海一样的资料堆里抬起头来,顺着咖啡的味道,就可以看见Jackie的笑容。所以,仿佛一种条件反射似的,闻到水洗摩卡味道的时候,她好像就应该出现。
没关系。只要活着的人不忘记,死去的人就永远不会死。”

欧洲大陆,在我心目中,是童话居住的地方。
gil,就算小人鱼化成了泡沫,她还一直是我们心目中的人鱼公主,jas的天作还是迷梦里,小人鱼不是还有另外的结尾?不管哪一种,你总是那么温暖可靠,让人感动。
henry,胖兔子,忍不住笑起来,想起sohu的胖狐狸。

“两个人的目光散漫地停留在书桌上。厚厚的一摞资料上面,横陈着那张小教堂的卡片。隔着这张浪漫的图画,已经在他们眼前消失了一段时日的Paul,幻化出一个执拗而单薄的轮廓。 ”
好有画面感……

教堂墓地里终于在一起的人,永远无法描述的亲爱的人,空的泡面杯……

你们,只不过是相爱而已,我们,也只不过是爱你们而已。

既然爱还在,还怕什么……



象不求回报一样,去工作……
象没有明天一样,去生活……
象从未被欺骗过一样,去相信……
象从未被伤害过一样,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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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Jackie不再回来的那天晚上开始,Paul开始陷入了一种漫长的失眠状态。或者是因为当天的情景令他无法清楚状况,需要一个悠长的夜晚来仔细地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是因为去陪她,总觉得她在上面看着自己的时间应该是在入夜之后。或者是仁爱医院根本不肯放过他,安排的工作密度超高很不能令他精疲力竭,导致他只有在深夜才能动动脑筋,想想她大概走到了什么地方。

据说,人的生理周期决定了,所有的行为习惯和生物钟都会在三个星期之后建立起来。他的生物钟建立得似乎更快一些。很快,他便觉得睡眠已经不再是生活的必需品。

Henry和Annie曾经试图欺骗他的感情,哄他说灵魂都是夜来入梦的。只有他困顿之后进入失觉的状态,才有可能看见她出来。

他被他们两个信誓旦旦弄蒙了头脑,安眠药的作用一点也不爽快,他仿佛密封一样进入了黑暗的地带,那里没有Jackie。她并不生活在一个诡异的三度空间里,她只生活在他清醒地神智当中。他扔掉安眠药的瓶子,那种奇怪的化学制剂,令他不能满怀感情地与心灵对话。

而她,明明就在那里。

即便是疲劳战术之后,Paul也很少有睡眠的渴望。那座明信片上的小教堂,在距离大学城骑车半小时左右的地方。他在干燥的太阳底下徒步找到那处小小的乡村,翻过旺季之后暂时无人打理的葡萄园,又穿过漫长的麦田,最后沿着遍布着毛毛草的山地一直向上攀登,才终于到达了那个乳白色的小教堂。

小教堂竟然并不是天主堂,而是基督堂,他心里觉得都很好。Jackie是个很虔诚的基督徒。他原本对这些事情不甚了了,直到现在才突然发觉,基督堂里简朴的环境中,没有供奉圣母像。这个容貌一向被米开朗基罗塑造得温柔妩媚的女子,在耶稣降生之前,也曾经婚嫁。之后她化身神明,从此离家,在更遥远,更神秘的地方安顿了自己的灵魂。

作为一个外科手术的医生,他每天面对人脑的结构,原本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圣母离开后的故事他并没有兴趣再多阅读,那后面的情景,他并不喜欢。

山地的顶端,太阳直射。季节的关系,光线已经失去了热度。只剩下一片枯叶的黄。小教堂的周遭没有一棵树木的遮挡。小小的一片墓园,竟然也埋了四对的夫妻。他偶然间瞥见碑文上的生卒年月:一九一三到一九五六。再望下看,还有同穴而眠的人:一九一三到......两千零二。这个迟到了很久的丈夫,在漫长的余生里,没有再爱别人。

这在许多人的眼里,或者是一种苦。

然而,经过这里的时候,Paul只觉得无穷的羡慕。

他从墓碑前绕开,顺着土黄色的砂石围墙向下眺望。黄昏到夜幕降临,仿佛就是一个瞬间完成的过程。上一刻还清晰可见的一片湖泊,在日落的最后一缕光线消失的时候,停止了反光。

他感到胸口左侧突如其来的,异常清晰的一种牵扯。Jackie失去呼吸的那个霎那,她的世界,是不是也像此刻的情景一般,坠入无穷的黑暗?!

Jackie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他曾经反复地试图总结一下她的魅力所在。然而徒劳。他记得他小学的时候写过作文,描述一个人或者一件事。他写过诸如“我的爸爸”或者“我的妈妈”之类的文字,但是从来不不认为他本子上面落下的那个人,真的是他所钟爱的那一个。

所以,很多的细节,很多的感觉,根本是没有办法分析的。Annie她们一直以为他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外科医生。其实他并非不懂得体会自己的心灵。正是因为懂得这一点,他才主动放了Rebecca自由,他才微笑离开Annie。

Henry和Annie一直觉得长久的失眠会对人的肌体造成致命的打击。他当然可以理解神经衰弱状态下的焦虑和疲惫。然而他并不焦虑。夜风底下,他敞开心里清晰的记忆的时候,世界变得温情脉脉。如果他并不焦虑,如果他并不强求睡眠,那么,那些因为焦虑,因为失眠而引起的肌体压力,应该也就不存在了吧。

更何况,强求是多苍白的一件事情。

Paul甚至怀疑,他那两年不离不弃的等待,算不算是对命运和对Jackie的强求。他曾经在大雨滂沱的夜里对她说过,他曾经在日落中的飞鹅山上对她说过,他不会给她压力。然而他违背了这个诺言。

而Jackie很是善良,所以她不得不会来见他,以便缓解他偏执的神经。

以生命为前提强求,以爱为前提强求......或者,医生这个职业根本就是自欺欺人。或者,他根本不应该做一个大夫。

...... ......

“你不会这么死脑筋吧,Paul哥。”他竟然靠在客厅的沙发里打盹了?手里抱着沙发上的抱枕......抬头看见从冰箱前面转出来的Gil,手里碰着热乎乎的杯面。

他嗯嗯啊啊地胡乱应着,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Gil却一副天下大势尽收眼底的样子,趟着拖鞋溜达过来,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唠叨的样子一如既往:“我说,Jackie马上回来啦,这次想好没有啊?要不要跟人家讲清楚你自己那点龌龊的小心事......”

他眉头挑起来了,隐约好像觉得Jackie是离开去了什么地方,而自己,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跟她表白。

Gil用筷子高高挑起即食面,一边玩一边说:“干脆点吧Paul哥......这次Jackie可是很辛苦才返回来呢,说不定根本已经把你忘光光了......想追她回来看你够不够聪明咯......”

Paul些须诧异地皱皱眉头,问他说:“我好像已经跟她说得很明白了,不过她都不给我机会么......怎么你说她不记得我了?她在哪边?”

Gil仰头把杯面里的汤也喝个精光,然后晃着肩膀往卧室里溜达过去,一边摇头晃脑地咕哝着:“问问你的感觉啊老大......听听你自己心跳的声音......”


一阵的手机闹铃声。

他豁然睁开眼睛。搞什么飞机?没有安眠药,他竟然坐在窗口旁边的椅子上睡着了?!

来不及思考仔细,他迅速地接起来电话。

“喂?!喂Paul吗?是Henry。线路清楚吗?”

Paul失神了非常短暂的一个片刻。仿佛他和Henry,和Gil一起住在那间公寓房子里的日子又回来了。Gil困不过去睡觉,Henry打电话回家说,他夜游过了头,节目继续到明天早上。

想到这里Paul鼻腔出气地微笑了:“Henry,是我。我听得很清楚。”

看看时钟,清晨六点。仁爱医院里是午休的时间。

“Paul,我问你,”Henry的声音到仿佛很严肃似的,“你家里面有没有遗传的心脏病史?!”

Paul被他没头没脑地问得一愣,这才答道:“你搞什么鬼......我母亲是心脏病去世的嘛,你又不是不知道。”

而此时的仁爱医院里,Henry正异常谨慎地审视着一张X光透视片,口气严肃:“Paul,你出国之前体检的透视片在我手里。”

电话那头的声音遥远得有些不清晰,带着一点点模糊的鼻音:“怎么样呢?有什么问题?”

Henry并不理他,自顾自地问下去:“Paul,你有没有觉得身体有什么异常状态?”

电话那头的人仍然懒洋洋的,口气是好脾气的温和:“没有......你们不用担心,我自己是医生......”

话没来得及说完,Henry的呼机狂轰乱响,急诊室的红灯开始疯狂地闪动起来。

他还没说什么,电话那边的人已经明了状况似的告别道:“你做事吧Henry,我挂了。”

Paul攥着手机,忘着窗外透出一些光亮的天幕,思索了片刻。

Jackie......很辛苦地回来了?!

不可能。肯定是昨天跋涉了很长的路之后非常疲倦,于是睡了过去。然后是由于自己的心意过分强烈,以至于做梦做出了异想天开的好事情。无论是Gil,还是Jackie,毕竟都已经走得很远了。梦境当中,Gil那种生龙活虎的吃面的样子,他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不曾看见。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低头苦笑了一下,然而目光炯炯地锁定在了他从来不用的茶几上。

仿佛被人用榔头敲下来一样,他只觉得头脑和心脏一起颤抖不已。

茶几的一角,静静地立着一只,吃光了的泡面纸杯。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2:32 A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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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ie......?”

Gil呼唤Jackie醒来的时候有一点轻微的担忧。她会不会由于受不了刚才梦境中的生离死别,睁开眼睛就立刻嚎啕大哭?这种假想中的情景令他手足无措。

然而并没有。Jackie安静地睁开漂亮的眼睛。对Gil温柔地注视。

这个反映令Gil也有一点手足无措,难道他搞错了记忆录像,放给她看的是另外的故事?

然而Jackie竟然微笑了,她声音如常。

她说:“Gil,谢谢你。”

Gil在瞬间有一点感动。还有一点点窃喜般的骄傲。他有些羞涩地微笑,问她说:“你都想起来了?”

她说:“每一个片刻都很清楚。”

Gil默默点头。她却沉不住气了:“Gil,我怎么样才能去找他?是不是......进入他的梦里?”

Gil摇头。

Jackie有点糊涂了。灵魂似乎只有默默潜入别人梦乡的可能吧。总不至于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以飞在半空,把所有的路人都吓一个半死。慢着,难道她虽然飞在半空,周围的人却看不到她?!那么......这样的探望,还有什么目的?她离开得太匆促,忘记嘱咐他一些事情......比方眼镜最好不要用领带来擦,比方红酒喝得太迅速会容易醉,比方冬天看日出的时候要躲在车里把暖气打开,比方苏打饼干在楼下的超市里买不到,要开车走两个路口再向左转......

“Jackie,”Gil柔声地叫她,仿佛怕惊吓了她似的,“Jackie,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

她瞬间惊呆。这个话又是玩的什么玄虚?难道,他只是让她想起曾经在人间经历过的悲喜,然后不必做一个糊里糊涂的冤魂?没有错,Gil,他也记得她,记得所有的经过,可是他仍然呆在这里......他没有离开。难道,一旦进入了这个无所不知的环境,就再也不能返回那种在求索中生存的状态?!如果是这样,那她宁愿不问结果。她不需要知道他是否爱,是否痛,是否怀念,是否孤独。她只愿意待在他的身边,为他爱,为他痛,为他怀念,为他孤独。

人,谁不在寻找中经历无数的悲欢离合?尘埃落定之后,天使可以看见一切啼笑的因果。这样清晰的一个结果,几乎令人绝望。

她果然和Gil一样,变成了一个心碎的天使。

“不是,Jackie,你不是。”Gil急促的声音,慌张地试图安抚她。

她却懒得理他。

Gil深呼吸了片刻。终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似的,开口说话。

“Jackie,我说过,你和这里所有的天使都不一样。你的内心,和他的心脏,频率同步地跳跃着。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他在让你分享着他心脏的力量。”

Jackie的目光突然有了焦距。

“Jackie......用人类的判断,你死了。

“......而他的心脏,由于你强烈的牵扯,在迅速衰弱下去......

“我想,只有你可以去救他......我愿意帮助你,还原成人类那样的生命体,然后,把你的一半时间,分给他。

“......你愿意吗?”

Jackie仔细地看着Gil的表情,清晰地问他:“我......一共有多少时间?”

Gil摇头:“Jackie,我会尽最大的努力。”

Jackie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决心一样点头:“没关系。只要我找到他,一切都来得及。”

她曾经在那样漫长的几生几世和他擦肩而过。倘若,人生真的是一种循环状态的往返,那么,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她仍然要和他分离,失散在距离幸福一步之遥的地方,来不及带上他准备下的指环。然后,由于她总也不能变成他的“谁”,他会在剩下的生命中,无依无靠。

Gil靠近她,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Jackie,你......还要有心理准备。”

Jackie镇定地看他:“什么?”

“你......你并不再是Jackie, 你未必记得他是谁,或者还会有小小的缺陷......”

Jackie却突然问他一个另外的问题:“Gil,你怎么会有权利把我送回他身边去?”

Gil面露尴尬,支吾着:“偶尔犯点纪律错误,也蛮有挑战性的......”

“你会受罚?!然后呢?你还可不可以重新进入生命的循环?”她的眼睛开始越瞪越大。

“Jackie......我都说过了,生命的循环真是没有什么惊喜......与其一次又一次地被命运当白痴一样耍......与其一次又一次跟你无谓地相遇又没有交错......我更愿意永远呆在这里,隔三差五地违反点小纪律。”

Gil说这个话的时候,目光里带着顽皮。有点得意地口吻,似乎很满足。

趁着Jackie还没反应过来开始感情泛滥的时候,Gil急忙把话题扯了回去。

他说:“Jackie,就算你认不出他......也毕竟在他的旁边。你......会觉得幸福的。”

没有给她抢着开口的机会,他又说:“相信我。相信Paul。相信奇迹。”

Jackie朦胧看见,云端迷雾般的光线逐渐明亮,漫漫地覆盖了Gil的身体,他的面孔,他的声音......她最后听见的话是:“Jackie,跟着感觉......跟着你的心。”


Jackie,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是成全。世界上最麻烦的事,也是成全。

你一定知道美人鱼的故事,她化成了朝阳中的泡沫。

那么,在化作泡沫之前,我再帮你,最后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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