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 Zeig dir mein ganzes Innere全文完

十七

Jackie离开的第五日。

自从看到她画日落之后,他开始喜欢在傍晚的时候伫立在楼顶的平台上。这个时候的夜风愈加寒冷了起来。或者,冬天慢慢开始了。

Paul还不算真正看到过严寒的冬季。香港的气候,湿润而温暖,冬季到来的时候也不会有凛冽的风雪。然而这里似乎不同。

Jackie在的那些天,他兴奋过头,根本没空去理会昼夜变化的温差,直到现在他才突然发现,医生白袍的底下只加一件毛衣是根本不足以抵挡太阳落山之后的寒意。欧洲的阳光真的很神奇。当太阳照耀的时候,身体便觉得很温暖。然后,随着最后一线光明的消失,整个世界就坠入冰窖般的寒夜。

他安静地凭栏眺望,慢慢地看见眼前一片漆黑。

屋顶上的照明灯逐一亮了起来,他反转身,才发现身后有人。那人向他点头问候,动作轻盈得仿佛没有一丝声音。

他仔细地辨认,这才认出了面前的男孩。原来是那个出色的音响师。那个贝多芬一样的聋哑天才。那个用心听音乐的家伙。

说不定,他其实听得还要更清楚一些。

Paul微笑着走近他,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问:“你好,你是找我吗?”

果然,这个男孩读得懂他的唇语。他认真地看Paul的口型,之后微笑着开口说话。

他吐字不算清晰,但Paul听懂了他的意思。他说:“Dr.Cheng,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于是他跟着他,走去他的办公室。Paul这才知道,这个叫做Arne的小伙子并不是医院的病人。他是残疾人语言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帮助这里正在进行的一个项目作统计调查。

Paul等候的时间不长,Arne拿出来一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Paul用眼睛询问他,Arne微笑了。他把信封递上来,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Dr.Cheng,我看见你看日落的背影。我想,这张画上的人是你。”

他伸手接过信封。捏在手里冷静了一下,之后,鼓起勇气把它打开,抽出那张画来。

画仍然是一张铅笔素描。很明显的是Jackie的画风。

画面的正中,是一片开阔天空和云海中的一轮太阳。两侧的远景里,隐约地看的见陡峭的山壁。画面最近景的地方,狭窄的山麓上,停着一辆车,车头斜靠着一个男人。他看见他的背影,双手插在口袋里,执着而单薄。

他被震惊得丧失了所有感觉。画面上的场景这样熟悉,这是......飞鹅山上的日出。

Paul恢复意识的时候被发现自己被Arne按在了椅子上。他安静地看着他,仍然用一种一字一顿的声音说:“Jackie把它给了我。不过我想,你应该是这副画的主人。”

Arne这种费力的吐字方式令他的语气显得格外诚恳。这个在无声的音乐中生活的男孩,他用心灵说话。

他送Paul出门,对他有些调皮而暧昧地微笑。他说:“Dr.Cheng,她把你......画得帅极了。”


他拿着那只信封出来,突然感到一种......想念,排山倒海。

他这才意识到,从她离开的那一天开始,他重新恢复了短促而间断的睡眠。他为了一场手术,再一次错过了听她告别。他奔跑到车站,试图赌上自己的运气。他对自己说,并没有自私地想要留下她陪在自己身边。他一定不会忍心,哄骗一个失忆少女的爱情然后让她在最美丽的青春中目睹自己的衰弱死亡。他不过是......想听见她说再见。或者以她善良的品性,她会跟他说珍重,说让他好好照顾自己。他需要她这些温柔的话语,作为以后的岁月当中唯一的人生安慰。

难道是一种注定的事情吗?他竟然,永远听不到她跟他告别。这样的遗憾,让他觉得好不甘心。

他默默地往回走,任凭着强大的思念吞噬他整颗的心脏。


然而回去的路上,跟他打招呼的护士小姐们似乎表情暧昧。他有些奇怪,之后碰见外科病房的护士长,她匆匆地从他面前经过,笑着说:“Dr.Cheng,有人在办公室里等你呢......”

他呆在那里三秒钟,她转头发现他的惊讶,更加好笑地说:“没错,Dr.Cheng,你的办公室里来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士......”

他明白过来。年轻的女士,她们逗弄的微笑。Jackie......是Jackie回来了?!

他飞奔一样地冲向自己的办公室。

曾经在哪一天呢,他临时回办公室里拿忘记的东西,推门就看见她,偷偷摸摸地,往他的魔法盒子里藏零食。

深呼吸,他推开门。

一个窈窕的女生,短发,整齐而俏丽的刘海。穿着灰色的V字领毛衣和黑色的长裤。长大衣悠闲地搭在手臂上。看见他一头撞进来的时候,她站起来,闪着细长聪慧的眼睛对他微笑。

幻觉消失了。他定睛细看。之后无法置信地叹一口气。

他面前的女生,是An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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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Jackie离开,他整整五天没有再去过山脚下的咖啡店。除了检查自己的工作得失之外,他很少反省自己的内心世界。然而他还是非常明白自己对那家咖啡店的担忧:他害怕那里的情景太陌生,因为Jackie不在那里。他害怕那里的环境太熟悉,因为Jackie曾经在那里。

然而今夜总算是有小小不同。Annie来了。这个发现让他觉得有些感激。Annie和他,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可以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然而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他在看到Annie的时候,会被Jackie的温柔和Henry的温暖包围起来。他曾经为Annie动心,仿佛爱上清晨时分,似醒非醒时候的一个迷离梦境。那样勾魂,那样引人入胜。

然而,Annie却是活生生的。她敞开双手游戏人间,然后关上心门,挡住所有她所不钟爱的。他曾经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审视过自己,发现自己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好。然而,Annie的爱与不爱,完全无关好坏的普遍判断。

这个时候,Annie走在他的旁边,夜色一旦弥漫下来,她便显得格外的振奋。她穿着黑色粗根的鞋子,踩在光滑的石子路面上,脚步几乎欢快地跳跃。

她精神抖擞,游手好闲,满不在乎。似乎又回到那个夜夜流连在After Five,买醉,买男人的Annie了。

他侧过头去打量她,决定有必要跟她谈谈。

于是他说:“Annie,你来这里做什么?”

Annie偏过头来,笑笑地看他,酒红色的嘴唇在月色下深沉而性感。她看他的时候,总仿佛他的表情和问题都很好笑。他不语,等她回答。她于是无处遁形,信口胡说:

“我专门到这个地方,当然是来看你咯。”

他笑。然后说:“Annie,不要告诉我说,你飞了八千公里,就是为了来看看我。”

Annie出声地长叹了一口气。他看见她笑意盈盈的眼睛里似乎有些闪躲。之后她说:“你是对我没信心呢还是对自己没自信。为什么我就不能好单纯好单纯地来看看你呢。”

以我对你的了解,单纯的事情,你只会跟Henry一起做。他心里暗自这样想过,但是不敢说。于是不置可否地微笑。

她却被他的笑容搞得有些不爽。于是撅起嘴巴,快步走到他前面去了。

一直到小巷也走到尽头,她看见那家咖啡店的灯光,问他说喂咖啡馆那酒有没有的卖。

他哑然说小姐这里是欧洲你想放荡的生活呢就要去红灯区不过那里的人都身上有枪我保护不了你。

Annie笑着瞪他。而后安静了片刻。她低下目光,思索了一下,然后柔声问他:“Paul,你是不是心脏出了问题。回香港吧。好不好?”

她那样关切地看他。他又想起Henry。Annie和Henry真的很像。他们在放荡不羁的笑容底下隐藏的,那种突然严肃的深情,有一种致命的说服力。

他却把手插在口袋里,悠着声音说:“不好。”

她瞬间有些不解:“Paul,你应该不是......想逃避问题?!”

他看看她,说:“先进去坐下再说,好不好?”


推开咖啡馆的门,他发现Annie有一瞬间的失神。他为她这个震惊的表情有些得意,仿佛他能在这里找到这个秘密花园,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她缓慢地环顾四周,看见花色古旧的沙发,低矮的茶几,象牙白色灯罩里昏黄的灯光,和水红色温情脉脉的台布。

他们坐定,红酒来了。她仍然有些心不在焉。手指翻转着一包白色的软包装香烟,敲打在桌面上,发出轻轻的,啪嗒啪嗒的声音。

他于是给她和自己都把酒倒满。

她这才反应过来,试图制止他:“喂,你是病人,不可以喝酒的吧......”

他拿起杯子,在她的酒杯上轻轻一碰:“为了你飞八千公里来探望我,干杯。”

她恢复了笑容。

他看她喝酒,看她放下酒杯。之后他问:“Annie,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略为恍神,之后开始坏笑,细细的眼睛里荡漾起聪明而狡黠的神色。

她说:“Paul......依我看有问题的那个人是你......人生了病却不回家,愿意漂泊在异国他乡......是什么问题呢?”

他看着她,看见她眼中狡黠逗弄之色愈深:“这么一个气氛暧昧的地方......Paul,你有艳遇。”

他继续不说话。她于是开始有些犹豫:“可是......谁呢......?”

她甚至回过头去,打量吧台后面那个妹妹。

他简直无语,等她回过头来,他又给她和自己加满了酒,一边说:“如果我说是Jackie,你相不相信呢?”

Annie的眼睛开始瞪起来了:“Paul,你发梦吗?你不会想说......Jackie就坐在这里吧?!你......你产生幻觉......”

她竟然还小心翼翼地打量自己四周。并且用严重怀疑的目光看他。

他担心Annie以为他脑袋里面分裂了什么地方。于是沉默不再说话。她看着他低下目光,神色迷蒙而失落。他这个样子,不像是失散了爱侣,倒更像是被爱侣拒绝。

之后,他拿起酒杯对她笑笑,一饮而尽。

Annie端详他良久,突然轻声说:“现在......我开始有一点相信了。”

他耸耸肩膀,不想帮她判断。

Annie却自己判断了:“好吧。就算......她不是一个和Jackie长得很像的女孩子。就算......她是Jackie。那么,她现在在哪里?”

他伸手招呼服务员,要第二支红酒。

Annie的眉梢开始渐渐立了起来。她伸手按住他的酒瓶子,低声问:“她走了?”

知道他也没办法回答,她开始表情严厉:“Paul,你到底是有什么问题呢?你不是说,你中意看到事情结果的吗?你不是说,虽然感情的事情很难说,可是你始终相信有些东西是可以永恒的吗?那么现在问题到底出在哪边呢?”

他松开被她按住的酒瓶,思索着说:“Annie,我知道那种感觉......那种你喜欢的人从你身边突然消失的感觉......”

Annie沉默了片刻。她约略地思考,开口说:

“我知道,你是说你的病嘛......

“当初,Jackie得了AVM。她想跟你表白,又不敢跟你表白。因为,她不能把握你的心意......后来又担心,你的感情,和她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我不知道,你现在说的Jackie是不是她......

“如果是她的话,Paul,那你就应该好确定你们的感情。想一想,Jackie拒绝治疗的时候,Jackie辞职,突然消失不见的时候,你有多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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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从前,有一个男孩,他的名字叫做Young。从外貌上看,他不像中国人,也不像外国人。他那样美丽,那样好看,所有的比例都恰如其分,仿佛藏域雪山里的康巴男人,仿佛爱斯基摩冰屋里的极地之子,仿佛茫茫沙漠中的印第安酋长,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座神祗。他那样年轻,那样的筋肉虬结。没有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来自何地。他仿佛从宇宙当中一颗不明的星球上飞跃,穿过一个漫长的,足以令他忘记自己的隧道到达地面,来到这个波罗的海旁边依偎着的海边小城。他从落地的那一天就已经好像今天这样,仿佛从来不曾成长,也永远不会老去。见过Young的人都爱他,因为所有的人都相信,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看的男人了。

Young没有出身,也没有钱。他有大把的青春和大把的才华。他在这个海边小城里倾心学画,并且热衷于雕塑和舞蹈。他很努力地打工养活自己,然后把所有的金钱都用来犒劳自己年轻而放荡的心灵。有一天,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午后,Young发现了天气的异相,于是向老板请假,问富有的同学借来超级先进的手动照相机,飞奔到波罗的海内湾的沙滩上拍摄闪电。他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支撑起雨伞防止那台精密的相机被雨水淋湿。然而他做完这项艰巨的工作之后发现雨停了。他的闪电和无数滚滚的雷在瞬间消失。Young仿佛一条出水的鱼一样全身湿透并且异常沮丧。他抬起头,发现密集的乌云间拨开了一条金子一般的缝隙。从他身边很近很近的地方,慢慢的生长起来一条瑰丽的彩虹桥,悠然而袅娜地伸展着它的身体,飞跃到天空和海平线交接的地方,缓缓地落脚。是的,Young看见一条无比美丽的彩虹,真实而梦幻地挂在遥远的天幕上,真实而梦幻地跨越在他的身边。

Young那时候恐怕还仍然是个少年。他抬起头来,充满惊叹地欣赏,然后,毫无缘由地感到高,远,空阔和疼痛。

太阳的光线开始刺痛Young的眼睛,令他不得不躲开视线。他眯起眼睛,看到彩虹植根的地方。那里站着一个女孩子。高高的,瘦瘦的,有那样乌黑俏丽的短发和那样窈窕青春的背影。

那一天的傍晚,刚刚来到这个海边小城的Jackie,意外地收到一份礼物。那是一座泥土捏成的雕塑,尚未来得及着色和烧制,用手指按上去的时候它软软的,仿佛会随着她的心意变换自己的性格。那是一座桥。桥身圆润而温柔,造型简洁而古朴。这种弯弯的,旧旧的拱桥令人欢喜,仿佛总有双双对对的情人,可以长久地站在小桥的顶端,眺望湖光潋滟,眺望曲苑风荷,眺望薄雾初雪,眺望彼此的眼睛。那座桥那样小巧,小巧到只容得下两个人并肩而立的身影。那眼中的风景那样无限,无限到包括了无穷尽的岁月和岁月中的所有温存。

Jackie和Young开始相爱。

Young说Jackie,那不是一座桥,那是一条彩虹,你的彩虹,你带到海边,带到世界上的那一条彩虹。

爱情和生活到底矛盾吗?

Jackie和Young的求学生涯那样的快乐而艰难。他们和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拼命地绘画,拼命地雕塑,拼命地飚车,拼命地跳舞。这样读艺术的学生不同于那些读工商法律的人们,他们没有固定的作息,没有固定的成果,没有固定的风格,没有固定的道德底线。Young和Jackie经常穷得像鬼一样,被房东直接从屋里赶到街上。贫穷如影随形。他们拼命打工,也可能在一段时间里攒出一些钱,然而很快的,为了画社和舞团,很快又把所有的积蓄挥霍得精光。Young和Jackie时常饿着。在广场上给游人画像的时候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些肥硕而不善于运动飞行的鸽子。祈祷天空中霹一个雷下来把这些鸽子全部变成香气四溢的烤乳鸽。他们游说自己的教授,把装修房子的工作交给他们来完成,然后一边日以继夜地劳作,一边花言巧语地哄骗教授,把工资的一半先预支给大家。那一天,Young和Jackie偷偷溜出去,吃炭烤的蹄膀和酸菜煎土豆,再加上甜腻的黑森林樱桃蛋糕和浓厚的黑咖啡。两个人笑得开怀,仿佛是天地之间唯一心满意足的爱侣。

欧洲的冬天,总是那样的寒冷。

慢慢的,Jackie发现,Young开始卖身。Young有无比洋溢的才华和无比美丽的容貌。为了他的才华可以释放,他把他的美貌物化。饥饿和寒冷,Jackie和Young用青春和生命经历过。为了不再寂寞和孤单,卖身,又有什么关系?Young只卖给男人。为了不背叛自己的女孩。

Young大有恩客。他曾经像临界死亡一样疲倦。他一声不吭地闭着眼睛,完全动弹不得。

他们更加不放弃。他们更加拼命地画,更加拼命地跳舞。渐渐地,舞团开始收到邀请参加演出,渐渐地,画作开始在咖啡店里挂起来,在花店门口挂起来,在学校的展览走廊里挂起来。

他们办了画展。作品开始面向市场。他们的舞团开始盈利。甚至有了年少的舞迷。

Jackie和Young,他们彼此见证了对方最困苦的人生岁月,也成为对方那个岁月的一个组成部分。

如今,那段岁月结束了。


如今,Jackie听见这个故事的时候仍旧流了眼泪。她在住所里翻出了自己的一个小相簿。那据说是她自己从遥远的家乡随身携带到这里来的唯一纪念。她打开相簿,看见一个婴儿的照片,照片的地下用英文花体字写着她的名字:Jackie。她伸出一个手指,试探地抚摸那个婴儿的脸颊,并且感到神奇。假如并没有人说给她听,告诉她这个孩子就是她自己的话,她对于这张照片,就完全没有认同。那是一个陌生的人,可能演变成任何的一种外貌,性格,职业,气质,和......结果。

Young,好不幸的,也是一样。

他和Jackie熬过了最艰苦的时代,那个时代的爱情,就像沙漠里的仙人掌,坚定,坚毅,坚强。如今,仙人掌开出了美丽的花朵,然后,最美丽的花朵,枯萎在一个最短暂的瞬间。

Young爱上了他的一个恩客。

据说,Jackie曾经为了这样一种超越了性别的爱情而彻底气馁。她走投无路,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地离开,并且带着自杀式的热情,去参加了一场地下的飞车比赛。以她的技术,没有人会期待她可以活着回来。

这个故事哀伤而浪漫。Jackie听完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泪水在脉脉地微笑。她抬头看看讲故事的人。他同样是个年轻而可爱的男孩子,和她一样来自东方。他有羞答答的笑容,亮晶晶的眼睛,斯文的眼镜,整洁而舒服的齐肩长发。他跟她说话的时候态度诚恳。好像期待她的理解,又并不要求她的宽谅。他语气柔软而生动,笑和不笑的样子,都敏捷地体会着她心情的起伏变化。Jackie突然觉得,比起Young来,她似乎更加认得面前的这个男孩子。对于他给予了Young的爱情,她并不觉得妒忌。她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反应。或者,是由于她已经为了Young的爱情而殉葬了一次,或者,是由于她把这些岁月遗忘得太过彻底。对于Young为她曾经做过的一切,她无比感激,所以,她见到Young新爱人的时候,她对他,对这个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孩子,突然产生了一种......感激。可能不可能呢,这是一种上帝的旨意,面前这个令人亲切的男孩子,他代替了她自己,去补偿Young在那些岁月里所吃的苦楚。然后,她因此而获得了自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完成一些冥冥之中仿佛注定下的,即便扑火也要一往无前的......爱情。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4:26 A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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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圣诞节的舞会准备仍然按部就班地进行。不过Paul不再会为着Mrs.Koehle的舞伴担心。她今天似乎整天都没有发过脾气,都是因为儿童复健课程班的一个小朋友。Mrs.Keohle似乎和他相处融洽,或者说,是她颇愿意跟他长时间的相处。这个神奇的小朋友,便是Leo。

这个世界或者就是神奇的。Leo是一个沉默的,丧失了语言能力的小朋友。而Mrs.Koehle则是一个不能看见表情的老人。她们彼此之间的沟通,究竟是通过什么样的渠道呢。

也许,他们之间的交流,要比许多普通人之间的交流坦率许多。

Paul原本想今天继续和Annie谈谈。他们昨天晚上喝了太多的酒,思维又太过散漫。他们似乎谈起了很多已经应该淡漠,却其实从未淡漠过的往事。那些事情,在他和Jackie交好之后一度变得不再重要,仿佛变成了人生中必然经历的一些过往。之后,在Jackie生病沉睡的日子里,由于他头脑糊涂,朋友们大都不敢跟他提起那些曾经生动的时光。后来,Jackie醒来又彻底地离去。他埋葬了一个深爱过别人也被别人爱过的自己。于是,伴随着这种决绝的埋葬,那些岁月变得不再重要。Annie和Henry也一度变得面目模糊。他知道他们仍然出现在生活的四周,但是无法触及。整个世界变得陌生而令人难过。Jackie在哪里,他,便也生活在哪里。

直到昨夜,他明确了很多事情。他终于知道Jackie还在。虽然她忘却了一切,他至少变得不再寒冷。他漫漫地告诉Annie,在欧洲,即使白天的温度并不寒冷也要多带一件外衣,因为太阳落山的一霎那之后就是冰冻一样的黑夜。Annie那样温柔地看他。女人总是善解人意。Annie又一向是那样的洞察一切。她当然知道,在很长久的一段时间里,他从来都不觉得外界的温度会越来越低。因为,他的心里,是全世界最寒冷的地方。

他们闲散地聊天,仿佛失散多年的老朋友。并不需要多解释,就已经能够彼此体会。

所以,他当然也相信了一个问题,Annie和Henry是什么地方不对了。Annie是一个在密集的人海中奋斗并所向无敌的女子。她头脑聪明,处变不惊。然而当她面对Henry的时候,是完完全全的不能设防。由于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她等待了整整十年的岁月,并且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在Henry的神情中徘徊。后来,她下定了决心,决心和Henry尝试一种对他们来说很新鲜,又很致命的生活。他们为此而努力,这种努力,Paul偶尔觉得,并不太适合他们原本天生的气质。他曾经想着要告诉Henry,不要努力地对待Annie,要享受地对待Annie。不要放弃自己生活地对待Annie,要对待Annie如同对待自己的生活。然而,错过去了。他说话的时机总是被乱七八糟的际遇打乱,让他在突然想起他们的时候,总是有些须的担忧。

他也觉得这些担忧有点好笑。Henry和Annie经历过的恋情,恐怕比他经历过的手术还多。他们这些江湖浪子,情场高手,难道还需要他来教导不成。然而不知道因为什么,当他看见Henry躲在酒杯后面的眼睛的时候,当他看见Annie躲在香烟烟雾后面的笑容的时候,他总是不免觉得,这是两个单纯到需要保护的孩子。他们那样谨慎,他们那样闪躲。他们那样犹豫不决,他们那样奋不顾身。

而Annie昨夜的笑容,显得迷蒙而胆怯。她为了她的奋不顾身而疼痛了吗?还是......她反省了自己的奋不顾身之后,开始了新一轮的犹豫不决?

他于是在她谈天说地之后沉默的片刻里问她:“Annie,说给我听,你突然跑来这里,是因为一种负面的刺激呢,还是一种正面的刺激?”

Annie耍赖地笑,有三分酒意地看着Paul斜后方的一张桌子,含糊不清地说:“喔......一种对女人有效的刺激......”

Paul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去看,发现斜后方临窗的一张双人座上单独坐着一个女人。假如Annie不去看她,他便根本不会发现这个女人的存在。很显然的,这个女人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已经坐在这里,并且,和他们同样的,并不打算离开。

他眯起眼睛打量那个熟悉的背影。令他觉得熟悉的女人原本不多,很快的,他发觉,那个女人,似乎是Leo的妈妈。

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Paul非常短促地跟Annie抱歉,然后走到了Leo母亲的面前。

他还未开口,Leo的母亲已经抬起头来看他,并且清晰地打招呼道:“Dr.Cheng,您好。”

Paul温和地微笑着点头致意。

Leo的母亲似乎犹豫了片刻,终于说:“您请坐......Dr.Cheng。”

他于是坐下。双手靠在桌子的边缘上,十指相对。Leo妈妈默默地打量着他修长而稳定的手。之后她听见他开口问她:“太太,Leo好吗?”

她的面孔清瘦而文雅。即便此刻低垂着目光,也仍然有一种骄傲的气质。或者是由于夜晚时分的心情,或者是由于晕黄色的灯光,她此刻的骄傲,慢慢地被一种柔和的气氛软化,竟然显示出一种女性所特有的单薄,矜持和羞涩。

她说:“Dr.Cheng,我是一个虚荣的母亲。我明明知道应该向您道谢,却不知道如何在医院的众目睽睽之下对您开口......我听说......您可能来这里。”

他有些惊讶地抱歉道:“对不起,我根本不曾想到,您竟然会到这里找我。”

Leo妈妈迅速地抬起目光,摇头说并不是,我刚才也并没有看见您,我只是......在想心事。

他慢慢地点头,思索着说:“太太,Leo或者需要一些辅导课程。我不知道,每天送Leo到医院来上课的话,对于您来说是不是有些为难......或者,您愿意请一位专业的辅导教师。”

Leo妈妈沉默了片刻。她的表情温和而柔软,和那天画展上的她判若两人。

她侧着头思索着,问道:“Dr.Cheng,您是否觉得,我不爱Leo?我生下他到世上来受苦,又利用他的痛苦来沽名钓誉。以他的智商,原本永远都可以只做一个孩子,我却那样残忍地对待他,命令他成为一个天才。”

Paul低下目光注视着自己相交的十指,之后抬头看她,温和地说:“太太,我想,您那样地训练Leo,是为了他不受外人的藐视。”

Leo妈妈迅速地抬起眼睛看他。

他对她鼓励地微笑,而后继续道:“但是,对于Leo来说,外人的看法都并不重要。他需要一个妈妈,她为他的进步感到开心,感到欣慰。”

Leo妈妈抬起右手,把淡茶色的头发拨到耳后。这个小动作显得她有些紧张,这样的紧张淡化了她所有的矜持,她在他的眼里,真的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生病的孩子的妈妈。

他听见她说:“Dr.Cheng,您或许不了解,贵族是怎么一回事......可笑的是,我并不是贵族。我错误地嫁给了Leo的父亲,之后又拼命地脱离了那个可怕的豪门。然而Leo比我更加不幸......他逃脱不掉不时去拜访父亲和祖父祖母的命运。我不得不教导他用严格的礼仪和拘谨的神情面对那些所谓亲人的惊讶目光......因为Leo曾经那样崩溃地从父亲那里回来......他那样苦恼,他整夜地嚎叫。他没有眼泪,Dr.Cheng,您是医生,您告诉我为什么Leo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哭泣?!就是在那个夜晚,我发现了一件事......Leo在嚎叫的时候可以绘画。”

他默默地咬着牙。其实,他从一开始已经知道,从Leo妈妈这里,无论如何都会听到一个苦难的故事。为什么,当这个故事轻柔地送入耳鼓的时候,他仍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

“......所以,我开始纵容Leo绘画。”Leo妈妈的声音非常轻柔,甚至显得婉转而动听,“直到现在。他累了,不再叫了,也不再画了......他一定非常疲倦。Leo不是一个天才......我却逼迫他扮演一个天才......他当然应该疲倦。”

Leo妈妈的叙述突然中断。她仿佛一个中世纪的行吟诗人,又仿佛星夜中拱桥低下卖艺的歌者,在故事的高潮中嘎然停止,用一种哀伤而凄婉的手势。

Paul安宁地听完她的叙述,用一种格外温和的声音对她说:“太太......Leo是一个天才。他用一张很简单的画告诉我,他在哪里,他想什么,他要往哪里去......他和其他那些绘画的天才还有点不同......因为他还知道他为了什么画画。他是为了你画画。他为了让他的妈妈开心画画。从这一点看起来,Leo更加是一个天才。”


那一天,在回去的路上,Annie笑笑地看着他说:“很好啊......你理解别人的能力都还是很强。”

他摇头微笑,说喂你不要崇拜我喔。

Annie做一个绝望而好笑的表情,说你傻了么我是说你既然能理解你那么多的病人为什么不能理解你自己的心意。

他在Annie的询问中苦笑。Jackie说过,医生,是最麻烦的病人。

然而Annie并不打算放过他。她喝了酒,脸色红润而言语更加肆无忌惮。她说Paul,我不知道你说的Jackie是不是我的好姐妹,如果是的话我真的很了解她。你这样放弃了她她真的会好不开心......她不开心因为她不甘心。你呢Paul,你就这么放弃她你甘心么......

他被她搅和得头晕脑胀。于是突然非常想念Henry。那家伙不知道做了什么遭天谴的事情把Annie逼到了欧洲。Annie来到了欧洲于是遭天谴的那个变成了他。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真是绝望。

月亮还是那样清醒。他在明亮的夜色中停止了脚步,问Annie说:“Annie,你既然相信我的理解能力,就不如坦白地告诉我,你和Henry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不想说没关系......我也明白你需要想想......或者明天咯?......”

结果,今天早上他接到旅店打来的电话,Reception的小姐告诉Paul说,Annie小姐说她想Shopping,于是去了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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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害怕是什么意思呢?害怕是一种感觉,一种在不妨害认识事物本质的前提之下仍然感到恐怖的感觉。

那么......爱是什么意思呢?爱,是不是首先也是一种感觉,一种明明已经认识到所有的不可能性,却仍然无法克制自己心意的那种感觉?

面对着在眨眼之间恢复漆黑的天地,这种无法克制的感觉变得越来越真实。曾经,由于Jackie爽快的离开,他对于死亡的恐惧感消失了。害怕这件事情似乎离他远去,不复存在。之后,仍然由于Jackie爽快地离去,他对她的爱意,消失了无数种的可能性,唯一仅存的方式,就是持续不断的想念和眷恋。然而Jackie如今回来,她生动地存在在一个距离自己非常近的空间当中。这个事实令他开始贪婪。单纯的怀念不足以安慰他层层剥落的心脏。而对于未知世界的那种猜测,又慢慢地回来了。

所以,Annie那样直接地问他,反复又反复。

她问:“Paul,你甘心吗?你甘心吗,Paul?”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觉得愈加凛冽的空气也不足以令他心胸畅快。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起来,他按下接听键,立刻就听见Henry在电话那头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

“喂,阿Paul?!Henry。我问你,Annie是不是在你那里?!”

他发现自己嘴角开始抑制不住地上扬。冬天呼啸的风里,Henry急切的声音那样生动而熟悉。

他微笑起来,好脾气地回答道:“是啊......不过今天我没见到她。据说她到巴黎去了。”

Henry在电话那头喘息的声音仿佛一个喷气中的火车头。

他听见Henry这个样子,只好自说自话:“Henry,我问你,你到底对Annie做了什么事?让她一个人丢下所有工作跑到欧洲来?”

Henry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个短暂的片刻。Paul几乎能想象出他咬牙切齿又颇有些尴尬的神情。片刻之后他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不过是求了个婚......”

“......一种......对女人有效的刺激......”Annie有些惊惶有些赖皮的笑容又浮现出来。

他恍然,所有不必要的担心都消失了。Annie显然是受到了惊吓,而可怜的Henry,那个吓死人不赔命的罪魁祸首,还懵懂着对Annie的过激反应摸不着头脑。

Paul于是哑然:“Henry,据我所知呢,在丹麦结婚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只需要新郎新娘两个人到场签字就可以了......”

Henry暴走的呼吸声又持续了三秒钟,Paul听见他短暂地说:“行了,我知道了。”便“啪”一声收了线。

笑容还没来得及散去,医院的传呼电话疯狂地响起来。他边走边听,听见手术室的护士长清晰而迅速的声音:

“Dr.Cheng,Mrs.Koehle突发脑溢血,请您即刻到手术室......”


想念是什么意思?想念是一种感觉,当你热衷于一个人,即便是可以每天相见,也仍然有想念的感觉。

那么,回忆是什么意思呢?或者,回忆也是一种感觉,一种对于已经遗忘的事情仍然眷恋,仍然牵挂的亲切感。

对于这个卧在波罗的海内湾旁边的小城,Jackie几乎完全没有认识。她整理了自己的房间,慢慢地阅读了自己的相册和电脑中所有的档案文件。她在城中心的商业街上找到了那家画廊,看到他们展卖的,那些据说是Young和她自己创作的绘画。她走到海边,眺望冬天里寒冷的一片海。听人家讲,这里由于是内海,冬季严寒到来之后也会冰冻。那些天鹅和海鸟会飞走吗?天鹅,据说是一种顽强的,忠贞的爱侣。假如做伴的一只死去,另外的一只就会腾空而起,飞向碧蓝的高空深处,然后骤然收缩双翅,头颈向下,笔直地向大地坠落。

可笑的,人,就算已经忘却了生命的过往,却仍然无法丧失为爱情感动得本能。Jackie胡思乱想着走在海边的时候,突然对这个陌生的城市生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不舍。据说,所谓乡愁,指的是埋葬在异乡的一滴眼泪。面前的咸海水,大概就是由无数迟归游子的眼泪生成,在积累过无数的时光,变得温柔而宽容。

这种温柔和宽容,像一个温存而隽永的笑意。氤氲在眼神的深处,那样深不可测,那样难以琢磨。他,就像一个和最爱失散了的孩子,在深夜的花园里寻找等待。无数的玫瑰花在夜色中向他吐露芬芳,他却只是伸出手来,拨开丛生的荆棘,执着地寻找着回家的路。

迷失之后,最美丽的花园都是暗淡而恐怖的。弥漫着无穷的不可预知。而他,又沧桑又苍白,又敏感又性感,又忧伤又优秀,又执拗又执着,又无法理解又无法放弃。

Jackie抬起头来,只看到海边参天的,失去了树叶的枝丫横亘着挡住了星辰,树杈上,群居着铺天盖地的乌鸦。

Jackie交叉了双手抱在胸前,抬头寻找月亮。初升的月亮和她来时的那天不同,已经变成饱满的一个半圆,明亮的光线洒在海面上,粼粼地反射起来,照映到岸边一个无比美丽的身影。那是一个年轻男孩的身影,Jackie认出他是Young,她从照片的影像上认出了这个男孩,她觉得他真的是好看极了。他从洁白的月色低下幻化出来,仿佛神话中的王子......是太阳神,海神,还是水仙花?

Jackie在这个瞬间失神。Young向她走过来。他向她走过来带着礼貌的微笑,仿佛一个斯文而友好的陌生人。

Jackie于是对他微笑起来。她笑起来的样子胜过任何一次壮丽的日落。这个形容,Young从来也没有怀疑过。这个女孩,神秘的东方姑娘,是他曾经倾心爱过的。只不过,仿佛瑰丽的日落一样,热烈而鲜艳的色调消失了。他无可救药地坠入另外一段另类情感,而她是他唯一担忧的。如果她会因此而坠入黑白无间的永夜,他便无法原谅自己。

然后,他们安静地,微笑地,长久地彼此注视对方。又在对方眼神的最深处看到了越来越浓的笑意。原来,当摆脱是一种相互作用的时候,分离的伤感和轻松就是平衡的。遗忘往往需要一些时间,然而Jackie出了车祸。新恋情往往可以弥补旧伤痕,然而,Jackie眼神深处那种涓涓的,眷眷的柔情,仿佛已经经历了无数的等待和无尽的岁月。

Young这样震惊地打量着Jackie。那个爱画画,爱跳舞,爱飙车,爱拼酒,爱放荡青春,爱黑白色明确的世界,也爱着他的Jackie,从他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他的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姑娘,她无声地原谅着,思索着......爱着。

Young伸出双臂,揽住Jackie的肩膀,用一种温柔而毫不色情的声音说:“Jackie,你长大了。”

他们在安宁的天地之间得到彼此的完全体谅。然而再抬头的时候月亮消失了。沉重的雷声滚过漆黑的海平面,凄厉的闪电也跟着。他们开始还觉得好笑,觉得初相遇时那场无比猛烈的,雷电交加的大雨似乎要再度重演。那场大雨带着奇异的,幻觉一般的浪漫色彩,无论如何,都不会令人觉得恐怖。然而很快的,他们发现骤雨中伸手不见五指,在黑沉沉的,仿佛消失了方向的天地之间,突如其来的,无声无息的巨浪翻卷了起来,顷刻之间就吞没了世界。


手术进行到四分之三的这个时候,递过止血钳的护士长震惊地看到,Dr.Cheng的脸色突然异乎寻常地苍白下来,那种令人担忧的颜色,比手术台上方悬挂的无影灯还要凄怆。

她瞬间惊恐,以为是手术出现了什么问题。然而向投映颅内状况的屏幕上看去,没有肿,没有淤血,一切障碍都清除得很干净。低头看,Dr.Cheng的手指,也依然稳定而敏捷。他只是脸色突然雪白,额头上渗透出冰冷的,细密的汗水。

护士长帮他擦汗,同时轻声问他:“Dr.Cheng,您是否需要休息一下?”

他没有说话,沉默而果断地摇头。这样近的距离里,她竟然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他屏息凝神,高度集中,眼神和手指同样专注。他不像是遇到了麻烦,到仿佛是身体上承受了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疲惫。

又熬过了异样漫长的一个钟头。护士长清晰地看到,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

病人被安稳地推出手术室。一切都安全及了。护士长伸出手臂,试图挽住Dr.Cheng看起来异常僵硬的身体。然而他做了一个阻挡的手势,用一种非常迅速的步伐向外走去。

护士长觉得他是哪里不对了,来不及换制服便跟着他一路奔了出来。穿过走廊,值班室里的电视机竟然还开着。那个年轻的值班医生正从半瞌睡的状态下惊醒,仔细地审视着屏幕上一团漆黑的新闻报道:

“东海海面在两个小时之前发生海啸,风暴席卷了内海边的小城施特拉尔松德。抢险队员在半小时前于白岩滩上发现两名东方男女,目前已无望生还......”

护士长轻声惊叫着接住了程医生的身体。他那样消瘦,那样一声不吭。然而为什么呢,她仿佛听见他胸腔深处颤抖的,碎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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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据说,昨夜的风暴,对于广阔的波罗的海来说,实在是稀松平常。

所以,当正午的太阳透射过灰色的冬季云层,努力地试图带来一丝暖意的时候,从白岩滩向下眺望,就看见一整片灰蓝色的,深沉而温暖的海洋。

世界风平浪静。天气预报甚至说,今天会云开日出,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在这样的天气里,从小城骑车,沿着跨海大桥来到白岩滩,便可能享受到难得的冬日暖阳。

据说,热衷于在冬天寻找太阳的人,其实是在渴望生活中的温暖。

生活中的温暖。这个词汇听起来拗口而抽象。于是,原本背起了行囊打算离开的Jackie,在听了天气预报之后,竟然经过短暂的思索,把黑色的皮箱竖在了宿舍的门口,借了邻居家男孩的自行车,出门寻找太阳。

然而太阳竟然比她此刻的心情还要羞涩。迟疑着不肯露面。甚至在中午时分越来越衰弱了下去,渐渐的,竟然就阴了天。

她原本打算昨夜离开,那么,在今天日出的时候,她就可以赶到大学城的医学院顶楼去。假如她动作够快,说不定,就可以在他上班之前看见他。他还在那里看日出吗?那样单薄安静的一道背影。怪寂寞的,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谁知道,一场莫名其妙的风暴,把她和Young卷进哭笑不得的尴尬局面里。

当时,他们在内湾边散步,被迟滞了一步的海潮扑倒在地,她险些被一个浪甩出去的时候,Young竟然神奇地抓住了她。他用有力的手臂缠住她,另外的手臂抓住了岸边的树干。幸好,他们两个都是舞林高手,头脑和身体都足够敏捷。尽管如此,两只落汤鸡还是在饥寒交迫中活活在树顶上蹲到了半夜。他们面面相觑,仿佛回到了传说中那些寒冷,饥饿和艰苦卓绝的岁月。然而Young用深深的眼神望着她,轻声对她说,Jackie,谢谢。谢谢你曾经来过。虽然你已经忘记了我。

那么,Paul呢?

在一些清晰和不清晰的片断里,Jackie对他隐约觉得亲切。他语气中无比的耐心和温存,他那样恬淡中突然快活起来的笑容,似乎都是仅仅针对她一个人的。他的手仿佛一件超级实用的艺术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心里发痒,想要试图把握住这件艺术品。这是恋爱的感觉吗?一种柔软而又甜蜜,犹豫而又勇敢的兴奋。

她甚至在面对大海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个颇不应该的想法:假如,昨天的海难当真把她吞没,他会怎样......?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完整的画面:他独自一个人看着公交车离开,长久地滞留在初冬的站台上,背后,是一钩单薄的,西流的弯月。

她也胡乱地翻阅关于失忆的资料,头绪广泛而毫无心得。那些时候她很想去问问Paul,失忆,是代表记忆中的过去太过残酷,所以她不愿想起,还是记忆中的过去太过珍贵,所以她不愿忘记?

不管她的头脑知道还是不知道,她总是觉得,记忆是存在的。存在在一个什么过分保险的地方,以至于藏宝的人自己都丢失了钥匙,而宝贝,关在了心里。

她靠近他身体的时候,便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气息。仿佛他的手臂曾经揽住她的腰,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量。

她拉着他去快餐店里吃宵夜,他拎起一根炸土豆条,一直咧嘴的样子,仿佛拎着一根蛔虫。她看到他那样,就迫不及待地笑出声来。

他把Leo从水里捞出来之后一直沉睡。他沉睡的时候干净年轻得好像一个孩子。他的头发荡了一撮在前额上,她看得替他痒,不由自主地伸手去给他拨开。

这是爱吗?......这是爱吧。

相爱是两个人的互动,爱却是一个人的心意。

所以,她希望,每一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她觉得,只要她活着,就应该一直呆在一个看得到他的地方。那样,一旦他需要她,她就可以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

所以,山脚下的那间咖啡馆,或者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想到这里的时候,Jackie发觉自己在偷偷的微笑。她决定回家。他在的地方,很奇妙的,给她家的感觉。

“Jackie!”

难道是她产生了幻觉,她分明听到远处飘来清晰的呼唤声。这个声音异常熟悉,她于是转回身去,四处寻找。

白岩滩,是一条美丽的全白色的砂砾质丘陵小岛。它横亘在海的中央,形成狭长的一条。

“Jackie!”

她急忙顺着这个声音找过去,目光绕过高矮参差的白砂丘,远远的,在狭长的小岛的另一个尽头,她看见他的身影。他穿着厚外套,在冬天的海风里,他焦虑的表情和柔软的头发一起飘飘荡荡,荡漾过她的心神。

她朝着他的呼唤声走去,傻乎乎地红了脸。

这一次,他却仿佛突然变得聪明了。

好像感觉到了她的存在似的,他回过头来。

他渴望地回过头来,一眼就看见,在碧海蓝天之间,在雪白色的,巨大沙丘后面,站着那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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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他看见她,一万颗悬在空中的心终于着陆。他闭上眼睛,长久地深呼吸,再睁开来看她的时候,竟然满意地发现,眼前的景象并没有消失。于是,他眼神深处那种无穷尽的温柔,无法遏制地蔓延开来。

面对他这样好看的笑容,她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先开口说话:

“喂......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找我啊?”

他点头,疲惫中带点委屈的神情。这幅模样致命地挑逗起了她无限的柔情。于是她低下头去,红着脸,天人交战。

还好,她自我斗争的时间一向不长。一秒钟后她已经又抬起头来,并且鼓足了勇气,看着他。

她说:“会不会是......你听说这里海啸......所以就在担心,以后都再也看不见我了?”

他认真地点头。

她耸耸肩帮说:“其实都没有错咯,假如昨天晚上我很不幸地站在现在这个地方呢,就已经葬身大海,不知道被什么鱼吞了。”

他动容,皱起了眉头说:“不要乱说话。”

她开始觉得他的表情可爱,逗他说:“不过你走运啦,我还活着站在这边。那么,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呢?”

他顿时语塞。

从昨夜到今天,他一路赶来,心里牵挂着她的安危。他眼前重复着她的笑脸,感到无法言喻的惶恐。头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他竟然想起家中衣柜里挂着的一套西装。他在飞鹅山的日落中,曾经穿着那套衣服,平生第一次拥抱了Jackie。之后,那套衣服上便长久地保留了她的体温和味道。他坐在夜晚奔驰的火车上,突然后悔自己没有穿着那套西装。那套衣服上面是留着记忆的。假如他穿着它的话,至少可以感到少少的安心。

她看着他进退失据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就笑起来。她乌黑的眼睛弯弯的,看他的时候像一个大人一样宽宏大量。

她说:“好吧。你不知道要说什么......那我来说吧。”

他有些失措地抬起眼睛看她,发现她的笑容很坦白。

她说:“我知道。你生病了嘛......心脏的问题发作,怀疑救不活了?”

他一愣:“你怎么知道?”

她撇嘴:“我这么讨人喜欢......医院里所有的八卦,有哪一件事是你知道我不知赖模俊?

之后她收了笑容,神秘兮兮地看他:“我问你,对一个生病的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

他思考她的问题......嗯......找一个好医生?......鼓起勇气?......买保险......?!

她仿佛一目了然地看到了他的脑袋里面,眼睛越瞪越大,不可置信地频频摇头:“喂,我其实一直知道你很笨,不过还没想到,你竟然笨到这个程度......”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Jackie,你想怎么样呢。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你,你的爱,它们遗失了。原本我还对它们有所期待,因为我觉得还可以补偿它们回来。然而......有些事情也许真的就像日落,无论当时的景色多美丽都好,最终,还是会消失。

她显然对于他所能提供的答案彻底绝望了,开始循循善诱:“那,我告诉给你听咯。对一个生病的人来说呢,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持心情的愉快。人开心呢,抵抗力就会增强,就算最后打了败仗,别人也不会笑话他软弱。你知道,要如何保持心情的愉快吗?”

他好脾气地微笑,顺从着她的心意摇头。

她心满意足地继续教导他:“那就是......见到我咯。”

他觉得胸口一阵尖锐的疼痛。她给的答案正确得惊人,迫使他闭上眼睛,尝试着缓慢地呼吸。

她立刻紧张:“你没事吧?不舒服吗?”

他摇头,柔声说:“没有事。我觉得......这里有点冷而已。”

她立刻行动,把长长的粗线围巾摘下来,不由分说地绕在他的脖子上,缠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围巾带着她淡淡地温度,柔软的绒毛蹭在他的脸上,有些须的痒。

他忙着伸手,去拉那条绕得太紧的围巾,试图挣脱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谁知道她的速度更加迅雷不及掩耳,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变魔法般地剥开一块糖,放在他的嘴巴里。

糖带着清凉的薄荷味道,甜甜的味道蔓延开来的同时,呼吸也觉得顺畅起来。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告诉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在口袋里放一块糖,就会觉得很幸福......你说,假如家里有一个宝盒,里面的零食怎么吃都吃不完,怎么吃都还会有,是不是一件好开心,好幸福的事情?”

不等他发表意见,她低下头去笑话自己:“我知道......这个愿望很渺小的。不过你呢,程大医生,你金钱地位名誉美貌都有了......生一点病,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生缺陷喔......”

他又被她所谓的“金钱地位名誉美貌”逗笑了。顺着她的口气逗她说:“是......如果没有这一点点‘人生缺陷’呢,我都觉得上帝很不公平......”

她瞪起眼睛来认真地点头:“是喔......那,你自己都承认自己有缺陷咯......作为交换条件呢,我告诉你个秘密。”

她歪着头,期待地看着他。他于是也认真地点头倾听:“你讲。”

她叹口气,然后说:“我是色盲。”

说完,她等着他有点惊讶的表示。谁知道他只是涓涓地望着她,柔声说:“我知道......”

她彻底惊讶:“哇......没想到你竟然比我还八卦......”

他无可奈何:“喂......”

她却大度地摆摆手,豪迈地说:“无所谓啦。就算我看不到颜色,也不妨碍我做一个大画家.....”

说着,她在背包里一阵翻,掏出一个信封递到他手里:“我有东西给你。”

他笑着接过来,猜到是一幅画。

她还没等他打开就自得其乐地笑起来:“我保证你一定喜欢。”

那是一张类似儿童书插画形式的彩色铅笔画。坦然而生动,色彩和笔调都分外的柔和而明快。

她画的是一条彩虹。

虽然他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一条彩虹,还是忍不住有些惊叹地笑起来。因为,她画的彩虹很复杂,它不是简单的七种颜色,而是......华丽的十二种。

他看完彩虹,抬起目光看她。发现她微微地低着头,思索着说:“Paul......我不知道什么是赤橙黄绿青蓝紫。所以呢,我就买了一盒十二色的铅笔,然后用每一支铅笔画一个半圆......我想,你都不会介意,彩虹的颜色更多一点咯?”

他温存地,长久地看她,称赞道:“......很漂亮。”

她仍然没有抬起头来,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慢慢地,柔声地说:

“对不起......我其实呢......真的好中意好中意陪在你的身边......

“不过,我想......我对你来说,可能真的不是一个好的伴侣......

“我永远都不知道,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日出和日落的太阳那个更漂亮,红色的桌布和水红色的桌布有什么区别,什么衬衫要配哪种领带......

“昨天下午,内湾的海边出现了彩虹......我抬头看见它......它就在我的头顶上边,我很仔细的看,却还是不能肯定......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她提问题的语气非常认真,仿佛一个迷惑在大千世界面前的小学生。这种语气令他他无法遏制地悸恸,不由自主地告诉她说:“Jackie......你看到的彩虹,比我看到的彩虹要美丽得多。”

她怀疑地眯起眼睛看他。仿佛他说的话难以置信而她又很愿意相信。就在这个时候,飘飘忽忽的,低矮的灰色天幕上,突然就飘起了微弱的雪。

他伸出手去试探雪花,看见自己手指上融化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Jackie于是听见他蛊惑一般的,略带着朦胧的嗓音在她耳边说:“Jackie......你看看雪花。”

她抬头,红扑扑的脸辉映着柔和的初雪。

他问:“雪花,是什么颜色呢?”

她呆呆地看着,回答说:“白色。”

他微笑着思索了一下,有些为难似的继续问:“那么......嗯......我的眼睛呢?”

她呆呆地看他,温顺地说:“黑色。”

他点头,告诉她说:“答对了。我最中意的两种颜色,你现在都知道了。”

她做梦一样地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睛深得像海一样。她试探地,慢慢地靠近他,终于渐渐把脸颊靠在他柔软的围巾上。

他感受到胸腔里异常急促的心跳,她乌黑的短发,就摩擦在他冰冷的脸颊上。

他试图向她解释,却根本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开口叫她:“Jackie......”

她却温柔而坚定地“嘘”了一声,然后做梦一样地,漫漫地制止他说:“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压力,让你做一些令你自己不开心的事。可是......你也都可以,在可能的范围之内,对我好一点,让我开心点啊。”

他终于闭上眼睛,用脸颊贴紧她的短发。她听见他用一种异常无奈,又异常深沉的声音对她说:“Jackie......我其实是想说......从今天开始,我以后都只穿白衬衫和黑西装......所以,无论你买什么样的领带回来都可以......”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5:09 A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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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宝贝第一个疗程的治疗仿佛石沉大海。这个孩子,终于和一般的婴儿开始不同。他仍然非常安静,非常听话。在其他的孩子纷纷睁开眼睛,摊开双手,翻转身体,开始学习爬行以便更接近地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仍然每天恬美而乖巧地沉睡。这种毫无变化的成长,令他的爸爸妈妈更加疼爱他。就好像疼爱一个永远都可以放在口袋里,捧在手心上的小王子。

这个情景,Paul和Dr.Lauer都不太愿意面对。治疗小组的讨论又经历了两个漫长的夜晚。

Dr.Lauer一直对他抱歉,他说Dr.Cheng,对不起,如果您需要休息或者住院的话,就请您告诉我......至于宝贝,您或者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对他放心......

他点头微笑。自从他和学院的校长交涉,逐渐减少了手术之后,工作对他来说已经不算是一件透支体力的事情。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跟宝贝的父母洽谈。孩子一旦长大到三个月,所有的感官就逐步发育完成。那么,脑部肿瘤发病的疼痛感,是可以令一头狮子打滚的。

Dr.Lauer总是面色笃定地对他说:“Dr.Cheng,我去和宝贝的父母谈。”

他很是感激Dr.Lauer的职业操守。然而他总是想起那一天的情景。不过是两个月前而已,在渐渐枯黄的,宽敞的草坪上,他看见宝贝妈妈一个人往住院部的大楼慢慢地走过去。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散落了鞋带,而是长久地注视着一个和一条大狗嬉闹玩耍的孩子,略微有点浮肿的脸上,表情安详喜乐。

所有的母亲,都是带着蔚蓝色的梦,把自己的孩子带来这个世界上。


圣诞节的舞会还在准备着。Paul经过住院部的大厅想去探望Leo的时候发现那孩子正和别人一起在舞会大厅里忙碌。Mrs.Koehle在手术中失去了她齐肩的波浪式卷发,于是她戴了一顶酒红色美丽的圆帽,和淡淡的口红颜色相得益彰。

她坐在角落的轮椅上,侧耳听着轻声的音乐。那支不知名的三拍圆舞曲不时被小孩子们快乐的喧哗声打断。

然后Leo出现了。他仍然表情严肃,却已经不再带着压抑的哀伤。他静悄悄地走向Mrs.Koehle,微微地躬身,然后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指,用一种非常礼貌的,邀请的手势。

Mrs.Koehle慢慢地露出一种美好的微笑。她笑起来的时候非常慈爱,也非常妩媚。

她靠近Leo,轻声对他说:“很好,Leo,你真是一个绅士。”

Leo仍然握着她的手指,用一种非常认真的态度。

Mrs.Koehle缓缓地微笑,她对Leo轻声地说话,仿佛告诉他一个秘密:“Leo,我现在还不能走路......不过你要练习华尔兹,Leo,好好练习......圣诞节的那天,我保证,们会是全场最炫的一对舞伴。”

Paul站在大厅的入口处,面前的情景令他有些惊异地微笑起来。他开始想起他曾经对Jackie说过的话:原来,这个世界上的人,没有了我,仍然都还是可以一样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那么,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他哑然失笑,转身离开住院部的大楼。假如面前的情景令人衷心的微笑,那它就当然,绝对,不是一件坏事。


那天的晚上,在熟悉的咖啡屋里,Jackie和他长久地对坐。他不再喝酒,也不再喝咖啡。这样的时间里,Jackie会递给他一杯水果茶。那是一种红色的液体,似乎是用烘干的苹果屑冲制而成。如果放糖进去,浓烈的酸楚当中,就会氤氲着一种甘甜而温暖的味道。

Jackie听着他散漫的叙述,一只手托着腮帮,用眼睛瞪着他说:“喂,你真的是全无良心......你说了那么多话,原来是告诉我,就算你在做手术的时候我被海水淹死了,你的手术都还是会完美无缺地成功......”

他张口结舌,呆愣着看她。怎么办呢,他也没有办法说服她。他总不能告诉她说,正是因为他对她的生死不能释怀,才在给她开脑的时候犯了严重的错误,以致于她在之后的日子里,整整沉睡了两年。

而这两年,是对他疏于职守的惩罚。Jackie其实比他十几年来经历的教授都要严格,那些教授无论多么变态,都毕竟没有用一个鲜血淋漓的事实教育过他。

看他怔忡着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的样子,Jackie又开始好笑。她听了太多关于程大医生如何在手术室里驰骋风云的故事,却怎么都不能想象。他坐在她对面的样子,又温存又无辜,绝对不像是一个在冰冷的无影灯低下挥舞着手术刀的铁血战士。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地微笑,看着他的眼神变得格外的温润如水。

她对他说:“不过说实话,我都很欣赏你救死扶伤的这一面......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他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嗤”地笑出声来。他很明白,如果不经历一个生死的关头,就总是不知道有些人对自己有多重要。而面前的Jackie,她还从未面对过和最爱分离的困境......她透明坦白仿佛一个被生老病死的规律排除在外的孩子。他怀疑她的承受能力,又正是因为这种想当然的怀疑,他看着她的时候,心里便充满了无限的柔情。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Jackie轻轻地对他说:“Paul,你可不可以......休息一下。给我一点点时间,看看这个城市以外的地方......看看你。”


Paul的信箱里,静悄悄地躺着一张明信片。那是Annie寄来的。明信片是一张黑白色的照片,从颜色上看,到仿佛不是寄给他,而是专门为了寄给Jackie。

不过,明信片并非来自巴黎。他好笑地看着那张照片:怪丑的一张圆圆的石头脸,瞪着眼睛咧着嘴。那是罗马著名的真理之口雕塑,摆放在小小的真理教堂门口。据说,为了测试人们对爱情是否诚实,可以把手放进这张怪脸张开的嘴吧里。假如你试图用假话欺骗自己的心意,手就会被它咬断。

明信片的背面,Annie用散漫潦草的字随手写着:

“Paul,你的手对病人来说很重要。Annie”

Annie说话一向不拖沓不累赘。她要他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意,关于这个课题,她已经反复教育了他多次,至今也仍然不能放心。

他把这张照片摆在几乎空空如也的架子上。Jackie来看他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这张跟美感基本无缘的明信片。

她瞪起眼睛看着真理之口的脸,乐不可支:“哇......这么丑的样子,难怪人家说,真理是丑陋的......”

他无可无不可地笑,她却对邮寄明信片的人产生了兴趣。她仔细地打量Annie的名字,反复琢磨着她写在明信片背后的文字,竟然就沉默了良久。

他冲了茶出来,笑着问她:“怎么,你看出什么来了?”

她侧着头思考,犹豫不决又仿佛非常肯定地说:“Paul,你跟这个Annie的关系不同一般喔......”

他差点把茶杯扔到地上。这个世界真是荒谬,Jackie的这个问题迟来了太长的时间,以致于他早就忘记了曾经的那些事情。Jackie一向和Annie两情相悦,对于彼此的心意,既宽宏大量又了如指掌。不知道这样的关系,是不是也已经在岁月的啼笑中丧失了它本来的面目。

谁知道,她举着明信片爬到沙发上,几乎问到他的脸上来:“喂,你是不是,很信任很信任Annie?”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认真地看Jackie。到底是因为冥冥中注定的命运,还是爱情本身附属的魅力?Jackie对他的判断,似乎永远是非常的准确。

他虽然没有回答,Jackie自己又已经继续判断了下去:“对了......你说过一个朋友叫Henry的......是不是和Annie是一对?”

他无话可说,在Jackie惊人的八卦能力面前,他简直叹为观止。

Jackie看看他的表情,心满意足地点头。她小心翼翼地把明信片摆回架上,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艺术品。之后,她端详那个空荡荡的工艺品架良久,犹豫着问他:“Paul......是不是因为这个架子太空,所以......你要把这个泡面杯摆在这里啊?”

她试探地伸手拿起了那个洗得非常干净的泡面纸杯,看了很长时间,用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走到她的身后,静悄悄地陪着她。良久之后,她轻轻地把那个纸杯放回原来的位置,好像自言自语一样地说:“Paul......我是不是......忘记了一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呢,我看见Young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从她的身后凝视着她,用一种安慰的语气对她说:“没关系,Jackie。感觉就是感觉,可能会有小小的失误,或者小小的错觉......”

可是她执拗地盯着架上的明信片和泡面杯,用一种很不甘心的神色。

他同她一起看架子上唯一的两样东西,之后说:“Jackie,你所说的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让你觉得烦躁,还是觉得开心呢?”

她歪着头思索了一下,笑容就绽放了开来:“我不知道......可是有一种......亲人的感觉。”

她转回头来,看见他正注视着自己,用一种尽在不言的眼神,仿佛是在说:那么......就好咯。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7 11:38 P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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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Henry这次打电话过来的口气,变得不再气急败坏。他简单地“喂”了一声,之后便用一种简明扼要的直陈式叙述开始安排Paul的生活,那种语气,仿佛他正在急诊室里办公:

“Paul,我看过了你大学医院fax过来的病理报告。从现在开始,你每天七点钟起床,十点钟睡觉,不可以饮酒,不可以喝咖啡,忌食刺激性的食物,按时吃饭,照三餐服药,有必要的时候随时住院。我已经替你做了安排,随时留意可供器官移植的心脏。”

他在电话这头哑然失笑,反问他说:“Henry,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我说,你随时准备杀死你急诊室的患者,把心脏留给我。”

Henry在电话那头开始冷笑:“Paul哥,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我眼下最想杀死的那个人就是你......你竟然告诉我说Annie在巴黎,你玩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很久才找到意大利来......Annie在威尼斯阿老大......”

他终于笑出了声,Henry彻底绝望,咬牙切齿地说:“好,很好,你笑。笑吧。”

他不忍心继续逗他,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太阳穴,仿佛不可置信似的说:“不是......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觉得很巧,我和Jackie,现在也在威尼斯。”


里亚托桥下的夜景很美。桥下曾经诞生过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的小市场已经落尽了灯火。错落密布的小巷里一片幽暗的漆黑,盈盈地,弥漫着一些暗绿色的路灯光线。沿着里亚托桥走下来,人便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在这样漆黑的夜色之中,桥下的运河却是迷人而闪亮的。入冬之后的岸边,零落的酒座稀少了下去,即便是最爱夜游的人,也终于不堪忍受冈杜拉船上湿冷的水雾,纷纷躲进了临水的小酒吧,从亮着暗红色光线的轩窗里,迷迷糊糊地眺望着淋漓的水面。

仿佛天上的星月都坠落在了河道里,继续释放着纯洁而永恒的光。

岸边上的四个人终于重逢。他们曾经在一个遥远的年代里无限接近地拥有着彼此。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他们一度失散。思考起来的时候,似乎是因为丢失了其中一个十分活泼的伙伴。原来,他们对于彼此的依赖到达了一个非常密切的程度,这种精确的组合,容不下任何一个部分的缺失。

Annie看见Paul和他身边的女孩一起向他们走来。那个女孩身材高挑,穿着白色的厚外套,有伶俐而俏皮的短发,和一双生动,好奇,又充满着笑意的眼睛。

而Paul终于归来。所有的忍耐,所有的疲惫,所有的失魂落魄都消失了。他从容不迫,深情款款,用笑容向Annie和Henry打着招呼。

而笑容,是不具有任何欺骗性的。

Henry虚着眼睛看着面前走过来的两个人,渐渐地出现一个狡黠而认真的笑容。他似乎是对Annie耳语,又似乎是想要逗弄Paul一般,轻声地对自己说:“嘿......这回笑了。”

Jackie凑得很近地打量他们,轻声试探地说:“Henry......?”而后仿佛久违一般地注视着Annie会笑的眼睛,快活地叫她说:“Annie。”

Annie长久地注视她,之后心满意足地点头叹息。她笑意盈盈地抬眼去看Paul,用一种促狭地口气说:“小情人......怎么不去坐船夜游......?最适合你们这种恩爱的男男女女......”

Paul顺着她的口气转过头,看见水道上漂流着逐渐靠岸的冈杜拉。狭长的船中间,横放着铺陈了艳红色毛毯的,镶着金边的双人座椅。船头挂着昏黄的玻璃灯,照见高大的船夫,穿着黑色的皮裤和皮质背心,摘下黑色圆顶的船夫帽向他们点头致意,脸上还带着一个颇暧昧的微笑。

他回过头来,看看一脸坏笑的Annie,叹口气说:“算了,这种色情的夜游,似乎比较不适合我。”

Henry于是向Jackie弯腰:“Jackie小姐,可不可以请你考虑一下跟我坐船呢......就是我,跟你。”

Jackie歪着头看Annie,毫不犹豫地开口道:“算了,跟这种色情的人夜游,似乎比较不适合我。”

Henry在Annnie的笑声中绝望地慨叹。那只摇摇晃晃的冈杜拉终于靠岸,船夫悠闲地翘起二郎腿坐在船头,手里随便地拨弄起一把古老的民谣吉他。一首凄楚而玲珑的咏叹调飘摇着滑过水面,感叹着爱情的千般风情,万种旖旎,伴随着他们沿着河岸散步,声音久久不散。

圣马可广场上的潮水开始弥漫。这是这座古老的水城,每天晚上必须面对的节目。夜晚涨潮的时刻一到,靠海的广场就被缓缓地淹没。所有酒座上听歌看潮的人,便会渐渐被逼上高高的教堂前的台阶。金碧辉煌的教堂灯光照耀下来,夜色中的圣马可广场,于是变成一片闪耀着金色波光的神秘湖泊。广场上乐池里的爵士钢琴声渐渐微弱下去,海风当中,潮水拍打堤岸的声音缠绕着无数情人的窃窃私语,仿佛在世界末日来临前的一种人生安慰。

假如海水就这样渐渐湮没整座城市,这样的世界末日也来临得绝对美好。

红酒开启时的香气妩媚而浓烈。当穿着黑色礼服的侍者举来金鱼缸一样圆形巨大的红酒杯的时候Annie和Jackie不约而同地轻声惊叹。Henry试图阻拦Paul伸手接过的玻璃杯,刚开口说:“喂,这杯......”便被Annie温柔地拖住了手。她低垂着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诱人,格外有说服力。他不得不住手,接口说:“这杯......跟个人头的size差不多。”

Paul好心情地微笑。这样的夜色,如此的不真实,如此的奢侈。这大概是上帝安排下的一个神秘礼物,超越了幸福的高贵馈赠。Jackie坐在他身边最接近的位置。非常生动,非常具像。这是他即便在长久的梦境之中都不曾出现过的场面。原来,他连做梦都太过清醒,太过理智,爱计算一些不必要的担忧。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手托着腮帮的Jackie,突然做梦一样轻声地自言自语。

Annie和Henry两个人早已经觥筹交错地尽兴喝了起来,Annie百忙之中听见Jackie的叹息,笑笑地望着她问:“喂,说什么阿你?”

Jackie自嘲地笑:“不知道是谁决定了日出和日落......可是我经常觉得,每一天都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今天这个这么......奢侈的晚上,应该感谢谁呢?”

Annie用一种想当然的表情看着Paul,随口告诉Jackie说:“当然是Paul咯。”

Henry没功夫理睬女人之间的多愁善感,指点着广场周围无数寻欢作乐的人群自我慨叹:“看看这些人......醉生梦死,不知所谓......好像有今天没明天。”

Paul看着他好笑:“你知道就好了Henry。”

Henry用一种看宿敌的怨恨眼神看他,伸手搂住Annie的肩膀,做出一种炫耀的挑战的姿态。Annie向他迅速靠拢,以示完全的配合。

对面的两个人无言地微笑。Jackie抬起头来,看见满天的繁星,仿佛无数个会笑的小钟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仿佛谁在她耳边抑扬顿挫地念这句话。她恍惚地回头去看Paul,他安静地陪在她的旁边,温存地看她,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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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嗯......猜到你是一个人睡。”夜阑人静的时候,Annie钻进Jackie的房间,干脆利索地爬到她的床上。

Jackie果然毫无睡意,两个人在床头晕黄色的灯光里面面相觑,便非常融洽地笑起来。

Jackie凑近Annie笑意融融的脸,问她说:“你要和Henry结婚了?”

Annie侧头打量她的神情,问道:“你觉得好还是不好呢?”

她思考了片刻,问她说:“难道你觉得......Henry对你不好么?”

Annie顺着她提出的问题漫漫地思索,然后毫无逻辑地说:“来这里之前呢,我去了罗马。”

Jackie说我知道你寄了一张明信片给我们嘛上面还说要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心意。

Annie长舒了一口气。片刻之后告诉她说:

“没错。可能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真的是很难讲的。其实,我也很想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心意......但是,一旦步入婚姻之后,在很多事情的面前,我担心......我可能会变得跟以前不同,不可以再简简单单地说‘I don’t care’。”

Jackie认真地聆听,之后问她说:“那么......你是担心他会改变呢,还是担心你会改变?”

Annie低下头去笑了。她说,Jackie,我在角落里游手好闲了十年,等待他一眼看到我。这个过程,我其实觉得自己很宿命。因为我不能下判断,所以只好期待,期待一些事情,是注定会发生的。好笑?据说做律师的人,头脑都非常理智。可是原来我很迷信。

Jackie安静地听她说话,之后慢慢地点头,把下巴靠在Annie的肩膀上:“也很好啊......如果这件事情是早就安排好,注定要发生的,那就不用拒绝咯?”

Annie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悄悄地告诉Jackie一个秘密:“所以我去了罗马,在许愿池里投了一颗硬币。”

她的愿望可大可小。不过无论大小,这个愿望总是令人觉得甜蜜。

的确是这样,有时候,在努力的范围之外,由于太过在乎,人们还会期待一些没来由的力量。

Jackie突然问Annie说:“Annie......我是不是忘记了很多事 ?我总是觉得,我还应该知道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如果,因为遗忘,就必须要求另一个人承担很大的压力,我会觉得......很不应该。”

Annie柔声问她:“那么,你觉得,你忘记了什么事呢?”

Jackie认真地看她,回答说:“比如......Paul?”

Annie笑笑地看着她,似真似假地说:“那么......又有什么问题呢?你并没有忘记爱他。”

Jackie骤然脸红,仍然犹豫着说这样就够了么?

Annie伸出一根手指,在Jackie脸上逗弄地划过,仿佛在笑她不知道害羞:“小姑娘,这样还不够吗?不要那么贪心啦......”


星星掉下去,月亮变得黯淡。黎明之前的时间,总是显得有些漫长而不尽如人意。

Annie穿着厚重的外套,独自站在里亚托桥下的水边。漫漫地想起Jackie的问题。

Jackie的确忘记了很多伤心的过往。这个小姑娘曾经秘密地喜欢Paul,辗转反侧着不敢跟他表达。这些为难过的岁月,随着时间的打磨消失殆尽。而如今的Jackie和Paul,似乎要重新地面对一次严格的考验。Annie认真地倾听了Henry向她解释Paul的诊断报告,知道目前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乐观。假如世间每一对情侣都可以经历一次生死,这个世上离婚的人至少可以减少一半。假如Jackie从来未曾离去,她目前肯定会变成一个技巧娴熟英勇无畏的南丁格尔。但是那样的生涯是一种超越极限的心理挑战。如今她忘却了一些负担,或者,就可以少吃一种类型的苦楚。

Jackie......究竟跟Paul一起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爱人之间的私密情节,即便是Henry和自己,也毕竟不曾知道。又或者,每一对爱人在一起做过的事情都是相似的,只不过这些事情,仅仅对于他们自己的生命产生了莫大的影响。在Jackie把治疗AVM的手术托付给Paul来完成的时候,Paul已经承担下了命运的所有压力。然而他责无旁贷,因为这种命运的压力,叫做生死相许。

如果以生死相许作为婚姻的前提,不知道Henry会不会感觉到另外一种命运的压力?

Annie下意识地在口袋中摸索,掏出白色的软包装香烟。由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再抽烟,那只银白色的香烟盒被她废弃已久。她思索着捡出一根烟来,才发现没有带打火机。在这样令人难受的时刻,漫无边际的夜色里,竟然还飘起了冰冷的细雨。

身边有火光一闪,温暖的跳动的一朵。Annie测过目光,就看到向她伸过来的一支打火机。

她抬起头,看见那个最熟悉的人就站在她身边。是Henry。他很认真地注视着打火机上跳动的一点红光,用另外一只手拢着火苗,试图不让它在风雨飘摇中熄灭。

然而Annie却没有把烟凑上去。她也慢慢地伸出双手,聚拢在火苗的上方,碰触到他的手指,用一种取暖的姿势。

Henry在夜色中开始说话,他的声音一向懒散悠闲,却时而带着非常严肃的语气。

他说:“Annie,我知道,我曾经作过的一些事情,或者会令你感到尴尬......但是我觉得,结婚,是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可以帮助我们,结束这种彷徨的局面。给我一次机会,Annie。”

Annie低垂着目光笑了。她说:“虽然我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之后是很难忘记。但是不等于我会放弃那些,一旦失去了,我会觉得可惜和后悔的事情。”

Henry迅速地抬起目光看她。他回忆起他们定情在午夜街头的那个拥抱。那些他自己都几乎淡忘了的情绪,态度,言语......她耳熟能详。

他笑意渐浓,用一种近乎挑逗的语气在她耳边轻声说:“没错......有些人,一旦放弃了,就很难再求得回来......”

她挑起会笑的眼睛瞪他,而后低下头,吹熄了打火机上跳动的火苗。

天亮了。月亮落下去后的第一抹晨曦,已经开启了深灰色的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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