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 Zeig dir mein ganzes Innere全文完

二十七

手术单上既定的任务一个一个地消失下去。这个时间绝对不会太长,于是Jackie开始非常的忙碌起来,她开始逐一同相识和相交过的朋友见面喝茶,寒暄告别,合影留念。Karsten的小咖啡店里最近生意兴隆,Karsten却很是烦恼:他不得不再去请一个像Jackie一样勤劳的服务生,因为原本在店里做事的妹妹,变成了Karsten心爱的未婚妻。


午后查房,Paul去看Mrs.Koehle。Mrs.Koehle是他所见过的,最不喜欢呆在病床上的病人之一。她拒绝穿医院统一的病号服,即便大家反复地告诉她说,那套衣服是甜美的粉红色。Paul信步走到住院部走廊的尽头,便看见她戴着酒红色圆帽的背影,坐在明亮的落地窗前。

她总是喜欢临窗的位置,专注的表情就仿佛在欣赏眼前无穷尽的美景。

他例行公事地问她的身体状况。Mrs.Koehle并不是一个性格可爱的老人,却一直是一个配合良好的病人。她耐心地一一答复他的问题,等到他全部记录在案之后,才慢慢地说:“Dr.Cheng,手术是您做的,我的状况,您应该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Paul微笑着想了想,说:“是。”

Mrs.Koehle点点头,对他说:“Cr.Cheng,我还要向您道谢。您帮我买过一块华夫蛋糕......您知道,眼睛看不见的人,耳朵总是特别灵敏。”

他恍然失笑。原来,手术台上争分夺秒的片刻,其实真的没有一块华夫蛋糕来的重要......只有简单的甜蜜,才可以一直把握在手里。

Mrs.Koehle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又仿佛一个年迈而喜欢总结人生的老人一样,缓缓地开口对他说:“Dr.Cheng,您的声音听起来英俊极了......五十六年前,那颗炸弹在我们的眼前爆裂开来的时候,我的眼前是一片的光明......我听见Tobby对我说:‘不要害怕’。他的声音也和您一样,年轻而英俊。”

Paul蹲下身体,对她说:“......谢谢您。”

Mrs.Koehle慈爱地笑了起来:“年轻人......应该是我说谢谢你。听说,你给我留下了一个很漂亮的疤痕。”

Paul微笑起来,简短而自信地告诉她说:“您放心......那会是一个很小的疤痕。不仔细看,就不会发现。”

Mrs.Koehle了然地点点头,仿佛早就明白,仿佛并不在意。她说:“听说Leo又在画画了。Dr.Cheng,我看不见那个孩子画了什么。您能不能去看看他,告诉我他画了什么?”

Paul说我今天见过了Leo的妈妈,她给Leo买了三十六色的一大包彩色蜡笔......Leo画了两只动物,一只是蓝色,一只是红色......他妈妈说,Leo画的是大象......

Mrs.Koehle满意地微笑着,告诉他说:“很好。我就知道,那是个聪明的孩子。”


Paul住所里的电话上,红色的显示有人留言的灯闪烁了一整天。他回家的时候按下接听的按钮,就直接听见Henry的声音:“阿Paul,你想玩我玩到什么时候,你说丹麦结婚只需要两个人到场签字的......现在他们还要一个证婚人那......”

他从写字台后面走出来,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留言电话,好笑的样子仿佛已近看见了Henry和Annie在哥本哈根街头拦截不明状况的路人去见证他们结婚。Henry还没有抱怨完毕,他就已经听见背景处Annie快活的声音:“Jackie,Jackie......我从巴黎买回来的婚纱好漂亮啊......”

而第二通留言听起来显得沉重了很多:

“Dr.Cheng?Lauer。可不可以请您打一个电话给我?有些关于宝贝的事情,我想和您谈谈。”

他于是拨通了Dr.Lauer的电话。Dr.Lauer的声音和谈吐都一向儒雅,他轻声慢语地谈到宝贝身体上将会承受的大苦难,并且非常清晰地提到一个词:安乐死。

挂上电话之后,他穿上外衣,拿了车钥匙,开车向山下的咖啡馆驶去。

时间已经很迟。小店其实已经打烊。灯光黯淡极了,以至于他在窗外的时候怀疑Jackie已经离去。然而推开门的时候,门口动听的钟铃声给了他无穷的信心。屋内的环境非常温暖,明亮的灯光已经关闭,桌上的烛火微微地燃着,一颗颗红色的火苗灵活地跳跃,仿佛心灵深处那些无法解释的愿望和热情。

音乐流淌着,是一首悠长缠绵的老式情歌。他还没有来的极仔细的去听,就看见了Jackie。她没有在吧台后面忙碌,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跳跃着跑出来迎接他。她独自坐在大厅中央的桌子旁边在想心事,在一丛温暖的红色烛光的辉映下,她仿佛超越了他们所处的这个具体的空间。

她穿着一件白色长毛绒的短袖毛衣,细细的手臂散漫地搭在桌沿上。毛衣的领口很低,露出她长长的,优美的脖子。她的短发梳得非常活泼而利落,露出圆润的耳垂上,两颗微小而闪烁的水晶小耳钉。

听见悦耳的钟铃声,她仿佛从沉睡中清醒过来,转过头望向门口的方向,便荡漾起一个风情万种的笑容。

她看见他走近来,穿着工作时候的黑色西装和白色衬衫。于是她起身迎上去,听见CD机里略带迟滞的男生款款地唱着:

“......And I love you so......people ask me how......how I have lived till now......?I tell them I don´t know......”

她恍惚地看着他,怔忡地就伸出手去。

他温存地对她笑,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

这回,两个人都听清了那个男声在唱什么。那真的是一首很古旧的老情歌:

“......I think they understand......How longly life has been......but life begann again......the day you took my hand......”

她望着他认真的样子,觉得有点害羞,又觉得有点好笑,只好自己先说话:“喂,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张张嘴,又笑起来说:“我没有什么好讲的了。”

她歪着头想了想,说:“不是吧......你至少应该要跟我说......我们过的每一日,可以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如果不懂得珍惜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会是很愚蠢的事......如果余下的时间真的不是太多,往后的日子,我们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他动容。想起第一次跟她一起看到日出的那个情景。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回忆起来的那些情绪,态度,言语......她竟然了若指掌。

既然有些事情是注定要发生的,那么,就根本无从拒绝。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7 11:36 P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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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这一天早上,他做完了所有应该完成的工作。院长把所有他应该随身带走的资历证明和学术报告准备得格外齐全地交到他的手上。院长说Dr.Cheng,如果您愿意直接留院接受治疗也是很好的,我向您保证,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用最快的速度帮您找到合适匹配的心脏进行器官移植手术......

这样认真的好意,导致他不得不频频微笑致谢。没有什么虚伪的成分,但是他也并不喜欢应付这样的场面。尤其是心血管专科主任一再问他,有没有什么可以对他的身家性命付责的亲属在他身边,可不可以跟他们谈谈......

他只好不停拒绝这些真诚的好意。Jackie曾经说过,永远是最亲近的人知道的最少。当初对于这个说法,他有理智上的理解,却缺乏感觉上的体会。直到终于轮到他自己头上的时候,他才跟深切地明白“难以启齿”这四个字的利害。他终于梦见自己在一个溺水的漩涡中央,沉浮打转,无法解脱。当他探出水面的时候就会看见岸边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那是Jackie,她单薄的身体站在风里,向他焦虑地伸出手来。然而他沉下去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淹没过来,直到他完全丧失了知觉。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觉得异常激烈的心跳。Jackie伸向他的手,即使在梦境之中都似乎带着格外清楚的温度。而她面目模糊,看不到是什么表情。他努力地试图在水面之上多停留片刻,却被无法控制的力量牵引着垂直地沉没下去。从水面底下往上看,Jackie站在一个黑白色的世界里。


离开院长办公室之后他独自穿过漫长的走廊,经过急诊室的时候他意外地注意了一台从他面前匆匆经过的担架车。他一眼认出了车上的病人,那是宝贝的妈妈,在白色的被单底下,她的身体单薄得几乎不能看见。

他立刻返身跟上推车的护士,问她说:“这位太太发生什么事?”

护士小姐告诉他说:“Dr.Cheng,没有大碍,她只是受了刺激,暂时晕倒了。”

他再问:“她的先生呢?”

护士小姐说:“他还没来,这位太太一早就来探望孩子的......”

他返身,迅速地向宝贝的治疗室走去。他大概猜到了一个可能......Dr.Lauer在那天晚间的电话里提出来的一个名词突然很清晰地浮现出来,这个名词异常强大,强大到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安乐死。然而死去的人毕竟并不是最难熬的,不得安乐的,永远是那些,最亲近,最不舍,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不能帮手的......亲人。

他加快了脚步,甚至隐约地觉得出了汗。他心里很清楚,假如医院方面本着人道的原则,而宝贝的家属又已经在理智上承认了这个事实的话,其实,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逆转。然而他突然格外想要见到那个孩子......还呼吸着,睡着......活着。

他一头冲进宝贝的诊室,终于发现宝贝的暖箱安然地置放在原来的地方。他仍然不放心,竟然凑近过去,认真地分辨了一下那个婴儿。这个世界上新生的孩子实在是模样相差不了太多,不过宝贝沉睡的样子是独一无二的。他看见他好好地睡着,终于松了一口气。转回身来,这才发现Dr.Lauer。他看见Dr.Lauer正和另外一个穿着白色医生袍的高大男人面面相觑,那个阵势,显得颇为尴尬。

而Dr.Lauer当然看见了他,于是对那个高大的医生说:“对不起,二比一,请您耽搁一天。”

Paul立刻明白了他们的处境。显然,宝贝的父母原本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只不过在面对这个时刻来临的时候,单独一个的母亲,产生了无穷的恐怖。

高大的医生微微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说Dr.Lauer,您知道所有签署下来的文件日期都已经订在今天。

Dr.Lauer说孩子的母亲目前无法面对这个情景,她不能在场,所以无法见证整个过程。

高大的医生说孩子的法定监护人还有父亲。

Paul从口袋里取出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然后清楚而简单地说:“您好。我是Dr.Cheng。请您今天,暂时不要来探望宝贝。谢谢。”

之后他收了电话,高大的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看他,之后竟然微微地笑了。

他说:“Dr.Cheng,我做的事情,恐怕永远是最令人讨厌的。”

Paul略微有些汗颜。刚才那样的行为,的确失于幼稚。他抱歉地对高个子医生说对不起,我很清楚,您可以令这个孩子立刻从痛苦中解脱。但是请您宽限一天。

高个子医生离去之后,Dr.Lauer漫漫地沉默了半晌。之后他说Dr.Cheng,您应该清楚,这个情景,其实也不算罕见......

Paul点头。还没有回答的时候宝贝的父亲匆匆赶来。这个好脾气的爸爸一路奔跑过来,惴惴不安地,似乎不敢开口询问。

Dr.Lauer拉开诊室的门让他进去,对他说请您不要惊慌......宝贝还在。


由于这个突发的事件,Paul耽搁了离开的时间。Dr.Lauer按照正常的秩序开始了一天的诊疗工作,而他突然清闲,只觉得心不在焉。他从宝贝母亲的观察室门外经过,从玻璃门里看见宝贝的父母,安静地,长久地对坐。

宝贝的生命,也许就可以多延续一天。

不知道是在等待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他返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在书桌后的转椅上坐下,返身面对着投下一片阴影的百叶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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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昨天晚上,他和Jackie如同往常一样离开咖啡馆,沿着月色下光滑的石子路漫漫地往回走。他已经不再开车,晚班的巴士在三十分钟之后会停在小市场中心的公交车站上。这样的踏月散步,变成了生活中非常优美的一个部分。他原本忘记了搭乘公交车的感觉,印象当中是一种拥挤不堪的闷热和摇晃。重新尝试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记忆非常荒谬。入夜的公交车上几乎空空荡荡,车上的灯光比夜色中的路灯明亮许多,于是,在镜子一样的车窗上面,就会投影出他们两个人并肩而坐的影子。这个双人的剪影随着公交车的路线,掠过老城里一条条梧桐林立的街道。然后以深沉宁静的夜色为背景,迎着星月从山麓一直向上攀登,仿佛是经历了一个完整的梦境。

Jackie喜欢揽住他的手臂。

然而昨天晚上他几乎吓坏了Jackie。在那条熟悉的小巷里,他突然窒息,意识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很清楚地感觉到Jackie有力地握住他的手,同时用一种清晰地声音呼唤他:“Paul,听我说,深呼吸......深呼吸......”

结果,从医院返回家里的时候已经深夜。

他完全清醒过来,Jackie却没有离去。她忙忙碌碌的,拍软他的枕头,抖松他的被,让他把自己放置在一个百分之百舒服的位置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坐在他的床头,身上还穿着一套他的睡袍。他侧过头去打量她,看见她的身体竟然可以完全缩到睡袍底下去,仿佛盖了一条铺天盖地的棉被。

她察觉到他在看她,就冲着他笑。

在这种出离温存的时刻,他几乎来不及感到抱歉。

Jackie轻声告诉他说:“我问过Annie,我是不是把你忘了。Annie她......没有否认。”

他说你想问什么嘛。

Jackie歪着头,笑眯眯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说,我生病的时候,你有没有这么好地对我?”

他望着她期待的神色,就好脾气地笑了起来。

Jackie有些不明就里,有些失落地说难道是我不走运,身体实在太好,没有被人照顾的机会......

他打量着她,叹息一样地问她说:“你自己觉得呢?”

Jackie侧着头,仿佛回忆了片刻,之后慢慢地说:“我不记得了......但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手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像......曾经握住过我的手,时间很长,就像这样。”

她从床头出溜到地上,爬在床沿上,握住他的手,用一种凝望的姿态。

然后她似乎觉得这个姿态很有感觉,竟然兴奋起来,说:“你闭上眼睛睡觉,我讲故事给你听。”

他遵命闭上眼睛,听她开始讲述的时候,又把眼睛睁开。

她抑扬顿挫地念道:“假如......你爱上遥远星星上的一朵花......”

他微笑起来:“夜晚望向天空时,就会觉得特别甜蜜。”

她眼睛瞪了起来,他柔声说:“这个书我都看过。”

她沉默了一阵。摩挲着摆弄他的手指,之后轻声地说: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本来同你在一起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一直都找不到你......我很担心以后都一直找不到你......”

同样的梦境重合了,仿佛这也是一件注定要发生的事情。

Jackie的声音开始在睡意中带上了一点点地朦胧:“所以,Paul,你愿不愿意一直和我在一起......就像你讲的,那个电影里的故事一样,在日落之前,让我穿上白纱,做你的新娘......”

他来不及回答,甚至还没来得及思考,Jackie竟然迅速地爬到了他的身畔。在他还来不及抗议的时候,她已经完全进入了睡眠。她均匀而细密的呼吸吹在他的耳垂上,来回又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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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对于睡懒觉这件事情,Jackie其实既不喜欢,也不擅长。可是这天早上,她从一个悠长的睡眠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出奇的踏实和满足。

她发现自己睡在宽敞的大床中央,柔软的棉被整齐地覆盖住身体,一直盖到下巴。雪白的颜色,带着一种干净的味道。侧过身去,她发现厚重的窗帘紧密地拉着。阳光照不进来,于是人为地延长了慵懒而沉静的夜。

从卧室溜达到厨房,阳光暖融融地撒满了客厅的沙发。炉子上架着明亮的不锈钢煮锅,掀开玻璃盖子,看见沉在水底的一只蛋。她伸手去捞,发现水保持着刚好的温度。鲜奶倒在杯子里,杯子放在微波炉的门口。甚至切好的白面包片都端端正正地插在土司机里,土司机的温度调节放在中档,时间控制放在两分钟。

她放在餐桌上的手机一闪一闪,她拿起来看,有一条新消息。

拨通Mailbox,他的声音就缓缓地传入耳鼓:“Jackie,关于你昨天晚上说的话,我从医院回来之后再跟你谈。”

他的声音温柔极了,带着一点朦胧的鼻音。

于是她突然觉得等不及他从医院下班回来。

尽管如此,当Jackie终于找到Paul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点紧张。

她抬手敲敲门,没人答应。

于是她悄悄尝试着转动门把手,门开了。

她一眼就看见Paul。那家伙靠在书桌后面的转椅里,面对着一片微微开启的百叶窗。正午很好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罅隙之间流淌下来,在他白色的医生长袍上,洒下一片温暖明亮的涟漪。

她轻手轻脚地凑到他身后,伸出一个手指捅他。

他没有反应。

她脸色变了变,绕到他面前,轻声唤他:“......Paul?”

他歪靠着仿佛睡得正熟,表情安静。

她再叫他:“Paul?!”

他仍然没醒。

她瑟缩着举起手臂来试探他的脸,只觉得肩膀和手臂一片麻木,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然而手刚刚碰到他的额角,他突然醒了,一眼看见Jackie,有些赧然地微笑起来。

他说:“你怎么来啦。”

Jackie这才发现自己异常激烈的心跳。

她怔忡地开口,速度轻缓,语气却似乎很严肃:“Paul,关于我昨天晚上问你的话......你有什么结论?”

他温存地端详着她的脸,发现她认真起来的表情令人不舍。片刻之后他微笑起来,对她说Jackie,我们出去再说,好不好?

他们来到医学院的顶楼。无论是Paul还是Jackie,都没有尝试过在这个时候登上大楼的楼顶。他们习惯于日出日落的景色,却一直忽视正午的太阳。而此刻的阳光直接而坦白地照耀下来,不带有任何神话的色彩。在明亮的光线里,两个人都觉得隐隐约约的温暖。就连冬日的空气,都似乎不是那样凛冽了。

Jackie眯着眼睛抬起头来,尽情地呼吸着阳光中充足的氧气,有一种亲切的味道。

Paul的白色医生袍在太阳底下反折着干净的光线。他安静地站在Jackie身后,微笑着问她说:“Jackie,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Jackie贪婪享受的状态被他煞风景的问题打断。她睁开眼睛眺望远方的一片森林,仔细地思索一个合适的答案。她想说,“因为怕你突然消失不见”,觉得太含糊,显得幼稚。又想说,“我想抓紧时间,把握机会”,又觉得太直接,显得残酷。

于是他等待了她半晌,没有听见她回答。

他了然地微笑起来,看着她的短发在风中飘荡。然后,用一种非常和气的声音对她说:“婚姻,是对对方一生的承诺。当两个人的感情发展到一个程度的时候,为了尊重对方,他们愿意,建立一种长久的关系。”

Jackie转回身看着他,点点头说:“听起来很精确。”

他看着她的眼睛,继续告诉她说:“所以,结婚,绝对不是一个仓促的决定。”

她听明白他话中的端倪,思索着想要反驳。

他却先她一步继续道:“我知道。你担心会错过机会,是吗?那么......让我告诉给你听:Jackie,你要对我有信心。我同你之间的关系,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我是一个医生。所以我相信医学,更加相信每一个人身体里都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她思索地打量他的表情,然后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意思。她目光漫漫地流转过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面颊,最后停留在他胸口的位置。

她说:“好笑。其实我之前一直想鼓励你说,将来的事,一定会比较有趣......又或者说,明天会比今天精彩......但是觉得这些话好像都太苍白。不过,我始终都相信,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你说的对,与其向你求婚,不如告诉你说,我对你有信心。”

她抬起头来,目光亮晶晶的,充满着令岁月焕发的力量。

他面对她如此炽烈的目光,竟然有些赧然,于是微笑着假装抬头去看风景,懒洋洋地说:“好了......有些事情你自己清楚就可以了,不用讲出来令人毛骨悚然......你知道,求婚这种事情,是应该交给男人来做的。”

Jackie笑起来,追问说:“那,现在我还可以做点什么呢?”

他返回身,似乎在向她提出一个很难做到的要求:“跟我......一起回香港,可以吗?”

她简单地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身体,把脸贴在他胸口的位置。她侧耳倾听,他心跳的声音带着胸腔的共鸣,超越了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音乐。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5:47 A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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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程医生回来了。

这个消息在仁爱医院里面以飞快的速度不胫而走。所有的人都在悄声打听,他究竟是需要直接进入住院部接受治疗,还是仍然可以返回脑外科工作。

新来的一批年轻而好奇的实习医生,竟然不约而同地摸到了程医生的办公室门口,从门上玻璃窗的罅隙中偷偷眺望,试图参观一下,这位传说中无论医术还是感情生活都显得格外出神入化的程医生,究竟是不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美男子。

这是一个清晨时分。Paul面对着他异常熟悉的办公桌和电脑。桌上竟然堆砌着许多的信件和卡片。原本他每天在医院来来往往,却从来都未曾留意,他究竟替多少的患者看过诊。他探寻而认真地翻看那些信件,明亮的阳光洒在白色的信笺上,隐约地镀上一层金子般的光芒。

他把黑色的西装随意地搭在桌角,身上穿着一件雪白色的衬衫。

“看什么,参观动物园哪?!”Henry声音不算高,也不算严厉。

“黎医生......”所有的偷窥狂立刻乖乖低头,窃窃地打着招呼落荒而逃。

Henry随手敲敲门,走进办公室去。


“来......先喝杯茶。”Annie 笑眯眯地招呼Jackie。那家伙正在试图把客厅里堆满她的各种杂物。突然重新回到这个曾经两人同租的旧住处,Annie有恍若隔世的感觉。Jackie顺着她的招呼声过来,丢下手里的事情,伸展四肢躺在沙发上,仰天深呼吸。

Annie递给她茶杯,她看了看说哇这个和Karsten店里的杯子很像哎。

Annie看看她,问道:“那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Jackie无所谓地笑笑,凑上来问Annie:“喂,你和Henry的新婚生活怎么样?幸福不幸福?”

Annie伸出双手堵住Jackie的耳朵,然后摇头晃脑:“幸福得冒泡泡哇......”

Jackie身体溜下沙发以便挣脱她的魔爪,谁知道Annie却突然问她:“Jackie......你有没有想过......和Paul结婚?”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几乎使空气载瞬间凝固。然而Annie的语气平淡而温柔,仿佛仅仅在跟她分享一个姐妹之间的私密。

Jackie坐在地毯上,发呆了片刻,思索着问Annie:“你醯?.....应不应该呢?”

她问得很认真。好像结婚是一个不合逻辑的愿望。

Annie收了笑容,和Jackie肩并着肩坐到地毯上来。她伸出手来,揉了揉Jackie的短发,然后非常清晰地发现,她发迹之间,隐隐约约的,那条命中注定的伤疤。

Annie说Jackie,感情的事情真的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我现在问你这个问题,并不是代表我和Henry对Paul的病情没有信心。只不过作为你的姐妹,我不得不开口提醒你......如果你害怕将来会两手空空,就应该抓紧时间,做一些不要让自己后悔和惋惜的事情。

Jackie看着Annie点头,以示她完全听懂了Annie的话。

Annie叹息一般地打量她,轻声问道:“那么现在......怎么办?”

Jackie流转着目光,思索着向Annie解释,仿佛这些解释,是她已经对自己重复过无数遍的:

“我想......男人和女人想事情的角度是不同的......假如,注定要死的那一个人是我,或者我会希望,在离开之前可以跟他在一起。因为无论怎样都好......他将来都还有很多的机会,可以结婚生子......

“但是,也许是他想事情比较长远。他很清楚,一旦我成为他的妻子,就是一个一生一世的决定。所以......他不放心。

“Annie,我不希望他不放心。如果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我想让它们尽量轻松地发生。”

Annie有些震惊地凝视Jackie。那种神情仿佛在问:你......从哪里想出来这样折磨人的想法。

Jackie递给她一张明信片。

“Dr.Cheng,

我们从Dr.Lauer那里听说,您已经返回了中国......

Dr.Lauer说的是对的,不可以因为父母任性的行为,导致宝贝不能放心地摆脱他的痛苦。

我们和宝贝一起,多谢您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祝您一切顺利。

......”

Jackie从这张明信片上抬起头来,告诉Annie说:“这个邮递的日期,就是宝贝离开的那一天。我查过那天的天气......很温暖,非常晴朗。”

她一边说,一边安静地笑了。她说Annie,我不想再给他任何压力。但是我不知道......假如我不够幸运,那么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应该怎么把所有的感情都传递给他......Annie,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些我忘记了的事情......我不希望在一切结束之后才最后一个得知那些过往,就好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安排的,永远最想享乐生活的Henry注定要在急诊室里工作,这个地方,跟享乐主义的生活观,实在是完全没有关系。

下午时分救护车送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第一眼看见她,就连Henry都有倒吸一口冷气的欲望。

小姑娘的右眼部生长出来一个巨大的肿瘤,完全挡住了眼睛和视线。目测上去,肿瘤的直径超过十公分。入院的时候,肿瘤上血管严重破裂,鲜血用一种抑制不住的速度流淌下来,血压微弱得几乎测量不出。

时间不长,Paul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他原本准备等待Henry一起离开,接起电话来才发现,工作又来了。

小姑娘的肿瘤组织是良性的肌肉纤维瘤。原本生长的部位是眼底。假如在出生不久之后发现,那么她仅仅需要一个非常简单的小手术,简单到就如同割除眼睛里偶尔长出来的麦粒肿。

然而这个肿瘤和小姑娘一起共存共荣了十五年,所有的血管,都异常精密地从眼底连接进入大脑。

这样大量出血的状况显然已经反复出现了多次。Paul去做临床检查的时候,小姑娘拼命试图用手挡住面孔,轻声说医生你不要看我我很难看你会害怕。

她手腕很细,手也很小。由于严重的贫血她显得比同龄的少女羸弱许多。她低着头缩在床角,整个身体仿佛都不足以承受那颗肿瘤的重量。

Henry伸出一只手来搭住小姑娘的肩膀,告诉她说:“喂,你不用怕。假如你让这个医生给你好好检查呢,你就有可能变漂亮......怎么样?”

小姑娘没有说话。

治疗的方案被反复讨论再三。手术切除肿瘤是势在必行,否则再一次的大量出血随时可以要了小姑娘的命。那么,会不会在切除肿瘤的同时需要摘除右眼的眼球?即便不摘除眼球,会不会在手术的过程之中伤害眼底,损失到右眼的视力?即便不伤害到眼底,十五年来的病变过程,谁能保证小姑娘的右眼仍然保持了视力?

还有,那些千丝万缕的血管和神经,盘根错节地联系着人体最精密的大脑。每一根的崩溃,都是致命的。

晚间时分,Paul仔细地看过了所有的检查报告,经过病房的时候,发现小姑娘没有睡觉。她仍然低着头缩在床角,似乎这个姿势从亘古以来就没有变过。她非常瘦的后背支着粉红色的病号服,突兀的脊骨画出弯弯的一条曲线。

他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竟然动了一下,发现有人到来,头却更加低了下去。然而她开口说话了。她声音纤细而轻盈,如同每一个会唱歌的小女孩一样。

她说:“黎医生说,你有很大的本领,可以让我不再这么丑。是真的吗?”

他思索了一下,回答说:“我会帮你,不过你自己也要很努力。而且不害怕任何的危险。”

她不假思索地说:“我不怕。”

他点头。告诉她说:“我会拿掉你的肿瘤,露出你的黑眼睛,然后再请整形医生,帮你稍微打扮一下。不过现在你要配合我......睡觉吧。”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6:45 A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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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睡眠实在不是可以强求得来的。

从Annie离开之后,Jackie就长久地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她思索地用手心摩擦过每一个柔软的沙发靠垫,想象着Paul坐在这里的时候,曾经抱着其中的哪一只。Annie讲故事的样子很动人,将来,她肯定是一个循循善诱的母亲。

她又反复地打量了那些格子花纹的咖啡杯,仔细地想象Annie形容的那种颜色:蓝白相间。就如同天和云交织在一起的样子。不过没有那么散漫,这个杯上面的图案是整齐划一的。

原来,他并没有频繁地出现在这间房间里。并且,他到来的时候总是因为一些突如其来的麻烦。这间房间里,没有保存他们两个人的,关于相爱的专属记忆。

想到这里的时候Jackie起身穿上外套。窗外,是刚刚开始的,寒冷中的漫漫长夜。

她轻轻推开门的时候屋里的电话惊人地响起来。她吓了一跳,踮着脚尖跳回客厅接起电话,Annie的声音就清晰地传出来:“喂,你知不知道飞鹅山在哪边啊?可以打电话叫计程车去......叫车的电话号码是......”

她觉得温暖起来,笑着回答她说:“别傻了......我不会独自去那么偏僻的地方。”

搭乘了计程车,她似乎行使了很久。司机开得很平稳,速度并不会太快。Jackie把头靠在车窗上,看见她在玻璃上的投影,是独自的一个。像照镜子一样地盯着自己看显得有些尴尬,于是她把眼睛闭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就清楚地看见一个寥廓而悠长的画面:

山顶,路边。太阳还没出来,只看见凌晨时分逐渐光亮起来的天幕。一辆汽车的车头,斜靠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仿佛可以闻到他背上干燥而寒冷的味道。

这个画面在她的梦境中反复出现了多次,甚至有些时候她会觉得恍惚,觉得这个场景并不是出现在梦境当中的。它就像电影中长镜头的画面,在自然的光线中,在她记忆深处的一个片断里,定格。

计程车在路上均匀地颠簸。她身体跟着这个频率约略地左右摇晃。这个时候她仿佛看见另外一幅画面。她看见他独自一个人开车,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中。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臂靠在车窗上,修长的手撑着额头。路灯在车头的玻璃窗上一波一波地荡漾过去......风摇动树影,像幻灯片一样游离在他的面前。影影憧憧之中,他的眼睛显得模糊而迷蒙。那样干净的面孔上,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笑容。

很奇妙的,她不懂的分辨色彩,却为什么会觉得,这幅画面像一张古老的照片,微微地泛着深秋落叶的颜色。

她睁开眼睛。

她浮泛地翻阅过一些爱情小说,不是过分理想就是过分纠缠。她幻想过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平静而悠久的,在乱哄哄的红尘十丈当中,拥有一间有冰箱,有长沙发,有落地灯的单元房。

她于是有点不敢相信Annie叙述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的每一个片断都温馨平常,却带着一个遗憾的结尾。她的确不应该再睡觉。两年的时间里,她完全忽视了周围期待的目光,任性地完成了一次充足的休息。她想到这次漫长的休息,觉得超乎寻常的难过。因为她闭目养神的时候,故事的另外一个主角,正持久地凝望着她的眼睛。


“Jackie。”她胡乱走神的时候听见Paul叫她的名字。很奇妙,他的声音都会微笑。

“怎么会约我到这里来。”他温和地问她,落座在干净的吧台前面。他走进After Five门口的时候,一眼就看见Jackie坐在吧台前面的背影。一个瘦削而灵巧的,穿着白色外套的女生的背影。昏暗的灯光流淌过她俏皮的短发,她面前竖着的啤酒瓶也反射着淡黄色的光芒。

现在,这个女孩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看着他。恍若隔世。

她问他:“怎么样,你需要住院吗......还是回家。”

他微微笑着说:“暂时还是回家吧。而且还有一个手术等着我去做。”

她用手指轻轻地顺着啤酒瓶壁划下来,片刻之后对他说:“你带我回家吧。”

他点头:“行......也很晚了,我叫车,然后送你回去。”

Jackie蛮无奈地看他,然后柔声说:“我是说,回我们的家去。”

他动容,有些惊讶地打量她的神情,这才确定没有听错她的意思。

Jackie摆弄冰凉的啤酒瓶半晌,终于觉得手指有些冻。她瑟缩着把手放进领口取暖,用一种似乎害羞的姿势。

她说:“我知道了......我是Jackie......我摔车之后醒过来,一直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我在等待......等待了很久......现在我终于明白,我是在等你......带我回家。”

她薄薄的肩头微微地颤抖,闪亮的眼睛却异常地稳定。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单薄,悸动的口吻,令他想起她唱歌时恍惚的声线。

她说:“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可以永恒的......没有结果的事,我不会轻易去做......只要不放弃,就总有机会......就算最后还是输掉,我也不后悔......但是Paul,请你,全当这次要离开的那个人仍然是我......请你,不要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

他伸出双臂,非常稳定地把她揽进怀里。干燥而温暖的手有力地摩挲过她的短发。

吧台后面的侍应生微笑着转身去冲酒杯,自来水龙头流淌出微弱而持续的水声,伴随着一首旋律单纯的老情歌:

“Angel eyes...... with your angel eyes,

Will you always be there to hold me?

Angel eyes...... I′m satisfied,

I don′t want to hear your story......

′Cause I can see the things

I really want to see......”


“你经常去After Five......?跟谁去?有没有一夜情......”

“就是说,我也经常在场咯......我有没有喝醉过......我喝醉的样子好不好笑------是不是你送我回家?”

“......那你呢?你有没有喝醉过?你笑什么......我明白了......一定是我时运低,把你扛回家的啦......!喂你笑什么......”

夜里,一些朦胧中带着欢笑的声音,带着踏实的睡意,一直延续到他安宁沉稳的梦里。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7:03 A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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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喂,你写什么呢?”

Jackie推开观察病房的门,探进来她笑眯眯的脸。

Paul神定气闲地斜靠在床头。墙壁,枕头,被单,面孔,一色雪白,整个房间看起来干净极了,也安静极了。午后的阳光很温暖的照射进来,他看起来瘦瘦的,并且,出乎意料的年轻。

他床头柜上架着笔记本电脑,膝盖上顶着本子,资料散漫地摊开在身体周围,氧气面罩随意地挂在床栏上。

他手里握着一支笔,嘴里还叼着另外一支。

看见Jackie进来,他笑着招呼:“你来啦,怎么样,外面冷不冷?”

她想了想,也不清楚今天外面到底冷不冷。

她一早赶去一家儿童杂志社。心情很是雀跃。Annie在几天之前给她消息,说这家杂志社在招聘一个儿童故事插画师。凭借着她画的那张十二色的彩虹,Jackie信手拈来的得到了这个位置。早上和杂志社和蔼的主编聊天之后,她收拾了自己的办公桌。除了通常的电脑和文具之外,她端端正正地在书桌最安全的角落里放上一张她和Paul,Annie,Henry在威尼斯的四人合影。合影就摆在台灯的下面,这样,即便需要偶尔工作到天黑,那张照片,也永远在一个光明而安全的地方,一抬起眼睛来,就可以看见。

字台中央的抽屉可以上锁。Jackie从包里拿出那盒十二色的彩色铅笔,小心翼翼地收进抽屉。把抽屉关上的刹那她又有点不甘心,于是把笔盒打开来。深浅不一的十二支铅笔上,整整齐齐地贴着十二个印有医院红十字的note pads,十二个note pads上,分别用黑色的水笔清晰地标注着:红,橙,黄,深绿,浅绿,深蓝,浅蓝......

她对着铅笔上的标签笑,觉得铅笔上漂亮的标签也在对她笑。

她于是突然想打个电话给他,掏出手机来,却发现一个未接来电。显示的号码是Henry。

Jackie一路飞奔而来,只觉得双手冰凉,通体出汗。好在Henry是个非常体贴的男人,当Jackie惊慌失措地冲到仁爱医院的大门口时,几乎就一头撞在伫立在寒风里等她的Henry身上。他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清晰而迅速地告诉她:Paul现在没事,Jackie,你要冷静,你一直都很冷静......你曾经是我急诊室里最好的助手。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于是在观察病房的门口,深呼吸了十次,还把乱糟糟的头发整理了一下。


“......Jackie。”他叫她的名字,用一种稳定而温存的声线。

“嗯?”

“......Jackie,不用怕。我不会有事的。”他放下手中的工作,修长的十指交叉着放在摊开的本子上,说话的态度很温柔,很自然,仿佛这个保证是天经地义的。

她笑眯眯地蹬他一眼,抽出来他手底下的笔记。那是一份手术计划的草稿。关于一个叫做小蓓的十五岁女孩眼底纤维瘤的切除方案。

她有些震撼地看到资料上用曲别针别着的那张照片。小蓓是一个花样的名字,跟这张照片上恐怖的容貌,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他声音清晰地解释道:“这不是恶性肿瘤。它只是看起来凶恶。我们现在先帮这个女孩治疗贫血,然后进行手术。我仔细看过了她目前的所有报告,只要操刀的人足够细致,治愈应该没有问题。”

Jackie问他说:“所以,你要给这个女孩子开刀?”

他摊开手耸耸肩膀,不置可否。

Jackie用手挡住小姑娘发生病变的半张脸,端详良久之后发表意见:“喂,小蓓其实很漂亮喔......她痊愈之后呢,一定可以交一个超级帅的男朋友......”

Paul看她半晌。在午后困顿的时光里,一切都好像舒适极了。于是他竟然在一个瞬间想逗她,就慢悠悠地开口说:“是像Henry那样帅呢,还是像我一样帅......”

Jackie蹬起眼睛看他,严肃地摇头说:“说笑话这件事情呢,说实在话不怎么适合你。”

他摇头叹息:“不明白你们这些女人......我看过一张Henry小时候的照片,傻头傻脑。”

Jackie终于笑出声来,问他说:“那么,你小的时候长什么样子?”

他严肃地思考了片刻,面无表情地说:“我小的时候......很可爱的样子。”

Jackie盯着他的脸,哭笑不得地端详了半晌。问他说:“那......很可爱的小朋友,你生病的时候,妈妈是怎么照顾你的?”

他把手肘支在床头柜上,轻轻握着拳头的手撑着头。幼年的他,的确曾经跟讨厌的疾病作过一次殊死的搏斗,只不过那个时候,母亲已经先一步输给了命运。

他懒洋洋地眯着眼睛,告诉她说:“嗯......不记得了。”

Jackie眼睛亮闪闪地打量着他,笑起来说:“喔......你看你的样子,好失落喔......”

他鼻孔出气地笑起来。

这个笑容是致命的。自从见到Paul之后,Jackie发现自己一直受到他笑容的蛊惑。原因很难说得清楚。Paul平时很少出现激烈的表情,但是同Jackie在一起的时候,他对笑容绝不吝啬。然而,就算他对她笑的次数再频繁,也丝毫无法降低这个表情的杀伤力。

为什么呢,他同她在一起的时候都在说话,为什么她仍然觉得他是个不声不响的人。

Jackie在一个瞬间怔忡地想到,即使是他头发变白的时候,笑起来也应该是这样好看的吧。

她于是凑到他面前很近的地方,用一种讲故事的语气说:

“喂,你知道距离上帝最近的地方是哪里吗?”

他用一种警惕的目光审视她,严重怀疑这个问题的目的。似乎想看她要搞什么鬼主意。片刻之后,他发现她眼神温柔。她用一种非常清澈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涓涓的眷眷的,有一种女性所特有的旖旎情怀。他有些失神,之后突然闻到她身上若隐若现的绿茶香水味道。

受到这个味道的影响,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她的问题,并且底气不足:“呃......天上?”

Jackie批判地点头,说天上是没有错,不过我们是人类嘛,想到距离上帝最近的地方就要坐飞机。

他开始挠头。这个问题和他手术计划上要处理的问题相比,在智商上落差实在太大。

不过Jackie似乎并不计较智商的问题,她用一种认真地口吻继续告诉他说:

“所以,我们坐飞机回香港的路上,我跟上帝打了个商量。我请他把我的寿命分一半给你,上帝已经答应我了。”

不允许他发表意见,Jackie开始计算给他看:“所以,假如我可以活八十岁,就还有五十几年的时间,分一半给你,那么我们各自都至少还有二十五年可以活。够长久了吧?!”

她一气呵成地说完她对他的伟大贡献,眼睛却越发滞涩和朦胧起来。她实在很愿意相信这些话,又确实说服不了自己。由于对自己的发言不够自信,她不得不静悄悄地低下头去,两只手在他干净的被子上晃来晃去的,没有着落。

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干脆地回答她说:“很好啊。听起来没有什么问题。”

她抬起头来,看见他冲她笑。

他说:“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反正我一向都是对你那么好的了,也不介意再被你吵个二十五年......”

她用杀人的目光盯着他,警告说:“喂,你生病,没有抵抗能力,最好说话小心一点,否则我不负责照顾你。”

他眯着眼睛摇头:“凭你照顾病人......行不行啊......”

她摇头晃脑,趾高气扬:“有什么不行啊?!我原来是仁爱医院急诊科最勤奋的医生......”

“喔......你是急诊科的医生?”

“对的!”

“那......你的病人上次心口痛的时候,你怎么不会最基本的抢救方法......”

“基本......抢救方法?!是什么?”

“人工呼吸......”

“......经过我人工呼吸的病人呢,一般会昏倒更长的时间。”

“...... ......”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2:29 P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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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Jackie独自一个人回家。

打开壁灯,她落座在黑色冰凉的长沙发上。长沙发上丢着两个雪白色的抱枕,她拿起一个握在手里,很是柔软,却未见得有一丝一毫的暖意。

原来,Paul曾经有两年的时间里,像她现在这样沉默着坐在这张沙发上。或者他并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发呆,他一向忙碌,经常把面前的茶几上扔满各种书籍和资料。

很奇怪的,沙发摆在客厅的中央,却背对着硕大的玻璃窗。坐下来的时候,便无法看到窗外的风景。

她于是起身关了壁灯,回头去看窗外。

冬季竟然有这样晴朗的天气。而这里又傍在医院的近旁,远离市区的喧闹。没有车灯,没有霓虹,没有光害。从擦抹得异常干净的窗玻璃望出去,一眼就看见天幕上水晶一样闪烁的北斗星。

恒星,就是一种永远都会存在的星星。Jackie不眨眼睛地望着星星,发现星星在不知不觉的一些瞬间里向她眨眨眼睛。永恒存在的星星,是永远无法触摸到的一片冰凉。原来这才是永恒的定义,一种无穷遥远,无穷抽象,无法触及,不能了解的时间和空间。

最重要的事,其实是看不到的。

“我会在星星上面笑......你看到的星星就是会笑的。”她随口念出来这个缠绵的句子,然后明白了自己语气中无法忽视的凄凉。

星星,是一滴冰凉的眼泪。因为距离地面实在太远,它一直一直一直地掉落下来,逐渐被寒冷的气候风化成一颗钻石。幸运的人可以在婚礼上得到一颗恒星,孤单的人只能坚持不懈地对它眺望。

她越来越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意。假如命中注定要分离,她应该希望离开的那个是自己。然而面对这个房间里异常孤单的北斗星,她开始怀疑这个看似善意的愿望。渺小的一个生命,原本在忙碌拥挤的街道上奔忙,努力地寻找一个可以互相取暖的陪伴。那么,这样的陪伴一旦失散,剩下的一个在红尘十丈之中茕茕独立,要如何继续奔忙下去?

如果命中注定要失散,她竟然希望,留下来吃苦的那一个是自己。

命中注定这四个字,现在想起来显得格外艰难。她想也许相遇和离散都是一个顺序中的必然,假如不幸的话,这个必然的程序或者要到来得提前一些。她尝试着这样想,却并不会因此而好受起来。

她反省自己再三,终于不得不承认心底有一个异常强悍的声音。那个声音在持续不断地重复提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天幕上冰冷的北斗七星愈加清晰起来,幻化成一个巨大的问号,质问着她的心意。原来,可以永恒的,竟然仅仅是一个......关于孤单的问题。

她双手冰冷,从衣架上取下长大衣,想开门回医院去。然而举步维艰。她并不希望在他的床头崩溃哭泣,或者全身战栗着叙述一些绵绵的情话。那样的情景,即便在她的想象中都颇令人绝望。然而笑容可掬的交谈,令她感到疲惫不堪。

她站在门口,想不明白一个问题。生离死别,所有的人都不过面对一次。为什么他和她的经历当中,这种情景却反复出现。

有人敲门。

她不明所以地把门打开,就看见站在门口的Annie。

Annie审视地观察她的脸色,看见她手上举着的大衣,小心地问她说:“怎么?我不妨碍你么?”

大衣不出声音地滑落在地板上,Jackie轻轻地抱住Annie。用一种精疲力尽的姿势。

Annie反手关门,另外一只手安慰地拍Jackie的后背,低声咕哝着说:“得了,得了......哭娃娃......”


“你不觉得,你刚才应该抱住的人,是Paul么?”Annie和Jackie坐在长沙发上,膝盖碰着膝盖。Annie提问一向清楚直接,Jackie不由得不点头。

“Jackie,说实话,我不明白你们到底有什么问题。你可不可以,不要过分理智地想事情。两个对彼此有深厚感情的人,在面对分离的时候舍不得对方,这其实是一件好正常,好简单的事情。你可不可以不要把这个问题复杂化,试一下,坦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Jackie慢慢地思索着,轻声地反问说:“假如我对他说,他死了我会很伤心,很难过......这样,会不会自私了点呢?”

Annie叹了口气:“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过分冷静的态度,对Paul来说,又会不会是一种压力呢?

Jackie抬起眼睛来,询问地看她。

Annie柔声说:“你今天不肯对他说一些话,是因为你在猜想,你在担心,这些话,对你们的明天有什么影响?Jackie......Paul是一个习惯把握生活的人......他的行为,情绪,态度,计划,他都希望可以掌握在他的安排之内。尽管如此,他也已经面对了他无法控制的局面......我这么说,你懂不懂?”

Jackie认真地聆听,回答说:“我懂,我应该......坦白地面对他。”

Annie温柔地点头,轻声说:“试一下,不要试图解决问题,把问题交给命运来解决。不是要你失去信心......你要努力......但是不要为难自己。”

Jackie轻轻用牙齿咬着嘴唇,片刻之后说:“我今天找过Paul的主治医生。我很害怕。”

Annie说傻孩子......不止是你,Henry也一样害怕。男人和女人都一样......在遇到一些不能解决的问题的时候,在情绪上,会需要一个温柔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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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哇塞,早知道你要这样搞的话,应该直接在你的办公室里给你添一张床就行了。”午后,Henry抽时间溜达到Paul的病房来视察,只看见铺天盖地的资料和图书,还有闪烁个不停的电脑屏幕。

Paul笑着招呼他:“喂,来啦。”

Henry背着双手,在他的文件夹之间巡逻,用一种悲天悯人的架势说:“不过是一个割除眼底纤维瘤的手术......用不用搞得这么惊天动地啊Paul哥......”

Paul好脾气地笑笑,写完手里最后一行字,之后抬头说:“不要玩了......你知道我只是总结一些过去手术的记录而已。”

Henry背对着他点点头。用手随意地翻着书页,然后说Paul,你已经决定把小蓓的手术交给章医生了?

Paul把手底下散乱的纸张整理干净,放到床头的柜子上,一边回答他说:“是,章医生的手法一向非常细致。这个手术不算特别复杂,都未必一定需要我做。”

Henry绕过来倚在Paul床头上,挨在他身边挤着,摆出一副暧昧的姿态。

Paul摆出警惕的神色,继而无奈认命。

Henry说:“Paul,谈两句。”

Henry歪靠在Paul旁边,用一种近乎无赖的姿势,说话时候的神情,却逐渐认真起来。

他说:“Paul,你应该和Jackie坦诚地谈你的情况。你跟她说你没事,你骗她。Jackie昨天跑来的时候很惊慌。是我跟她说,让她见你的时候保持冷静。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要求太高。”

Paul沉默不语。对于自己性格上的弱点,他很清楚。他不擅长求助,也不擅长安慰。他只是希望Jackie可以长久地保持她年轻快乐健康的状态,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情。如果,他必须由于某种身不由己的原因破坏了Jackie应该遵循的生活轨迹,他会觉得死不瞑目。

Henry散漫地思索着,好像在仔细地组织自己的语言,那个神情不太像急诊室里的医生,倒仿佛准备出庭辩护的Annie。

他说:“譬如......Annie不了解我的过去。为了和她结婚,我告诉她说我身家清白。那么她迟早发现事实的时候,会觉得生不如死。不是因为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而是因为我没有给她一个崩溃的机会。Paul,我知道你在某些事情上可以很迟钝......但是不要给Jackie太大的压力。让她可以直接地面对你。”


冬季的晚上,总是来得格外早。还不到五点钟的时间,天,已经完全地黑暗了下来。

Jackie觉得这个世界对自己实在算是不错。她恳切地和儿童杂志社的主编谈了一阵,得到了那个好人格外的信任和宽待。她得到了机动的工作时间:只要每天把完成的画稿送到杂志社来,在哪里画画,由她自己决定。

她想到Paul的病房。那里非常整齐,非常干净,按部就班,弥漫着一种医院里特有的,陌生的消毒水味道。很奇怪的,Paul是一个长年工作在医院里的外科医生,可是她并不曾在他的衣服上闻到明显的消毒水气味。他似乎用一种淡然的古龙水,氤氲的温存的一种味道。那种味道和他的态度实在太过吻合,以至于她一直恍惚觉得,那就是他本身的味道,弥漫在他的发梢,他的眉头,他的眼神中,他的手心里。

从灯火通明的杂志社大楼走出来,街头的灯光显得格外昏黄黯淡。整条街上的车来往穿梭,奔流在凛冽的风里。那是下班之后的人们。有归宿的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没有归宿的人走在寻找家的路上。两种人同样的急促。Jackie的短发在走出门口的一刹那迎风飞扬,脸颊上顿时觉得一阵冰冷,仿佛是眼泪被吹干的感觉......一种缠绵伤感的蒸发。

一个人走在街上的感觉她曾经尝试过,很闷。

她把大衣的领口竖起来,收紧,走下杂志社门口的阶梯,走进寒风里。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听见他熟悉的声音:“Jackie,等我一下,我就在马路的对面。”

她惊讶地举目四望。车水马龙之中,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他的声音非常动听,恍若天籁。他的味道始终包围着她的世界,他的背影始终长长的拖在她的身畔。她思念他,他就在她转身就可以看到的地方。其实,从很久以前的年代里就已经是这样。

车流暂时在红灯的片刻断开,她于是看见他。

他穿着黑色的长大衣,肩膀显得宽而平坦。他仍然打着整齐的领带。他柔软的头发在风里吹拂过额头。迷蒙的夜色里,他消瘦的面孔非常干净,表情柔和。他穿过茫茫的街道向她走来,所有的车影和行人都消失了。她非常努力,非常仔细地看他走来的样子,用一种虔诚的态度。

其实马路对面的Paul,从Jackie步出杂志社大门的那一刻起就一目了然地看见了她。

她穿着一件瘦长贴身的黑色大衣,紧密地贴着她纤巧的肩背和腰际。大衣的领子高高的竖起来,描绘着她优美的颈项。她有灵活而自信的短发,光洁细腻的皮肤。在迷蒙的夜色里,她抬起手来拨弄自己的头发。她从高高的楼梯上面走下来。路灯在这个瞬间黯然失色。她一个人,非常华丽,在幽暗的夜空里寂寞地发光。他长久地,温存地注视她寻找方向的样子,竟然忘记了要向她走去。

“......嗨......怎么会来这里。”她可爱地开口问他,轻柔的声音,仿佛第一次约会的少女一般,带着温淡的羞涩和兴奋。

“......接你下班。”

“噢......那然后呢?”

“散步,吃饭,聊天......做一些我们原本经常做的事情。”

“好......你想到要去哪里了吗?”

“在我们走到After Five之前,你随时都可以有新提议。”

“噢......好。”

“可惜我现在不能开车载你......会不会觉得走路有点辛苦?”

她温柔快活地笑起来,仿佛是说:和你在一起,没有什么事情做起来是辛苦的。

两个人于是并肩走开去,身体挨得很近。

夜风流淌在他们周围,仿佛一首性感而悠扬的萨克斯风。地下拖着两个人长长的影子。街上的行人偶尔赞许地向他们注目。光影交错的瞬间,听见谁感慨的叹息:

嗯......一对璧人。

他们原来那样相配。这个事实,连他们自己,都不曾注意。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3:04 P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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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假如......十年以后,我约会你,到‘老地方’见面......你会不会来这里?” After Five熟悉的环境里,Jackie轻柔地开口说话。

他微笑地看她:“你听过Annie和Henry的故事了。”

“喔......”Jackie笑起来,转开目光不去看他,“又或者,你会去Karsten的咖啡店?”

他顺着她的思维继续下去:“还是医学院大楼的顶楼?”

她笑了:“我想......你还是会去飞鹅山。”

他稍微思索了一下。回到香港之后,到他无奈住院之前的这一段时间里,他莫名其妙地忙碌,还没有带她去过飞鹅山。那个遥远而僻静的地方,留着她带给他的无穷力量,他曾经在山边的日出里努力地积攒起全身的勇气,来面对日复一日的失望。然而面前的Jackie遗忘了这个事实。她把她的影子失落在了山涧里,所以在言语之间默默地叹息。

他温和地打量Jackie,问她说:“如果要你选一个老地方,你会选择哪里?”

Jackie眼睛乌黑闪亮,荡漾着无限的柔情蜜意。她的笑容可爱极了,在老式的,月白色的吊灯底下,她整个人保持着一种迷人的姿态,仿佛是他的一个梦境。

她轻声说:“好笑......我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好贪心的人。我每天都在问,为什么我记不住和你做过的那些事情?为什么我抓不住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我已经跟你在一起很久,记住了好多的事情......还去了那么多的地方。”

他深呼吸。试图安慰她说,事情没有那么糟,Jackie,没有到绝望的时候......然而,没有说出口。他更换一个思考的角度,告诉她说:“Jackie,假如我没有十年的时间,我希望,你去任何地方的时候,都是开心的。”

她迷蒙地望着他,他氤氲的眼神波澜不惊,带着淡淡的无奈,和无穷尽的牵挂。她继续往更深的地方看去,震惊地发现他眼神深处尖锐的痛楚。

她深呼吸。带着埋怨的腔调开口道:“以你的逻辑,恐怕我说‘老地方’的时候,你会一头冲进仁爱医院......”

他笑出声来。

随着浓郁的香气,温暖的食物送到两个人的面前。灯火底下蔓延着一种满足的愉悦感。男女之间的约会,总是可以从享受食物开始。一种最纯粹,最简单,最古老,最充实的幸福。

“其实,我最喜欢里亚托桥。”Jackie摆弄食物半晌之后,突然漫无边际地说道。

他抬起目光看着她说喂,其实我都想说这里。

“真的?”她有点不肯相信。

他确定地点头,解释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桥,代表一种沟通的力量。可以联系两个地方,也可能是两个人,或者两个不同的世界。”

她微笑起来,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你为什么喜欢彩虹。彩虹也是桥,联系两个人,从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有些赧然地笑笑,仿佛这个想法令人觉得有点肉麻,因此羞于启齿。然而喜欢彩虹的那个人,最初并不是他。他只是延续着她的理想,期待一些奇迹,可以和彩虹同时出现。所以彩虹确实是一座桥。联系着面前的现实,和遥远的愿望。

他散漫地思索着,开口说:“Jackie,其实,威尼斯是一座水城......那个地方很神奇,每一条街道,都是一座桥。”

她顺着他的逻辑,用温柔的声音抒发那些未尽的情绪:“所以......我们在彩虹上散过步。”

他没有说话,向她伸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于是她注意到了此时此刻空气中流淌的音乐:

Some day I'll wish upon a star,

And wake up where the clouds are far behind me......

Where troubles melt like lemondrops

Away above the chimney tops,

That's where you'll find me……

她眯起眼睛笑了,歪着头倾听了片刻,就轻轻地跟着旋律浅唱起来: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Way up high......

There's a land that I heard of

Once, in a lullaby......

她轻飘飘的声音那样微弱,在空气里似乎支持不了太久。于是,他辅助她的力量,低沉地哼完那些剩下的旋律: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Skies are blue……

And the dreams that you dare to dream,

Really do come true......

他并未开口去念那些歌词,她已经惊讶地笑起来:“喂......不错嘛,你竟然还会唱歌......你到底还有什么本领是我不知道的?”

他扬起眉头,挑衅似的做一个得意的表情,神秘地不回答她。

她开始试图用刀指着他:“喂......不要嚣张......”

他笑起来,很不信任地盯着她的手:“嗯......特别的本领呢,我就不会太多。不过拿刀这件事情,你显然不如我擅长。”

Jackie听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安静了片刻。她默默地思索着,终于开口说:

“其实......今天上午我去看过你。”

他有些惊讶:“是吗......?怎么......没见你进来。”

“因为......你在跟另外一个医生谈话......我听见......你跟他讨论小蓓的手术。”

他恍然,Jackie竟然躲在门外,目睹他把手术计划交待给章医生的经过。他办公的时候绝对不受任何的干扰,于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而她,显然把这个手术的交接,看作他生命时间倒计时的开始。

果然,Jackie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道:“你......你把手术交给章医生,是不是代表着......代表着......”

他温和地微笑起来:“Jackie......对一个医生来说,看到他的病人可以继续健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种最满意的结果。其实,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医生都有一双妙手。我......并没有什么特别。”


在飞鹅山的公路旁,他看起来显得有些疲惫。

她用双手揽住他的腰。他很自然地顺从着她的姿势,把手臂揽在她的肩膀上。她的短发就摩擦着他的下巴,柔软中带着一点点撩人的痒。

她在茫茫的黑暗中等待着,轻声地说:“看日出太辛苦了......你应该休息。”

他用下巴在她的头发上来回轻轻地蹭着,懒洋洋地说:“你真是一个出尔反尔的大夫......一会儿说病人应该保持心情愉快,一会儿又说他应该休息。”

她把手臂又收紧了些,仿佛仍然觉得距离他不够近似的:“为什么呢......日出,日落,开心的时间,都那么有限,那么短暂?”

他回答她说:“很多东西就是因为短暂,才会显得特别灿烂。”

她哀愁地聆听他的答案,慢慢地问:“为什么......我不可以用很灿烂的东西,去交换一些平淡,但是长久的事情?”

他回答她说:“因为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你拥有了这些东西,就不能拥有另外一些。因为得到另外一些东西的人,他们未必愿意同你交换。”

她感觉到夜风吹在脸上,吹干了一些眼泪,显得更加的冰凉。她靠在他胸前,即便隔着厚重的外套,仍然可以感觉到他心脏的振颤。她似乎想了很久,终于松开手臂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轻声问:“那又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呢?”

他长久地注视她,目光转过她的短发,她的眉毛,她尖尖的下巴,最后停留在她淡淡地泪痕里。

他叹息一样地回答说:“因为......我的命运太完美。如果没有这一点点遗憾的话,我都觉得上帝不是很公平。”

她震撼地望着他。

他恢复了那种温存的微笑:“Jackie......你回来了。能够看到自己钟爱的人,可以继续健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我其实真的不知道,我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换到现在这样的幸福。”

她望着他,语气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抽泣:“就算把全世界的时间都加在一起给我......我也不愿意交换跟你在一起的一分钟。”

他坚决地拥抱她。把自己的下巴埋在她柔软的肩头。她感觉到他的双手抚摸过她的背,用一种异常深情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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