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 Zeig dir mein ganzes Innere全文完

三十七 生死两茫茫

冬天,有多漫长?在一个春夏秋冬的轮回里,它不过占着四分之一的分量,为什么寒冷的感觉,总是令人不能忘记。

冬天的白天,又有多长?在黑夜总是提前来到的几个月时间里,太阳,变成一个特别讨人喜欢的客人。


“你知道吗,那柠檬花开的地方,

茂密的绿叶中,橙子金黄,

蓝天上送来宜人的和风,

桃金娘静立,月桂梢头高展,

你可知道那地方?

前往,前往,

我愿跟随你,爱人,

随你前往。”




......在很久以前,有一间奇妙的房间。其实,这个房间的小主人们,是并不知道它是如何奇妙的。这是一间玩具陈列室,白天的时候,孩子们就在这里玩耍。房间的大玻璃窗正对着外面的花园,一棵很高的棕树就挡在窗口,遮蔽着过分耀眼的日光。可是一旦到了晚上,当月亮美丽的光泽透过树梢,悄悄地洒进房间来的时候,所有的玩具,就全部恢复了他们的生命。房间的墙壁上会慢慢地爬满温柔的玫瑰藤,妩媚的花蕾会按照她们心情的变动,决定自己今晚的颜色究竟是月白还是粉红。房顶上荡漾下来鲜嫩的葡萄架,紫色饱满的葡萄珠像宝石一样一闪一闪发着光......

童话故事的开头,大概都是差不了太多。插画师的工作,就是很努力很努力地把那种童真心情下的浪漫,淡淡地表达在一片柔和的色彩之中。不要太顽皮,也不要太恬静。

Paul的房间总是很明亮。干净整齐得和他一模一样。在冬天困顿的日光照进来的那些时候,他总在静悄悄地忙碌着。他仍然是那个按部就班的医生,工作的态度不知疲倦。

他在做他的工作总结。其中有一个比重不大,却特点突出的部分:关于治疗AVM。

两年多的时间里,他用一种几乎仇视的态度针对一个叫做AVM的病症进行了深入而广泛的探讨,却一直没有时间来安排一个详细的计划,把所有的病例资料和治疗方案总结起来。他在无数次的学术会议上汇报过他对这个病症的认知和治疗意见,也跟他的同事和师长们反复探讨过这个话题。这个题目,仿佛成为了生活当中十分正常的一个部分,没有格外记录下来的必要。

然而,分离总是突如其来,迅速到来不及印刷一些重要的记忆。

午后那些非常温暖的阳光里,他也会跟着她到住院部周遭的草坪上散步。走上不长的时间,就有无数的人奔上来打招呼。他仍然是那样笃定谦和的态度,和平时上班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分别。

只不过,他脱下了惯常穿着的白色医生长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质地柔和的旧晨袍,据说,它是淡棕色,一种深秋的阳光照耀进树林的颜色。她并不能判断那种颜色是代表日出还是日落。但是,当她的手缓慢地摸索过它表面的时候,总是觉得可以闻见淡淡的,夜色中月桂树悠扬的味道。

他听见她这样说的时候就会鼻腔出气地笑起来,非常由衷的样子,低声告诉她说:“嗯......那是Cappuccino的味道。”

没有人注意到,仁爱医院的住院部和他们当初相遇的大学医学院一样,是一栋坐落在广阔草坪当中的一座白色高楼。它严肃地,谨慎地伫立在门诊大楼的身后,用一种掩护的姿势。平坦的草地也同样纵横着狭窄的小路,蜿蜒错落着延伸出去,带着一些对于生死定数的期待和问讯。

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坐在白色的长凳上晒太阳。在圣诞节降临的日子里,由于他们是两个人并肩而坐,天气并不显得寒冷。她经常觉得有些遗憾,因为这些本该属于情侣之间温习旧课的时候,她并不能回忆起太多的情节给他。他从来不询问她小时候顽皮好奇的事情,只是在一些她疏于防备的时刻对她深深地凝视。她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纠缠着一种比柔和的阳光更加隽永的情怀。她感受到他这样的目光,不敢用同样的情绪回报他的注视。

由于没有童年的回忆,她把她正在绘制插画的那个童话故事讲给他听。可惜的是,连载的童话是断断续续的。她猜测他或者不习惯浪费时间来倾听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他应该在每件事情的最初都已经对于结局有所把握。他笃定而果断的态度一向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他知道她这样想的时候又那样好脾气地笑起来:“无所谓。听故事就不一定要一下子听到结果。”

她想他一定是对于这些弱智的童话故事不感兴趣罢了。

谁知道他饶有兴趣地翻看她黑白色的插画草稿,同时表扬她说:“你看,你也只不过知道故事的一个段落而已,可是这些画好看极了。”

他好像经常说一些听起来聪明的话,虽然他自己并不按照这些聪明的逻辑做事。


......玩具陈列室的窗台上,立着一个水晶的八音盒。八音盒上面站立着一个美丽而骄傲的舞者。她穿着白天鹅一样羽毛做成的芭蕾舞裙和系着蝴蝶结的红舞鞋。当音乐声叮叮琮琮地演奏起来的时候,她就轻盈地掂起脚尖,随着节拍优雅地旋转。

......她对面的架子上,跟她遥遥相对地,站着一个穿着军装的小兵。他衣冠楚楚,昂首挺胸。其实,他是一棵被熔铸成军人样貌的彩色蜡烛。他戎装钢盔上的那一丛鲜红色的帽穗,便是引燃蜡烛的灯芯。不过,小主人们都很喜欢这个伶俐的小兵,没有人舍得把他点燃溶化,所以把他高高地摆放在工艺品架的顶端......


“喂......慢着慢着......”他竟然可以眼观六路,百忙之中从手里的工作上抬起头来,指导她说:“鲜红色的帽穗......不是红色的帽穗。”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的插画之上定格,她有些迷惘地举着一只彩色铅笔,那上面贴着一张写有“红色”字样的小标签。

“有......什么区别?”她问。

“红色,是太阳不发光的颜色。而这个帽穗,应该是火焰的颜色。好像太阳的光线那样,是亮的。”

于是,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她都喜欢在红色当中添加一点点橙色。这个捕捉光亮和温暖的方法,是他教给她的。就如同他告诉她,在淡黄色的月光里,可以用安静的蓝色,缓缓地扫上一层阴影。

她经常希望他可以放下手里好似永远没有止境的工作,停下来休息。他每次都耐心地告诉她说:抓紧时间做完所有的事情之后,有很长久的时间可以用来休息。

这样惊心动魄的句子。她希望他手里的工作永远不要完成。

他工作的效率越来越高。也越来越频繁地在间隙的时间里不知不觉地困顿着入睡。手底下摊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身体歪阿歪的,几乎就要滑落下去。

她不得不帮他收拾残局,给他安排舒适的睡眠环境。她给他雪白色的枕头,用松软的被覆盖他的身体。他入睡的表情一向肯定而踏实。这种表情,和他病房里宁静的气氛和谐极了。

她并未注意过自己注视他睡眠时的表情。但是有一天下午,在门外停歇了良久的Henry推门走进来,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他拖着温柔的长腔,低声跟她说:“看来,以后我不光要问你,Paul近视几度,穿几号的内裤,用什么牌子的古龙水......还可以问你,他做梦梦见些什么。”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6 07:29 P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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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懂得相思的人,

才了解我的苦难。

形只影单;失去了

一切欢乐,

我仰望苍穹,

向远方送去思念。

那知我爱我者,

他远在天边。”




并不是每一首情诗都在赞美真诚和永恒。它们也可以纪念,然后在月朗星稀的天幕底下,随着凛冽的轻柔的夜风,被广为传颂。听见这种旋律的人,便清楚地知道,有大苦难降临,降临在天涯海角的,同样睡在月朗星稀的天幕底下的,一个无辜的孩子的头上。


......圣诞节到来的时候,大人们把遮挡在窗口的那棵棕树砍断了。它是一棵非常完整,非常笔直,非常美丽的树。也是最适合拿来做圣诞树的。它将会被放置在房间的中央,挂满糖果和蜡烛,顶起一棵夜空下最明亮的星星,然后在充满甜饼干香味的平安夜里完成它一生中最华丽的使命。

......棕树倒下之后,窗台上的舞蹈家便清楚地看见了月亮。从那以后,她开始一天天变得忧伤起来。她难过的样子,使得所有的玫瑰花都颤抖着滴落下来晶莹的露水。因为大家都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是不应该失落的。

......她对面的蜡烛小兵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忧愁,于是尝试着问她说:“你搬到我的身边来吧,我们站在一起,你就不必独自一个人,寂寞地仰望星空。”

......她用银子一般的声音回答说:“我看到月亮上那个美丽的人影。我想我爱上他了。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王子。”......

......“你要怎么样才能见到月亮上的王子呢?”蜡烛小兵问。

......“我听那本魔法书里的女巫说过,假如我可以在圣诞节的晚上变成粉末,我的灵魂就可以顺着彩虹搭成的桥,走到月亮上去。”水晶的舞蹈家说。

......“你可不可以考虑......留下来和我一起呢?我一点也不愿意看到,你变成碎裂的粉末。”

......“别傻了,即使我把自己摔碎成为粉末,在圣诞节的夜晚,也不可能出现彩虹。”

......“那么,你就可以保持现在这个美丽的样子了。你不高兴吗?”

......“如果不能飞到月亮上去,我的心也一样会碎裂成粉末。”



她的故事渐渐步入了一种浪漫的笔调。真是奇妙比嗣翘岬秸飧龃驶愕氖焙颍鄣酌忌遥苁侨谱乓坏愕阄弈蔚挠浅睢?

他终于放下了工作。看起来显得疲惫。之后他转换了自己的工作性质,开始给她做一个十分配合的助手。那些故事的插画,经由他的着色之后,变成了两个人合作的成果。这是一个令人心满意足的小秘密。她经常在他睡眠的时候,用手指试探那些传说中有味道,有形状,有温度的色彩。奇怪的是,缺少了他的解说,她的幻想仍然显得不够立体和充分。

而他,经常在她专注地描绘一个场面的时候,用一种懒洋洋的姿态,迷蒙地注视她。

在天气晴朗的时间里,她仍然可以推他出去呼吸新鲜的空气。仍然有很多的人上来同他们打招呼。他仍然是那种谦和而笃定的态度,和他作为一个医生上班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

“喂,小蓓明天手术,你去看她吗?”她蹲在他旁边,仰起头来,眯着眼睛问他。

他微笑着摇摇头:“医生一般会注意病人的情绪,他们不应该受到其他病人健康状况的负面影响。”

然而章医生在下午的时间里跟他漫长地进行谈话,他们详细而具体地谈到她完全无法了解的手术细节,之后显然达成了满意的结果。

他告诉她说:“小蓓最大的问题,并不是肿瘤,而是长久以来的自卑。肿瘤的问题交给章医生,至于她自卑感的问题,可以交给Henry来解决。”


.....蜡烛小兵每天注视着窗台上的舞蹈家。她水晶做的身体是透明的。他可以看见她玲珑的心。她的心在随着音乐旋转的时候,渐渐出现了裂痕。

......“我不能让她的心灵碎成粉末。听那只无所不知的老鹦鹉说,人的身体粉碎之后,还会有不灭的灵魂。假如人的心灵粉碎了,灵魂就会变成一阵随风飞散的白色烟雾。”小兵自己对自己说。他想了很久,决定帮助他的公主完成她的愿望。

......圣诞节的夜晚来到了。在昨天的平安夜里,高大的圣诞树完成了它的使命。它被搬离了房间,所有的玩具们,在恢复了宽敞的房间里,重新欢乐了起来。那天的月亮特别皎洁,是圆圆的饱满的一轮。窗台上的舞蹈家听不见其它朋友们唱歌和欢笑的声音。而蜡烛做的小兵也仅仅注视着她,担忧地望着她剔透的心灵。......



新年的钟声敲起来,新年的钟声消散了。

这是一个干冷的冬天,没有一滴的雨水,也没有一丝的雪花。新年还要滞留在医院里的人,应该都不太快活。不过他和Henry都异常熟悉这样的安排,仿佛是很久以前就制定下来的规矩一样,横竖都一定要遵守。

于是,新年夜变成了一次他,Jackie,Henry和Annie四个人安静愉快的促膝长谈。那些调笑的逗弄的清浅的活泼的声音蔓延着消散在房间里,中间被Henry的急诊室传呼打断了两次。

Annie曾经在无数个午夜时分嘱咐她:Jackie,你要坚强。她用一种非常温柔的语气坚定地命令她,反复又反复。

他被急救的时候,她总是希望自己立刻失忆。如果每一天的记忆都只停留二十四个小时,她就不必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叠加恐惧的情绪。她于是开始思索一些原本没有完全理解的事情......在很久之前,他在准备给她做开脑手术的那些时间里,他一如既往地陪着她逛街,散步,吃饭,聊天。他开车带她看日出,用一种客观而专业的态度告诉她手术成败的百分比。在这些片断当中,她仅仅在充分地呼吸他传递给她的脉脉温情。在那个时候,她或许并不曾想到,他被一种冥冥中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并且预见到了一个痛彻心肺的场面:和最爱分离。

好的结果实在太过多样,难以用标准和数据进行采样化验和衡量。于是,不怎么幸运的,医生,总是第一个看见坏结果的人。

一天,入夜之后,他似乎没有什么睡意。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她伫立在窗边的背影。她窈窕的身体在阴影里显得单薄而轻盈,像星星一样幽暗地发着光。他看不见她的表情。窗外,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在冬夜里格外清晰的北斗七星。如果,他仍然可以像以前一样控制自己的身体和意识,他希望可以永远不必坠入密封在黑暗深处的睡眠。因为她说过,快活,对他来说,就是可以看见她的那些时间。

争分夺秒。并不知道是在和什么人竞赛的他们,不约而同地变得贪心。


“我同情你们,不幸的星辰,

你们美丽而又晶莹,

乐于为迷途的船夫照亮道路,

可没谁报答你们,不论神或人:

你们不恋爱,也从不知道爱,

永恒的时光带领你们

无休止地在广袤的空中行进。

你们走完了几多旅程,

自从我沉湎在爱人的怀抱里,

忘记了星已白,夜已深。”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6 07:31 P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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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帮助你完成心愿,好吗?”圣诞节的夜晚,蜡烛小兵这样问他的舞蹈家。

......“别傻啦,这个时候是不会有彩虹出现的呢。”她温柔地回答。

......“你放心,我练习了厉害的魔法,可以给你变出一条彩虹。”

......“真的?!”她透明的心灵快乐地战栗了。几乎要兴奋得旋转起来。

......“真的。不过我还想看你跳一支舞。可以吗?”

......她点头。音乐盒玲珑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们相处了这么久才发现,这原来是一首圣诞歌。

......“唉,这个时候要是可以下雪就完美了。她跳舞的样子真华丽,应该有最纯洁的雪花来配她。”

......小兵这样想着。他歪过头去,叫一支烟斗形状的打火机把钢盔上鲜红色的帽穗轻轻点燃。然后转身,把自己的影子照他身旁的一根三棱镜上。

......奇迹出现了。好心的三棱镜调整着自己的坐姿,把一束美丽的七彩光线遥遥地投射向窗外无边的夜色里,迎着月亮的方向。

......舞蹈家惊呆了。她没有注意到美丽的彩虹桥。她看见小兵渐渐燃烧起来的钢盔,形成一颗跳动着的艳丽的火苗。“不要这样......”她惊叫起来,小兵却向她微笑,轻声说:

......“答应我,继续跳舞。一直到我的眼睛不能再看见你的时候,再摔碎你自己。我不想......看见那个情景。”

......美丽的舞蹈家再也没有说活。在神奇的彩虹桥下,她越来越迅速地旋转。她头顶上开遍了无数朵美丽的,洁白颜色的玫瑰花,她们随着音乐的旋律轻轻地摇头叹息,摇落了无数纯洁的花瓣。在这样的落英缤纷之中,蜡烛小兵开始觉得自己身体越来越热,头晕目眩。

......“喔......下雪了。很高贵的圣诞节。这个舞台,刚好适合我美丽的舞蹈家。”他这样想着,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所以,他无从看见,在他失去意识的那个刹那,水晶的舞蹈家飞一样地旋转起来,从窗台坠落到坚硬的地面,终于变成了一堆晶莹剔透的碎片。......


童话故事,难道不应该都是开心的吗?

看见她怔忡的样子,他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意。这个故事进行到了一个难堪的境地。接下来的结局,是悲还是喜,全由作者的心情决定。他无从判断,而她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个局面。

据说,天上有两个神仙,一个叫岁,一个叫月。他们每天坐在云端,编织出无数的悲欢离合。他们把这些故事撒向人间,再转播给所有的仙人们观看,努力地博他们一笑。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原始最合理的一个童话,胜却了人们的一切分析,一切探讨,一切质疑,一切啼笑。这个岁月的故事,他从母亲那里听来。当初病中的母亲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声调温柔。然而他虽然幼年,却隐约感受到宿命的基调。这种叹息般的感觉,在间隔多年的现在回想起来,仍然那样清晰。

她感觉到他的手,在她呆滞的举着画笔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用一种安慰的态度。

由于越来越稀薄的氧气,他越来越少同她说话。他喜欢半卧,斜靠着坐在床头。她画画的时候就靠在他的身畔,把画稿摊开在他的面前。他会顺着她的需要,用修长的手指指引她,挑拣出一支合适颜色的铅笔。

他是她所见过的,最配合的病人。他无比耐心地配合医生的约束,配合她的照顾,配合朋友的鼓励。他的态度笃定而谦和,仿佛在配合命运的安排:生死之中大概确定下来的那个时间。

那天午后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起来,他听见小蓓生动的声音:“程医生吗?我是小蓓......我的纱布拆掉了,程医生,我的眼睛还能看见!程医生,你什么时候可以再来看我,看我变得漂亮的样子......”

他微笑起来,摘掉碍事的氧气面罩,用稳定的声音对她说:“很好。小蓓,你很了不起。你好好配合医生。等你彻底变漂亮的时候,我就去看你。”

那天晚上她跟他耍赖,无论如何要睡在一起。他无奈,让出半张床给她。她小心翼翼地躲开床前缠绕的那些管子,侧躺在他的身边不敢乱动。这个战战兢兢的姿势令他好笑起来,便伸出一只手臂给她枕着,顺势揽住她的肩膀。她发现没有危险,终于放心地蜷缩过来,钻在他的怀抱底下,心满意足地叹息。他们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相拥而眠,紧密到可以数着彼此的呼吸入睡。

他思索再三,终于绝望地承认这种熨贴的姿势令人伤感。他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量抓住她的肩膀,这个动作惊动了她。

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前,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她问:“喂,你......你害怕吗?”

他努力地积攒起一些力量,缓慢地对她说:“Jackie,你知道器官移植手术是需要靠运气的。有的时候,未必等得到一颗合适的心脏......”

她悠着声音,仿佛已经有了倦意:“我知道。”

他下意识地用手拍着她的肩头,轻声说:“所以,Jackie,请你有心理准备......假如......没有这个机会的话......”

她把身体往他的怀里钻,仿佛天气格外冷似的。她彻底地呼吸着他的味道,任性地打断他的话。

她语气朦胧地说:“那样......你就永远永远都不会变心。”

他鼻腔里流淌出温和的笑意。

之后,她似乎散漫地梦见了他......她梦见他,搂着她的身体,在彻骨的寒风中伫立。她在他稳定的手臂里面觉得害羞,就把脸藏在他的肩膀下面。然而很奇怪的,这种坚决的拥抱令她伤感,仿佛他的身体在下一分钟就会随着凛冽的北风消失不见。她惊慌地抬头看他,就看见他熟悉的,温存的微笑,和眼神深处异常清晰的牵挂和痛楚。

果然,他柔声对她说话。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朦胧而性感。

他说:“Jackie,对不起。我一直对你说,有我的地方,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我对你说,有爱的地方就有奇迹......这是一个好听的童话故事,但是未必每一个童话故事的结局都是开心的。”

他说话的样子那样好看,令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用一种痴迷的神情。

他对她微笑,继续说:“Jackie......可能,这个故事的结局不是喜剧。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在以后的时间里更努力一点,编一个有快乐结果的故事讲给我听?”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说:“这个故事动听极了......也开心极了......有我的地方,就总会有人爱你......爱本身,就是奇迹。”



“别让我讲,让我沉默,

我有义务保守秘密,

我本想向你倾诉衷肠,

只是命运它不愿意。

谁不愿躺在友人怀中,

倾听他胸中的积郁;

只是誓言迫使我缄默,

只有神能开启我的嘴唇。”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6 07:27 P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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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报借用Shelly 和Zuzu在贴图区的图片~~多谢~~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7-18 01:54 A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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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大结局


谁不爱清晨时分似醒非醒之间的一个迷离梦境......

在梦境里,她竟然看见了迷人的......万般多姿的色彩......

无边无际的草场......塞外许约的恋人跨在骏马背上渐行渐远......

漫长朦胧的桃花堤,遥遥远远地徜徉不到尽头......

烟水朦胧的湖面......波光淋漓......

世界上最温柔的基调晕染在呼吸的周围......画成一卷洁白色的泼墨写意......

承载了几千年的山盟海誓......淡淡地留下枕畔私语的一首短诗......

若隐若现的清风里......谁安宁地静立......又低调又招摇......在斜风细雨里撑着一把淡蓝色的油纸伞......


Jackie突然睁开眼睛,发现竟然已经天光。


慌张地看见枕边竟然一片空荡,她万般惊悸地回头,一眼就看见他坐在宽敞而明亮的窗前。

他整整齐齐地穿着那件质地柔软的旧晨袍,背影笔直而稳定。这一天清晨的太阳竟然很好,温柔地在他的周身度上一层金子般的光芒。

听见身后的动静,他回过头来,微笑着招呼她:“嗨,早晨。”

她很久没有见他精神振奋,不由得惊呆了。

他看见她傻乎乎的样子,对着她好脾气地笑,然后说:“喂,起身啦,今天要到杂志社去交画稿。”

她这才猛然明白过来,鱼跃一样从床上跳到地下,轻声尖叫着:“对哈......几点了?今天要问那个童话作家要接下来的故事......死了死了......”

他看着她穿衣服,看着她抓头发,看着她把画稿胡乱地往包里塞,看着她穿上大衣套上围巾之后,手里还拎着一双鞋。

他看了她好久,突然柔声说:“好了......还有时间......”

他那样温柔地说话,Jackie突然觉得胸腔里面升腾起来一种无比奇妙的酸楚。她突然觉得舍不得走。她舍不得走于是回过身来,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就红了眼睛。而手里......还拎着一双鞋。

他无奈地摇头叹息:“Jackie......你放下鞋先哪......”

她听话地把鞋子放在地上,并且随着这个动作蹲下身体,仰着头看他。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思索了一会,仿佛有些害羞地说:“Jackie,你去完杂志社之后,可不可以......去帮我买点东西。”

她有些惊讶,问他说:“好啊......你想要点什么呢?”

他仍然保持了那个有些害羞的表情,却神情认真地用手比划着说:“我想要一个......这样大的,正方形的,水红颜色的礼物盒子......盒盖上面还有一个这样大小的蝴蝶结......盒子里面要装满零食。”

她看着他瘪着嘴巴的样子,仿佛在形容一个装满宝贝的魔法盒子,忍不住就想笑了。她站起身来点头,好像一个大人似的。之后又弯下腰,伸手摸摸他柔软的,在阳光下晒得有些温暖的头发,异常温柔地回答说:“好啊......没问题。”

他乖乖地望着她,用一种迷迷糊糊的声音说:“嗯......谢谢你。”


......在地上摊开的水晶碎片当中,缓缓地升腾起一个透明而洁白的灵魂。那是那个美丽的舞蹈家。在七彩桥还没消失的时间里,她的灵魂袅娜地飞扬起来,沿着彩虹铺成的路,一直一直地向月亮上飞去。

......蜡烛小兵终于燃烧完毕。这个时候天亮了。孩子们开始来到玩具陈列室里找他们最喜欢的好朋友。圣诞节的时候,他们得到了更多更好的礼物,他们开心极了,兴致勃勃地玩耍起来。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蜡烛小兵已经消失不见了。

......直到夜晚再度降临的时候,玩具陈列室里的所有朋友们都费力地爬上舞蹈家原本停留的窗台上。他们焦虑地抬起头来仰望圆圆的一轮月亮,眺望良久之后,他们惊讶地听见,月亮上似乎传来哭泣的声音。

......这个悲伤的声音令大家害怕起来。他们齐心合力地搬来了那本像巨石一样沉重的魔法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它翻开,唤醒了书里沉睡着的那个女巫。

......女巫打着哈欠说:“我知道啦,那个傻瓜一样的舞蹈家到了月亮上面去找她的王子。现在她后悔啦......你们想知道她为什么哭吗?”

......她懒洋洋地拿出一个水晶球,大家趴在上面,就听见了舞蹈家抽泣的声音。

......她说:“亲爱的蜡烛小兵,月亮上的王子消失不见了。我现在才知道,我看见的那个王子......原来是你投映在月亮上的影子。”......

这个章节那样悲凉,那样撕心裂肺。Jackie读完它,竟然觉得异常地焦急和惊慌起来。她有些愤怒地抓着那张薄薄的纸,几乎问到了主编的鼻子上去:“这......这是故事的结尾吗?后面还有没有继续......那个写故事的人呢?......”


Jackie离开之后,Paul房间里的电话突然惊慌失措地响起来,那响声最初几乎吓了他一跳。脑海里其他的画面暂时消失了。他接起电话来,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而专注:

“什么?......那么现在是什么状况?......眼底大出血?......不要。......牵扯到前脑神经?......不要忙着摘除眼球!......听我说......我即刻过来。”

手术室的红灯就那么亮了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呢,从超级市场搭出租车回来的路上竟然一路塞车。Jackie在手提包里漫漫地搜索了半天,才想起来行动电话昨晚插在床头柜上充电。她有些急切地望着街上的人流,想到一早得到的那个故事......那样凄凉的一个章节。她突然觉得喉干鼻涩,胸腔里有异样膨胀起来的一股酸楚......她有一种哭泣的冲动。

她抱紧了手里的那个宝盒。如同怀抱着一个重要的愿望。


仁爱医院手术室的红灯漫长地闪烁了很久,仿佛在猜测无影灯低下的悲欢离合。

很久之后,手术室的红灯熄灭了。


Jackie回来,电梯的门在她眼前打开,她发现他病房的门竟然是敞开的。

她突然觉得有些战栗,于是急步奔来。一眼就震惊地发现,房间里面是空荡荡的。

他消失了......洁白的床单上,留着淡淡的褶皱的痕迹。

她身体僵硬地转身四顾,发现走廊那样空荡,所有穿着粉红色衣服的护士姑娘都不见了。

她命令自己动脑筋。她试图思考一下他可能会去的地方。片刻之后她觉得耳朵里面轰然作响。起初她以为自己有些恍惚,之后却猛然警觉:她没有出现幻听,那声音是抢救室的红灯闪烁起来时发出的呼啸声。

她全身发抖着向急救室冲了过去,完全忘记了手里抱着的魔法盒子。

没有人看见,那个水红色的盒子从她温柔的怀抱中坠了下去。它轰然跌落在他病房的门口,散落下一地梦的碎片。


一直到很长时间之后,她都并不清楚自己在急诊室里到底干了些什么。慢慢地,她觉得双臂被人扭住,有一点痛。这一点知觉令她发现自己被两个年轻的男医生捉住了肩膀和手臂。急诊病房里所有沉重的布帘都被掀了开来,她辨认不出任何一张面孔。所有的医疗设备在她的面前反转翻转,她听见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不停地在提问:“程医生在哪里......程医生在哪里......程医生在哪里......”

之后,她看见更多的护士姑娘来到她面前。她听见另外一些陌生的声音说唐医生你冷静一点......你冷静一点......她觉得自己慢慢地脱离地心引力的作用,缓缓地飞升到空气当中,只剩下一个绝望的,嚎啕的声音:“程医生......他在哪里?”这个声音那样寂寞,那样凄怆,仿佛一个永恒空间中的空虚祈祷。

上帝......她找不到Henry。


“Jackie!”

从哪里传来的?一个救命一样的呼唤声。一双相当稳定的手抓住了她的身体。她立刻清醒过来。她认出了面前的人。

“......Henry?”她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却仍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听见自己似乎在问:“......Paul......呢?”

Henry小心地直视她的目光,用一种似乎潮湿的眼神。他牢牢地,温柔地撑住她的身体,然后用一种出离温存的声音对她说:

“Jackie,你听我说。Paul现在不在仁爱。他在中山医院......一个小时之前,那里找到了适合器官移植的心脏。”



尾声


......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圣诞节的那天晚上,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所有的玩具们昏昏欲睡。

......就在这个时候,奇迹出现了,一条弯弯的彩虹桥,从皎洁的月亮里延伸出来,那样迅速地跨越了夜晚的天幕,摇摇晃晃地落在了玩具室的地上。

......所有的玩具都醒了。连寂寞了很久的玫瑰花都从蜿蜒的藤蔓上抬起头来,惊讶地纷纷张开了花苞。

......在蜡烛小兵融化过的地方,慢慢地升腾起来一个纯洁美丽的灵魂。那是蜡烛小兵的灵魂。他昂首挺胸地迈步走上彩虹桥,仿佛坐上了一张奇妙的飞毯,向着月亮上的心上人追去。

......这一次他们更加珍惜彼此。所以永远不再分离。



一个星期之后。

Jackie站在医院的公用电话前面。她手里擎着一张关于器官捐赠的同意书。那是一个二十八岁的中国籍年轻男子。在旅行中遭遇意外导致脑死亡。他走的匆促而决绝。同意书上签名的人是他的配偶。Jackie已经千百遍地阅读过那个签名:Christian Young。

她每天都试图拨通他的电话。那是一个她应该曾经万分熟悉的电话号码。然而徒劳。Young,他悄悄地离开,就仿佛从来不曾来过。


一个月之后

“程医生,谢谢你帮我留下了我的眼睛。”

“小蓓,帮你动手术的是章医生......我只是在旁边看着你而已。”

“那......我现在好看了吗?”

“小蓓,你一直都是好看的。”

“......程医生,我想告诉你听,其实,眼睛和生命比起来,生命是更重要的。你记住好吗?”

“......好。”


“......喂,你真的能答应小蓓的要求么?”

“我是医生,永远都知道生命是最重要的。”

“......我看就未必......假如事情重新来过一次,你还是一样要一头冲进手术室里去。”

“......和医生相比,病人的生命是更重要的。”


三年之后

“Jackie吗?是Annie。你老公又要给你们家领养小孩......你能不能控制他欲求不满的状态,不要再来骚扰我?我拜托你让他换一个律师......你们已经领养四个了......”电话那头的人长吁短叹。

“哈?他今天又去找你?!我明白了......他妄图姓他姓的小朋友多一个,家庭会议的时候可以争取投票率......真是阴险的用心......”电话这头的Jackie唠叨地骂着,一边就笑了起来。

“搞什么搞啊......Annie,你跟Jackie说,让他们以我们两个为榜样,两次生两对双胞胎......”Henry懒洋洋的声音忽悠着飘进她们的对话里。

“都跟你说了嘛,Jackie担心色盲会遗传......唔......”Annie说话的声音被堵住了。显然有另外一个人纠缠了上来。色情节目开场。Jackie不由得好笑起来,摇摇头挂上电话。


她转身,拐进一条绿意融融的小巷。小巷的尽头,是孩子们的幼儿园。还没走到幼儿园的门口,她已经快活地看见,他和孩子们一路打闹着向她跑来。他牵牵绊绊地追赶着跑得太快的小孩,淡棕色的羊毛衫如同夕阳一般,显得那样温柔而满足。

“......喂,你又去找Annie了......”她牵起两个孩子的手,一左一右,是两个非常快活的小男生。

“爸爸你这次是给我们添一个弟弟还是妹妹?”他抱着两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一手一个。

“你们爸爸肯定只要男生,因为他不会绑蝴蝶结......”

“喂,你不用在儿女面前不给我面子吧......”

“说实话,你到底想要多少孩子?”

“呃......”

“不要告诉我,你想要......”

“嗯......”

“七个?!”两个人同时开腔。她一声大吼,他低声咕哝。她瞪大了眼睛,他一脸无辜。

“......第七个姓我的姓!”她清醒过来,意识到议会席位的重要性。

“......喂儿子,爸爸今天晚上陪你们玩电脑游戏好不好?好的话站到爸爸这边来......”

他懒洋洋的声音总是显得更有说服力。两个小男孩立刻倒阁,挣脱了她的手朝爸爸跑去。而他早已经预感到她开始发威的冲击波,格外聪明地逃了开去。

“......喂程至美!你给我站住!”

[ 本帖最后由 germanistik 于 2007-8-2 06:45 A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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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没想到现在还有人看这个文~~~泪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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